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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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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雨纷纷,楚天云提篮去上坟。
说是上坟,其实无坟可上。当年简阳谋反事败,以楚少傅为首的五十几位官员被斩于大德殿前,尸体与人头统统扔到了京郊的乱坟岗子里,与动乱中死去的民众一起烧了了事。时隔五六年,哪里还找得到一星半点的骨骸。
昔日的乱坟岗子,今日已是野草丛生的一片荒野。荒野中生的最多最茂盛的是一种小白花,花分六瓣,丁点大小,三四朵才拼得小指甲盖那么大。虽小,却一丛丛一簇簇的生在一起。远望去,白花花满地都是。清风过处扬起一片,翻卷落下,如青天洒下冥纸,祭奠此地亡灵。
牛毛细雨从早上就开始下,到处湿漉漉的,乱坟岗子的荒野一个人都没有。楚天云在一棵枯树背后找到还算避风干爽的地方,把篮子里的两碟米糕和果品摆出来,又焚了一炉香。在被雨汽凝阻,浓得消散不开的馨香中,楚天云一拜在地,缓缓直起身祝祷:“娘,女儿回到京城了。回来的有点儿晚,您别怪我。这得怪景琨这个……嗯,五公主忒无用,花了两三年的功夫才坐上那个位子。虽说她上位手段,那什么,不怎么光彩,可也算是救万民于水火。托她的福,世事太平,女儿不必再东躲西藏,总算能来看看您。娘,您不是迂腐的人,想必不会责怪女儿出仕辅佐她。创太平盛世不也是您的理想么?简阳是你心里的圣主,她是女儿心里的那一个。女儿想做她的明臣,您能明白我的,是不是?
“娘,您一定已经遇见爹爹了吧?要是见着了爹爹,您肯定已经知道您还有一个儿子了吧?是,是女儿不好,没看好他。您放心,女儿一定会努力把弟弟找到,哪怕天涯海角,哪怕找一辈子。要是,要是您见着弟弟了……就请……托个梦给女儿,好叫女儿放心。
“女儿被点中探花,嗯,不是状元。可这也没办法,陆津是商首相的学生,早已内定了状元……好吧,好吧,这是借口。女儿会把六经重读,自罚文章一百篇,回去就做,您别上火……可商潢实在可恨,呃,商首相,商前辈……我能不叫她前辈么,我想起她那做张做势的样子就生气!前些时候,礼部拟把简阳事中被斩大臣写入《名臣谱》,她死活不肯!暗地里指示了一群没气节的言官轮番上书,硬是逼着景琨,呃,皇上将此事留中,礼部尚书也慌慌作罢。您在的时候她就没少在暗地里使绊,如今她好不容易盼着您去了,她便要作威作福。女儿要是有您那本事,我……”
楚天云闭着眼,抬起头,任飘飘细雨抹在脸上一层又一层,濡湿了眼睫,口中低声祝祷说:“娘,您看着女儿,只要忠良祠还在,您的画像一定能进去!只要《名臣谱》还修,您的纪传就一定会录进去!您给我些时间,您看着我,一定看着我……”
楚天云在尘土中又跪了一会儿,磕了两个头,缓缓起身,把东西收进篮子,慢慢往家走去。才没走多远,就听见有人叫,她循音而望,一眼看见对面路边的马车旁站着薛安实,奴奴小姐。楚天云走了过去,被奴奴拉进车里,一定要请她去家里共进午餐。索性也无事,楚天云就应了。她对薛奴奴说:“哎呀薛大人,前些日子承蒙您厚爱,拿了那么些香露给我,今儿又要请我家里吃饭,下官真是受宠若惊。”她哼哼一笑,靠在车厢上,手指轻点着奴奴:“说罢,你到底有什么事?我可知道,薛大人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赶紧说出来,我要是办不了,现在就下车回去啃我的白菜豆腐还来得及。”
薛奴奴被她挤兑得把小圆脸涨得更圆了一点,紧挨着坐在她身边说:“云姐你真是的,我送你东西,我请你吃饭,这都是咱俩的交情,好多年不见了不是?再说了,就这么点儿东西就求你,我也不好意思。以前拿给你那么多,不是也没求你什么事么。”
楚天云一听就跳起来,说:“我以前拿你什么啦!还不是替你背黑锅之后你谢我的!我跟你交情一场我得罪多少人,我跟你说……”
在楚天云喋喋不休的从她俩光屁股那年的夏天开始逐年痛陈革命友谊中,马车把她们拉到了薛府。楚天云一路上说的口干舌燥,等薛奴奴将她请进小阁中的酒桌前,她立马换了一副肚肠,不客气的抄起杯盘吃喝起来。薛奴奴眼巴巴瞧着她把肚子填个半饱,美酒润过咽喉,将筷子放回桌面之后,这才呵呵笑着给她满上一杯,劝说:“云姐,再喝点儿,再喝点儿。这是我夫君娘家带来的洌泉酒,今儿是第二回喝呐。”
楚天云端起杯,又呡了一口,斜睨了奴奴一眼,笑说:“还不说?我现在酒足饭饱,你要还不说,咱可就回见了!”
