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二十 ...
-
从冬至日往后数一百零五天就是寒食,禁烟禁火吃冷食。三日寒食之后,便是清明。民间清明节过十五日,可官家就不那么好说话了。寒食加清明一共放三日假,给大家扫墓祭祖。因为寒食节禁烟火,从天家到百姓都要提前做好食物,到节日才拿来与亲朋好友一起享用。这样的禁忌反倒激发了人们对食物的创造力,平日里懒上灶台的主夫也要攒着力气做些好的,到时好在亲戚邻里中露脸。于是乎,家家门插烟柳赠面果儿,原本纪念被火焚于绵山的介子推才禁烟火的寒食节,喜庆得比正元节不差什么。
寒食的第一日是“官寒食”,官员们进宫领宴与天家同乐。今年的寒食设宴于顺天门外的照虹湖畔。照虹湖为葫芦形,总长九里。小圈的那一面设三座临水殿,站在一殿能把旁边那殿的人看个影影绰绰。皇帝同官员在湖正面的水殿里庆节,左面是后宫,右面是宗室。
楚天云剥了一个鸡蛋,悄悄与裴毓耳语,极小声的告诉她那个惊天内幕。于是,裴毓张开嘴“哦”了一声。
楚天云震惊了:“啊,你都不惊讶吗?难不成,全天下只有我一个人没有想象力,你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很惊讶。”裴毓默默拿过因为楚天云的震惊而落在小碟里的鸡蛋,塞在嘴里说:“我一般惊讶的时候嘴张得只能塞下一个鸽子蛋,今天能塞下一个鸡蛋,你说我惊讶不惊讶。”
楚天云朝屋顶翻了一个白眼,又拿过一个鸡蛋边剥边说:“你觉得孩子可能是谁的?”
裴毓咽下鸡蛋,抹了抹嘴,慢慢说:“也许是凶手的。”楚天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听裴毓继续说:“大门没有被破坏,倒是寝室的门被砍了一通。可故意的痕迹十分明显,若是凶手离去的时候故意弄的,也勉强说得过去。之前咱们不是觉得是熟人犯案么。若是王纾的情人,自然也说得通。这女人也许是与王纾有纠纷,先假意进门,然后与王纾起了口角,欲施凶行,被丝丝挡在头里。丝丝死前呼喊,吕安儿抄了厨房的门闩闯了进来,却被凶手制住,用门闩击打后脑而死。”
说到这里,楚天云打断裴毓说:“那她为什么不杀死王纾呢?她已经杀了两个人,没必要等着王纾上吊。而且看情形,王纾死前花了很长时间准备,那个女人应该不会有耐心到等着他死的程度。若说是她念及旧情,放王纾一条生路,那也不对。她就不怕王纾告发?屋里有被翻找过的痕迹,而且没什么财物留下。王纾应该不会看着她洗掠一空,然后再上吊的吧?”
两人极低声的交头接耳,忽听见楚天云身后传来高微的声音:“楚大人,皇上传您呢。”
楚天云赶紧站起来,回头瞥了一眼,正看见裴毓拿过她方才急忙放在碟里的鸡蛋塞到自己的嘴里。楚天云气愤的瞪了她一眼,裴毓却一口一口坚定的把鸡蛋吃了,吃得理所当然。
楚天云到景琨身边,景琨微笑着说:“方才教坊那边报来,说是两位乐师昨晚上一起喝酒,不知吃坏了什么,今天一齐告了假。偏巧了这两人都是弹琵琶的妙手,今天怕是要换曲子。朕忽然想起,教坊那边多是用四相十二品的琵琶,好久没听过楚爱卿的六相琵琶了。今日良辰美景,楚爱卿为朕,为同僚奏一曲,如何?已经让人去把莲音取来了。”
楚天云抱了莲音,坐在景琨身边,一面调弦一面问:“皇上想听什么?”景琨说:“随你,挑你拿手的曲子就好。”
“曲曲都拿手。”楚天云一笑,望了望远处波光潋滟的湖面,两岸垂杨蘸绿水,烟草铺长堤,手下出轮,一曲《水仙》如泉水叮咚泠泠流淌出来。官员们原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的,也都停了。这曲仙音袅袅飞出水殿,裹了湖面氤氲水汽,涟漪一样荡漾开去,洇入左右两边侧殿,引得几个爱乐的都站起来看。
“天云回来了,你见着了?”
左面殿中,皇父这样问薛宓。薛宓低了头,轻点了点,嗯了一声。皇父接着问:“她怎么说,没跟你提亲事?”薛宓半抬了抬眼,眨了眨,又垂了下来,只是不说话。皇父以为薛宓伤了心,拍了拍他的手说:“没事,一会儿让她进来,我跟她说。”
“不是,她提了,我拒了。”薛宓这才抬了眼,看着皇父说:“我不想嫁人,这辈子都不想。皇父别跟她再提这事吧。”
皇父轻叹了一口气:“你才多大,就说一辈子的事?不过二十出头年纪,正是最好的时候,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皇父拎了拎薛宓身上穿的灰褐素锦袍子,又说:“成天苦凄凄冷冰冰的样子,活把自己弄成个小老头,你让二舅眼里心里怎么过得去?就是奴奴也时常担心你。”
皇父把薛宓稍揽过来一点,低声在他耳边说:“天云是个好孩子,心善。又跟奴奴一起长大,脾气性情都知根知底的。让奴奴悠着点跟她说,你自己也上些心,也许她能不计前嫌也不一定。”皇父见薛宓依旧垂着头不说话,叹了口气说:“她能主动跟你提亲事,心里还是喜欢你的。要是错过这个,就不知谁能真心的待你好了。要说咱薛家的孩子也不愁嫁,可你自己这样,想娶你的人哪不是图着咱家现下的势力?要是遇见那种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下贱坯子,人前待你好,人后作践你,二舅老了,也照管不了你们小家的私事。”
薛宓一双妙目已经镶上了红边儿,罩了薄雾,他犹自强笑了一下说:“二舅一点都不老,少说能有五六十年的康健春秋。二舅一直把阿宓当亲生儿子看,阿宓愿意一生在二舅跟前侍奉。二舅百年之后,阿宓给您守陵也心甘情愿。”
皇父再叹,说:“寿数都是天定的,谁知道明年后年又怎样?万一有个说不好的,你还能指望奴奴看管你么?”皇父往中心水殿看了一眼,隔在两层杏花纱帘外,景琨的身影隐约可见,转头接着说:“我那女儿,你更指望不上了!”
