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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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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薛宓前后绕过大殿,走到殿后廊子上。因为人手大都派去粥棚帮忙了,这个原本就少人来往的所在益发显得幽僻。楚天云停了步子,转身见他单抱着一臂,身子歪得几乎要靠在了廊柱上,赶紧抬手让了让说:“累了就坐吧。这里也没旁人,就我们俩用不着绷着了。”
薛宓点了点头。楚天云从袖里抽出条销金挑丝帕子给他铺上,他才斜签儿了坐下。坐下后,他背抵着廊柱,有气无力的问:“你想跟我说什么,说吧。”
楚天云十指相握捏了捏,才在距他一人的地方也坐了下来:“上回,我跑回家,立时就后悔了。我不该,不该就那样撇开手跑走的。我……”
薛宓没等她说完,打断她道:“没什么不该的,天云,你没有不该。原本就是我不好,你听了那些话,走了本就应该。”
楚天云看着他,皱了皱眉:“你,当真觉得一切都是自己不好?”
薛宓怔了一下,才说:“事非因我而起,可我终归是没能逃开。就算是我不觉得我哪里做错,我也没法改变曾身陷污泥,随波逐流的事实。而且,一切结束的时候我竟没死,苟活到现在,这本身就是不堪了。”
楚天云轻叹一气,摇了头:“宓哥哥快不要这样说。千古艰难唯一死,说的并不仅仅是死亡本身,更让人伤心的是死后之事。宣平年间的那场祸事殃及的不独你我二人,上自天子,下至黎民,谁又比谁更干净些。你的艰难我虽不能感同身受,可是我能想得到。我也是死了几回也没死掉的贪生之辈。哥哥说自己,就跟说我一样了。咱们谁也别提它才是最好。”
“更何况,”楚天云眼里多蘸了些柔软,往前挪到薛宓身边,“更何况我回来后看见以前的旧人旧物,别说是奴奴和景琨,就是商潢那个老家伙,我看着竟也是亲切的。”她咬了咬唇:“实话跟你说,那日在显宁观第一回见着哥哥,我心里就想,幸好我没死成,幸好。”
薛宓一双秋水笼烟,瞧她的神色几分怀疑几分凄迷,转而却轻哼了一声:“那,前几日在我楼上,听见我说的那些话,你还觉得‘幸好’?”
这回是楚天云怔了一下,不过片刻之后,微微一笑:“嗯,我想的是,幸好你我都还活着见到彼此,幸好。”
她转过头,看廊前隔出来的一小块空地。地角有两棵绞在一起的大榕树,纠缠的枝桠结得分也分不开,浓密树冠一起盖住了半块天空。更兼有树枝上垂下的须须条条,愈显幽森。地中间有一盏石灯笼,久不打扫,墨绿苔藓将之包了个七七八八。此时天色阴沉,层云叠嶂遮天蔽日,再多一点儿日光也透不下来。
楚天云略抬着头,思绪飘去远方,不知想了些什么,竟有片光亮从心里透出来,照亮她芙蓉绣面,把这幽暗撕开一片。她软和了眉眼,眼色深而迷蒙:“哥哥大概不知道我倾慕你多久吧。你还没来京城的时候我就听说你了,先是春陌偶见;哥哥第一回来我家我竟错过了,闹得阖家人仰马翻;没过几天爹爹又把你请了来,到今日今时,你的样子,哪怕是你佩的珠绦款式都还历历在目;我总在画院后堂的夹道里等你,你嗔斥我的言语如犹在耳。后来我走了,这些都跟了我去,一点儿没忘。
“不瞒你,我远离京城五年间,也有心动,也有犹豫。有时也惶恐,怕是没有回到京城的那一天,屈从于命运也就是了。可终不忍放弃,心有畏惧,怕再见你时你心生不喜;担心你,因我略有分心就跟我疏离。我惦念了哥哥这么久,并不因你被迫委身于人,就把这些惦念轻易抛闪。过去就过去了,反正那人也死了,你我都无需跟死人再计较。那日小楼上,实在是我一时情急。关心则乱,哥哥谅我。”
楚天云说了这些,转回头去看薛宓,却惊见他泪珠儿断了线似的往下滴,玉色衫袍湿了大片。近在咫尺,自己竟一点儿声音都没听见。她伸手将泪痕替他抹了:“别哭啊,我不想让你哭的。”一粒珠儿落在她指尖,她缓缓挪来,递到唇边沾了沾,涩得发苦。
薛宓泪眼婆娑看着她:“你真的都不计较?一丁点都不计较?”
她笑了笑:“嗯,只要你一丁点都不再想姜景珏,我就不计较。”
薛宓带着哭腔脱口而出:“我想她做什么!”
他生气的样子着实惹人爱怜,如芝兰泣露玉树含恨,眉目都像从流泉里洗过一样清爽可爱。抛出来的言语也偎贴,心里的沟沟坎坎都被他熨开了。她又往人身边凑了凑,一手托了他的下颏,四指依次轮过,指尖触过的都是湿湿的滑腻。她软语道:“那就别哭了嘛。笑笑,那日楼头笑得多好看。”
他却不笑,双眼一闭,又漏出两粒珠儿,顺着她手腕溜进袖里,又湿又痒的带些个凉意。她缓缓靠过去,小心翼翼凑到他脸前。真好,他一点没躲,只有些僵。不妨事,被泪水濡湿的半点红唇近在眼前。
就在眼前,他开口说:“我生过个孩子。”
楚天云一口气倒不上来,呛了,赶紧别开一边咳嗽了两声。缓了口气上来,才看他一眼埋怨说:“你一次说完行不行啊!孩子?孩子!”她心下凌然,背身一下儿挺直了,瞪着大眼低声道:“孩子呢?”