“说,说,说,”奴奴涨的小脸通红,斟词酌句的慢慢说:“云姐,你还没娶亲吧?”
楚天云端到唇边的杯子僵在半空,她扫了奴奴两眼,不动声色的将酒杯放桌面,说:“没呢。怎么,你有好的要说给我?”
奴奴急了:“唉,云姐,你不能得新忘旧啊!你跟我哥是有婚约的,不能不算啊!他对你不错吧,当年送了你一场,他可是……”
奴奴说道这里忽然停住了,楚天云心头一转念,直盯着她问:“可是怎样?”
“可是……”奴奴眨巴眨巴眼,憋出来:“可是冒了好大风险的。你总不能不记他的情吧?”
楚天云瞧了奴奴一会儿,冷哼一声,才要追问,余光扫见门口来了一个人。转头一看,竟是个男人。
这男人大大方方的进来,指示后面跟着的侍儿将一钵冷肉冻放在桌正中,行了一礼道:“这位就是楚天云楚家姐姐了吧?总是听安实提起姐姐的大名。安实自小就受姐姐照顾良多,一直记挂着您呢。在下是安实的夫君。”
原来是薛君,楚天云赶紧起来回礼。这位薛君虽是男子,却一点也不扭捏作态,先是趁提壶筛酒的功夫跟奴奴对了个眼色,然后劝楚天云尝了尝专门为她烹制的姜豉肉冻,配着荷叶饼滋味甚佳,最后微笑着亮开主题:“安实总说楚家姐姐最重情义。若是果真如此,姐姐一定没忘跟我那大舅哥的婚约吧?姐姐几年颠沛流离却没另娶,是苦不忘旧盟;我那舅哥高位名门也没另嫁,是贵不移节操。你们俩不凑在一起,真是老天爷都不答应。楚家姐姐要是愿意履约迎娶我们大公子,不如趁早去求皇上允了这门亲事吧。我们大公子现下是有爵位的人,到底还得皇上同意才行啊。”
楚天云被这位言辞犀利的薛君说得一愣,几乎忍不住要为他喝彩!听他一番话,条理清楚,步步推进,怕是等闲的御史也比不上他。先是给楚天云盖上高帽,说她最重情义。反之,她楚天云若是悔婚就是个没情没义的混球!继而说薛宓未嫁是为她守节操,她若不娶连老天都看不过去。最精彩的就是最后一句了——让楚天云自己去求皇上赐婚。感情这两口子摆一桌宴席只为了敲边鼓,关键问题上还得楚天云自己张罗。那日寒食宴上楚天云已发觉景琨的态度含混暧昧,怕不如想的那样容易。莫不是薛奴奴曾提过这事,碰了景琨的钉子?
楚天云客气的笑笑,说:“薛君爷好言语,比奴奴强多了。可我一个人怎么做亲?这事还得你们薛大公子也情愿才成。”
薛君马上接口道:“情愿,怎么不情愿!楚姐姐不知道我那舅哥有多么的情愿,日日盼着姐姐回京一见。哎,姐姐不知道他过得怎样的日子。人前不去说,人后整日枯坐。起先还画两笔画弹一阵子琴打发时间,最近就只读书诵经,白天看日头晚上看月亮看流水,真格的是心如死灰了……”
薛君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打了个磕巴,原本咄咄逼人的目光忽就一散,转两圈眼珠子收拢精神一笑,说:“就是这么个意思,我说的太过了。总之,我那舅哥是一门心思的等着您,姐姐心里知道就成了。”
楚天云假装不知道桌底下的小故事,只是薛君的话怎么听都不是滋味,细想竟有如讽刺。若是楚天云没在薛宓那里碰一鼻子灰在先,还真能被他哄过去。楚天云不愿意跟一个外人细说她与薛宓的事,便笑了笑,开始对那钵肉冻赞不绝口。薛君很快察觉到她的不愿意,也见机的告辞了,单剩下奴奴陪着楚天云。
楚天云搁了筷子,轻轻推开奴奴凑上来斟酒的酒壶,冷笑道:“奴奴,你大概不知道我找过你哥吧?你哥说我娶不起他,让我另聘名门。”
“哎,他不是那个意思。你们这么多年不见嘛,他是……”奴奴着急想找个什么合适的理由搪塞,可她素乏急智,思绪乱飞后只脱口而出了一句:“他是怕你嫌弃他。”
“什么?!”楚天云原本以为奴奴想说的是多年不见,薛宓恐她生出外心,只想试探她的心意,或者故作矜持,要她几次三番的求娶才肯同意一类的把戏。可奴奴给出的解释让她大吃了一惊。她,一个六品小官,嫌弃人家郡君?
楚天云坐直了身子,微皱了眉,伸出一根手指用力点着奴奴的肩窝,说:“你们两兄妹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奴奴的辩驳苍白得她自己都不相信,楚天云没耐心听完,手指使劲儿顶着奴奴的肩窝,说:“有就是有!你不善撒谎,你编得累不累!到底什么事?你,你哥,甚至还有景琨,你们都瞒着我……”
“楚天云你好大的胆子!”
门外一声暴喝传来,是熟悉无比的声音,楚天云唰就站了起来。果然,景琨一身便服,只带了高微又两个侍卫踏进门来。景琨板着一张面孔,皱眉道:“平时看你还算谨慎,背地里竟敢直呼朕的名字,连加一句姐姐的尊重也没有!亏礼废节是为不敬!”景琨往主座上一坐,喝道:“掌嘴!”
楚天云扑通跪下,抬头看景琨冷着脸,又听她自称为“朕”,好像是真生气了,忍不住头皮阵阵发麻。高微走到面前,躬身低声说了句:“楚大人,对不住了。”慢慢伸手,就要扇了下去。景琨的声音适时响起:“用你吗??让她自己打!”
末尾不加隐藏的一点笑音已足够,楚天云和高微同时松了口气。高微暗笑了一下,退到一边。楚天云自己跪在那儿,挽了袖子,装模作样的在自己脸蛋儿旁比划了两下,想来想去,还是对高微讪笑道:“高司宫,还是您来吧。自个儿扇自个儿可真是下不去手。”高微笑着忙忙摆了摆手:“没楚大人那么大的面子,谁敢抗旨?不来!不来!”
楚天云笑着扯了高微的手往自个儿脸上扇,高微死活挣开了。奴奴站在景琨身边陪着哈哈笑,不料楚天云爬了起来,逮住她,扯着手嚷嚷:“薛大人,薛常卿,您面儿大,您位高权重,陪姐姐抗一回旨吧!”
奴奴笑着努力要挣开,楚天云放了高微哪里会容易放开她,上下其手一点不客气的咯吱起来。奴奴软软的,一身都是痒痒肉,从小就害怕这招,马上就笑岔了气,立足不稳,一个凌波微步扑倒在了景琨身上。最不幸的是,她撅着屁股扑在了景琨的大腿上。
楚天云这个罪魁竟然在一旁拊掌大笑:“完了完了你完了!薛大人,下官不过言语冒犯皇上,便被判自掌自嘴。您竟然顶风作案,以臀部面圣,是为大不敬!皇上,您一定要判薛大人自己掌自己屁股,这样才公平!”高微扑哧就乐了出来。
景琨支着额头,含笑看楚天云与奴奴绕着身边嬉笑打闹,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候,那样如狂花一样肆意绽放的年华。那些日子虽好,总有些不尽如人意。心里想着如果,如果…… 可真正大权在握后,那些日子流水一样不回来了。小七去了南边,想数落她两句出气的时候,一回头空对一室冷烛明灭。奴奴越来越木讷,不过责备过她两次,弄成现在没有皇父在场,她连话也少说的地步。景琨以为这便是称孤道寡的代价,这便是权利巅峰的寂静,渐渐也就接受了。不过孤独些,不过难受些,有什么大不了的!没想到苍天有眼,把本以为死在荒野的楚天云送了回来。她竟依旧是那个藏在凤凰台底下酣睡的小妞,是那个公主府里闹得鸡飞狗跳的大小姐,一如从前。难得的赤子之心,久违的言笑晏晏,如此美妙,如此温暖。
景琨扶了奴奴一把,奴奴赶紧手忙脚乱的站了起来。景琨笑说:“奴奴,有日子没被人欺负过了吧?要不要我替你出气?”