“死了。”他紧蹙了眉,泪已决堤,比韩江更甚,“生下来三天就死了,是个女儿。要是个儿子,我也就万事不念,只守他相依为命就是了。可惜是个女儿,我就知道她命不长久。只要她活一天,景琨就只能摄政。那个时候姜景琨已经军权在握,权势滔天,她还要摄政的虚名儿做什么!我本想送她出宫,在民间或能偷生,可怎样都没逃过……我生过孩子,你也不怪?”
楚天云听了无语。这样的宫案史不绝书,那些纸上黑字看过并没什么感觉,如今却成了薛宓的心口赤砂。夭折的孩子不怕,怕只怕,一场宫倾成血痕,拭罢犹存。半晌,她故作轻松的扯了扯嘴角,说:“算了,既是死了也无法,过去就不再提了。”
他未答。转头看他时见他双唇微微颤抖,楚天云心里发虚,叹口气说:“还有什么你就都说了吧。”
他果然就抖着音儿说了:“死了的是死了,可是还有活着的呢。我也曾被姜景珏拿来飨客,乌图的大将军,东栾的酋长,她们都还活着呢。你……”
薛宓没说完,因为楚天云已经腾的站起来。她掐着自己的手腕,咬着牙在廊间疾步来回。与姜景珏的杀母之仇,辱夫之恨,非掘坟鞭尸不得以清偿!可此人中三十多箭暴死于桃源宫下,曝尸三日方才被收尸。仇都让姜景琨报完了,她掘坟鞭尸的愿望也定是无日实现。这一腔忿恨无以发泄,却不得已要承接她造下的孽。楚天云直要被气得吐出一口血来!
她转身回来的时候忽见薛宓站起身来。他低了头轻声道:“天云不要顾及颜面,怕我脸上不好看,我知道我不堪匹配。”转身似是要走。
“哎,等等!”楚天云忙上前扯住他,却停了片刻,才眼光不定的犹豫了说,“我,宓哥哥,跟你商量一下吧。不知,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
“我不愿意。”薛宓拒绝的干脆决绝,“我知道我身残体贱不能居主位,可我走到这一步实属无奈!死也死过,逃也逃过,事到如今我只能怪自己无能薄命罢。你我有婚约,是我毁约在先,你要弃便弃。只是我不想受别人的气,更不想在你和往后的楚君之间夹杂不清。我是不做侧的。”
楚天云看他脸上泪痕宛在,一番话讲出来却铮铮有力,只能渐渐松了手。她也垂了头,轻声说:“你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楚天云揉着太阳穴,习惯性的抱着胳膊走个来回。等她再转回来的时候,斯人已去,只留了她的帕子被吹落廊上。
她一脸阴云密布从殿后走出来,见许多的饥民在殿前聚得里三层外三层,好像在看什么热闹。她的随侍正在找她,见她出来赶紧上来说,因为饥民都在这里看热闹,倒把大道让了开来,她们可以走了。楚天云点点头,随口问问出了什么是非。那个随侍也不是省事的,不过是个抢粥时你踩我一脚我磕你一下的斗殴被她说的好像巅峰决战。楚天云皱了皱眉,吩咐了两声,就走了。
从官署回家已是夜幕深沉,楚天云进门走了两步,还是觉得不对,转身又往大门处凝神看了不语。小榕走过来问:“小姐,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她皱了皱眉说:“今天我怎么老觉得有人跟着我,从粥场开始就有这种感觉。你出去看看。”
小榕应了声,开门走出去看看,回来摇头,说巷子里什么都没有,只两头街上有人来往。
楚天云回书房袖了把匕首,走出书房门,想想,又把它放了回去。自己本就不擅长使用这些兵刃,拿着只怕会便宜别人。而且这个跟着自己的感觉似乎不像有敌意,反倒有些亲切。莫不是故弄玄虚的旧友,想逗她出来叙旧?
楚天云自己出了小院,不让小榕跟着,慢慢从窄巷一头走到另一头,一点发现没有。罢了,她待要回去,见巷子里一户人家的玉兰开得好。一两枝高高挑出院墙,飘几瓣儿落在巷内。她在花枝下看了一会儿,踮着脚去够墙外最低的那支。一下,两下,她猛的回头,果真就有一个人影嗖就没入夜影儿里不见。
她追了几步到巷口。巷外接的是条还算挺热闹的街道,这个点儿还有些店铺没有打烊。街上往来人影不绝,哪里辨得出跟她的是谁。她才在思索,忽觉有人扯她的衣袖,转头一看,是虹雯拎了个小灯笼在她身后。
“一个人?没让人跟着?”楚天云瞧了瞧他身后,空荡荡黑漆漆的。
虹雯笑笑:“在家门口,又是来找你,让人跟着做什么。诶,薛大小姐来了,急等着你呢。”
楚天云沉默的点了一下头,牵了虹雯往家走去。路上,虹雯絮絮的说:“皇上把庄子都赏还给咱们了,只是庄户上的人家离散得多。留下来的都是老庄户,说了要世世不离楚家的。现下许多的流民入京,她们在原处的庄田被毁,咱们把地亩租赁了出去,也方便。等秋冬的时候收了租子,咱们在安静些儿的地界买处大宅,别在这儿憋屈了。”
“嗯,”她随意点点头,拍了拍他的手,说,“这些事都由你调理着办了吧,不用一一跟我说了。”
虹雯笑了笑,靠她更贴近了些。楚天云郁闷了一天,唯此时方觉舒适安宁,免她烦恼。不觉,也屈手圈了他的腰。家门口最后一步,不消他走,半拖半抱的把他弄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