“好啊!好啊。”奴奴先是没口子的点头,转而一想,又赶紧说:“算了,闹着玩呗,反正我也被她欺负惯了。”
景琨斜飞了一边偷笑的楚天云一眼,嗤了奴奴说:“我给你做主,你怕她吃了你怎的!”景琨揪过楚天云衣襟:“过来!不教训教训你,你可真不知天高地厚了。”在景琨手里攥着,楚天云自然不敢狠躲,只能翘着头受了景琨拍蚊子似的一巴掌,又被她实实在在的在脸上掐了一把。景琨见楚天云捂着脸哎呦呦叫个不停,这才笑放了手。
楚天云本想景琨能接着方才被她打断的话题继续深聊下去,那便最好。比方说,她问问自己为何失口叫了她的名字,问问奴奴为何请了自己过来,问问她们在她来之前聊着些什么,自己便可借坡下驴,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了。可景琨似乎知道她心里的小算盘,一个字也不提起,只说奴奴家养的小厨房好过宫内的,埋怨她不知道孝敬皇父皇姐姐。楚天云明知她在四两拨千斤,可也不能说破,只好陪着她装傻充愣。景琨带头把身份扔在一边,摇骰子、掷选仙图,拼牙牌,笑闹声几乎要把屋顶掀了,直闹到上灯时才罢。
窗外,下了一天的潇潇春雨看似停了,实际上却没有,只是下得越发的薄。楚天云拒绝了与景琨同乘一车的邀请,打着小灯笼从薛府走出来,喝酒游戏闹得热哄哄的身子被酥雨一裹,觉得凉丝丝的那么适意。
一般雨裹了两般心。薛宓在小楼上,凭栏坐了一天。
“君上,雨还没停呢,潲进来把您衣服都打湿了。换一身吧,要不该生病了。”听琴虽这么说,薛宓只嗯了一声,身子纹丝不动。听琴看不过,想上前把他硬拉进来,才动一步就被思琴扯住。思琴摇了摇头,又看着薛宓叹了口气。听琴也明白,只好与思琴二人退到一边。
薛宓早知道衣服被雨水潲得潮了,就是懒得动。干怎样?湿怎样?生怎样?死怎样?不能怎样,管它作甚?
今日清晨进宫给皇父请安,回来路过小池塘时忽然就想到了王纾。
第一次见他时,也是一个这样阴雨霏霏的天气,他独自坐在池塘边一块凸出的石头上,一身揉蓝长衫。薛宓注意到他,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或觉得他生的如何。事实上,他只是一动不动的枯坐在那里,木着一张还算清秀的脸。薛宓注意到王纾,是因为薛宓从未见过谁能将一身绣花衣衫穿得像孝服一样失色。王纾坐在那里,一丁点生气都没有,骨肉是死的,气血是停滞的。他似乎都没有呼吸一样,跟他坐着的石头没有区别,灰蒙蒙一块。
“这人是谁啊?”薛宓问身边的人:“今天是皇后的生辰。他这样丧气,不怕被皇后责怪?”
“哦,这是吕相的小女婿。”那人答说:“他的妻子年前捐了个六品虚官,连带着他也成了六品诰命。可惜,虚官也没做长久,他的妻已经过了。”
薛宓点点头:“原来是悼念亡妻。”
那人噗嗤乐了。薛宓吃惊一瞧,那人脸上竟满是嘲讽。见他瞧过来,那人才说:“不至于,君上,他们的夫妻情分怕是不至于这样。君上不知他妻子的声名……”
也许最初只是因为好奇与同情,为怕他得罪皇后,薛宓请王纾偏殿叙话。很快的,薛宓发现王纾并不呆板,也不木讷。于是又多聊了几回,待王纾渐渐放开后,薛宓发现他谈吐风雅,有时也冒出一两句极有见地的话。只是,他似乎随时都想着要死。
薛宓很心疼他,一如心疼自己。他告诉王纾:“若是有什么不顺心,需要人帮着开解的,但说无妨。”终于有一天,王纾永远一潭死水的眼中泛起波光,他狠命的掐着自己的手腕,直望着薛宓说:“君上是唯一愿意听我倾诉的人,也是唯一我能够倾诉的人,我索性说了。反正说出来是死,憋着也是死,不如死得痛快些!”
于是他便说了,听得薛宓睁大了眼。他边说边哭,后来更捂着脸,呜呜哭得像个孩子。薛宓拍拍他的头,说:“别哭,别哭。”拍着拍着,把自己的泪也拍落了下来。薛宓分不清自己是在同情王纾,还是在与王纾一起抱怨相似的糟糕透顶的命运。总之,本以为成为尘埃的那些过去原来根本不曾从生命中离去,自己现下每每生出的莫名苦闷全拜以往所赐。假装不曾发生,假装不去想,假装坦然接受,全都没用。在一个同命相连的苦人儿面前,那些深深掩藏的不平和愤懑全随了泪水倾泻出来。
再后来,王纾便跟着薛宓念经学道,请张真人来作了法事。只是之后,他来找薛宓说话的次数就少了。薛宓有时还挺想他的,毕竟是个朋友。薛宓原本也没几个朋友。
有那么一天王纾来了。薛宓欣喜的走出门外迎接,远远打眼一望他就愣住了。王纾的脚步极轻快,好似踏着祥云,绕着杨柳清风就飘了过来。等他走到面前,薛宓更是睁圆了眼——这还是那朵苦菜花么?他以前怎么没发现王纾原来是这般容色!
“君上,我最近才发现,原来天是蓝的,水是绿的,花儿是香的。活着,原来可以这样舒心畅快。”王纾倚着窗,回眸一笑,竟有无边媚色。窗外那样强烈的阳光落在他脸上,都被柔软的微笑融成金色烟雾,拢在眉眼上湛湛发光。“君上的园子修整得这样漂亮,每天都该出去走走才是。老是憋在屋里,不会闷出病来?”王纾走的时候,竟这样开导他。
薛宓有些不自在,他什么时候成了被王纾开导的人!于是,他没有责备在王纾走时,跟在他身后翻白眼,吐舌头,撇嘴的双琴。
王纾走后,薛宓坐在桌前,将妆镜打开。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认真的照镜子是什么时候了。镜里那张形容晦暗的脸把自己吓了一跳,他薛宓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眼眶青黑,面色沉暗,唇色浅淡干燥。原本饱满的两颊已经塌平了,顺着颚骨一溜儿下来,下巴尖得可以戳人。想起王纾的粲然一笑,薛宓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会差这么多,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可镜里显现那只手干薄得似一把树枝子,无需用力筋骨分明。把手伸到自己面前,原本绵软的手心是粉粉嫩嫩的颜色,现如今,枯白一片掌纹纵横。薛宓再看镜中,散落两肩的头发由黑转灰,由灰变白,刷刷掉落,只剩稀疏几缕黏在头皮上;现下还勉强能入眼的皮肤变得越来越青白,渐渐灰暗,抹不平的皱纹像濒死的藤蔓攀爬上额头眼梢唇角;褐色的斑点从额角生出,从额角到两颊点点成面……
“啊!啊啊!!”
薛宓猛的站起来,用力把妆镜狠狠扫落到地上,吓了侍儿们一跳。他撑在桌沿上很用力的喘气,耷拉在眼前的垂发依旧是黑色的。幻象,幸好那些只是幻象。薛宓扑在桌上,撑不住身子慢慢滑坐到地上。他才只有二十来岁,就开始过这样等死的日子,眼睁睁看着华美青春在没有尽头的荒漠中不留痕迹的逝去。此时应该哭吧?可他哭都哭不出来,心是早已干涸的河床,只有粗糙的沙砾和冰冷的卵石。
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都没有见到王纾,薛宓也不再希望见到他,免得徒增烦恼。最后一次见他,是因为景琨得了长女,虽不出自皇后,也是朝野内外的大喜事。后宫,宗室,和大小诰命轮番进贺,一个也没少。薛宓当然也进宫道贺了,回来的路上被王纾从身后叫住。
他回头,愣了一下,有日子不见,王纾又是另一番光景。他看上去十分的苍白虚弱,精神也不太好,脚步沉重,走得很慢,像是一点一点的挪过来。薛宓忍不住伸手扶住了他。王纾稍稍微笑,说:“君上得空么?好不好说一句话?”
薛宓同他往花园的小亭走去。很短的一段路,王纾扶着路边树木歇了三次。坐下后,薛宓忍不住问:“你病了么?什么病?找医生看过没有?”
王纾笑笑,那个笑容都软弱无力。他轻声说:“不是病。最近,其实就是前天,我生了一个孩子。”
薛宓大吃一惊,一下子坐直了,赶紧四周看看。除了双琴和丝丝站在亭子外面,周围并没有人影。他回头对王纾说:“你,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被那人知道了你还怎么活!”
“怎么活?”王纾轻飘飘的说:“我已经死了,君上没看出来?”
薛宓的脑子里嗡了一下,从后脊梁往上冒冷汗。面前的王纾说自己是鬼,薛宓是信的,因为这人看起来被风一吹就能散了。可青天白日的皇宫里面,怎么会有鬼?薛宓偷喵了一眼王纾脚下的影子,拢了拢领口:“你好好说话,别吓我。”
王纾又笑了一下,很淡很淡的笑。他看着亭外的姹紫嫣红,眼里却空茫一片:“其实跟死了一样,只差一口气而已。”他转头看着薛宓说:“因为跟君上相交一场,特地来告诉您一声。其实,我交过一个朋友,有过一个人,生过一个孩子,真心的付出过,感激着得到过,这一生已经活够了。有没有这口气都无所谓了。所以,”王纾很郑重的看着薛宓,说:“薛兄,谢谢你。”
王纾说完这些话,扶着石桌慢慢站了起来,准备告辞。薛宓忽然道:“那个孩子,你养不了吧?要是你放心,我可以帮你养。”
王纾停了一刻,才慢慢浮上一个苦涩的笑,只摇了摇头,便去了。
薛宓看他走出亭外,没走多久就靠在旁边的树上歇歇。丝丝上前想扶他,却被他格开。等他靠着树歇够了,才慢慢一点一点往前挪去。薛宓远远瞧着,在和煦的阳光下,王纾似个雪捏的人,渐渐的就这么融了,消失在了春光里。
薛宓以为王纾只是感伤,才做此悲语。没想到,这个人就真的这么去了。
照他说,交一个朋友,生一个孩子,有一个人,这一生就算是活够了,去了也不遗憾。要这么说,他薛宓还不算活过。
今天又是清明,今年的春天眼看着又要匆匆的过去了。
薛宓背靠了阑干,在屋檐下仰起头,檐下的水珠滴滴答答的落在他脸上,将热辣辣的双眼暂时冷却。自从楚天云回来,最近就一直这样。心里委屈难受,一团幽火在内心最深处的地方静静燃烧,不动声色的将他的灵魂消耗殆尽。要是早知道她没死,早知道她会回来,早知道她会守约……
那又怎样!
他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无论做出怎样的努力始终逃脱不开。可为什么,为什么要在他安静接受了这等死的命运之后,将唯一一点希望送到他眼前。只有这一点点,唯一的一点点,获取幸福的希望。
可就在这美得如梦境一样的希望面前,他胆怯了。或许应该躲得更远些,勉强葆有一份虚伪的幻想。让她永远记住那个善良纯美的少年在月影花树下,十里春光中,南浦长亭边不曾长大,不曾改变,不曾衰老的身影。那些身影是望而不得的海市蜃楼,多么的好,让她永远沉浸其中。这样,他也可以在海镜的那一面,卑微的默默的看着她,幻想自己活在她的幻想里。
雨停了,风却没住。东风席卷了他遍植桃李樱杏的园子,将已被雨点打落不剩多少的花瓣又卷落了好些。飞红万点,点点是愁,被风卷得如波涛,如海浪,将他从头到脚的淹没。
他站起身,凝望着满目飘零的红英。这样的东风来回刮几次,春就去远了。不甘心啊!谁能甘心呢?见而不得,是为大苦。他这样做,是对两个人的残忍。更何况,天云错过他,迟早会有别人。若是有一天,天云忘却了那些身影,他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了不成?活着已是偷生,死也死得苟且不成?
况且,他还没真正活过呢。他想活一次啊!王纾的粲然一笑依旧在记忆里闪光。其实,若是他,可以笑得更美。
“君上,天都暗了。您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垫垫?”
薛宓摇摇头,侧了头吩咐:“帮我换衣裳,我要出去一趟。”
听琴愣了一下,望望思琴,二人均不解,只能把他日常穿的灰褐素锦长袍拿来。薛宓看了看,垂眼说:“开箱子,拿一套天水蓝压青梅的,顺手把冠子和腰带都找出来。”
双琴愣得大眼瞪小眼。思琴小心问:“君上,您要进宫啊?这早晚,宫门马上就要下匙了。”
“不是,”薛宓看了看窗外:“我要去见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