顿了顿,皇父又低声说:“你们几个一点都不让我省心。奴奴几次把事情办砸,景琨气得不行。要不是看在我的面上,早就要降她的官职。你们那几个姑舅弟弟都嫁去了地方,管也管不了京城的事,反倒要奴奴关照她们,奴奴怎么能行?好不容易天云回来了,要是有她帮衬奴奴,多么方便。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在后宫,管不了朝堂上的事,就是求情,也不过是马后炮。我个做爹的,还要看女儿脸色。
“景琨看重天云。朝堂上的人黏上毛比猴还精,谁能看不出来?要是不把天云拉到咱们家来,可有的是人想把儿子嫁她。要是一般的也就算了,要是与跟奴奴不对付的攀上亲家,奴奴哪能应付得了她们。奴奴不争气,可谁让咱薛家不生女孩儿呢,不指望奴奴还能指望谁?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奴奴想,也要为薛家想吧?”
啪嗒啪嗒,两粒泪珠跌到薛宓的腿上,竟打出了声响。薛宓勾着头,用暗哑的声音说:“二舅,我给薛家做的已经够多的了……”
皇父见薛宓哭了,也不再劝,只拍了他的背说:“这本来是为你好的事,奴奴也不过是捎带着的。天云是好孩子,二舅才劝你想开些。要是个不好的,二舅还能把你推到火坑里换奴奴的前程?”
说着话,从中殿传来的琵琶曲子已从《水仙》换成了《绮兰》。皇父笑着拍了拍薛宓:“这可是你们小时候常弹奏的。去,把你的鹤骨笛拿来,试试和她一曲?”
薛宓拭干了泪,摇头说:“二舅不记得了,我已久不弄笙管了。”
薛宓不和,可是有人和了。他的话音才落,一支清越的笛音从殿中飞出,缠绕在琵琶声里丝丝入扣。琵琶只是一歇,马上合了上去,一拍一顿莫不和符节。琵琶声做花底幽泉,笛音便是莺语林间,两音相依相偎相逗弄,奔九霄舞摇直上,弹破了碧云天。
皇父看了薛宓一眼,叹口气,没说话。薛宓抬头,看见那吹笛的是位极年轻的黄衫公子。皇父喜欢俊俏的男孩子,常有诰命将自家长相清秀的公子带进宫来。这位,不知又是谁家的檀郎子玠。清风掀起杏花帘,琵琶半抱的楚天云在轻拢慢捻之间抬头往笛音处看了一眼。莲音的象牙凤头上悬下的流苏随风飞散,拂上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与黄衫公子嫩得如柳枝绽出的第一披春芽的容色正好配成一对。
一瞬间的迟延许就成全了别人一世的爱恋,再想后悔,未必有那机会。
曲终,景琨示意楚天云不必再弹,让宫人在她手边为楚天云加了一个座。景琨似笑非笑的问:“你有心事?”
楚天云剥的两个鸡蛋都让裴毓吃了,又空着肚子弹曲,此时正赶紧拿过一个青团往嘴里塞,塞到一半停下说:“皇上怎么知道?”
景琨一哂:“听你弹的曲子,梗阻凝涩,呜呜咽咽的。有什么不如意的事,说来听听?”
楚天云慢慢把青团吃了,才叹气说:“皇上,臣失恋了。”
景琨顺了口气,哦了一声,又问:“你什么时候恋上的,恋上谁了?”
“还能有谁!”楚天云抱怨了一声,发觉自己声音太大,转而低声说:“宓哥哥呗,我是那三心二意的人么!我跟他提亲事,他说我俩已经没有婚约了,还把我挤兑了一通。唉……”
景琨鼻子里哼了一口气,依旧似笑非笑说:“失了就失了吧,也不是什么顶好的。要说当年也就罢了,如今……”景琨将右手拇指上的扳指旋了半圈,浅笑说:“他年纪大了。高微,方才吹笛的是个什么人?”
高微凑上来说:“是胡御史家的长公子,好像叫胡瑷,今年十六了。”
景琨说:“十六,懵懂少年,正是好年岁呢。被皇父召进宫来的,脸蛋儿怕是也差不了,只是家世差些。你快吃,一会儿大家去玉津苑里逛逛去,皇父也去,那些小子们也少不了陪着皇父一起。去晚了,你可挑不着好的。”
楚天云听着,点点头,继续吃她的团子。过了一会儿,她手里将垫着青团的艾草搓成一根草条,展开,再搓成一根草条,再展开,抬头看看景琨,扭扭捏捏才憋出一句:“皇上,嗯,琨姐姐……”
景琨指示宫人将一碗醴酪端到楚天云面前,随口道:“恕你无罪,说。”
楚天云呐呐的说了:“您,能借我点儿钱么?”
景琨:“……”
玉津苑里的晓春台上,薛宓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晓春台地势稍高,俯视能看见玉津苑里好些游玩的人。放风筝,赏花,斗草,蹴鞠,赋诗填曲,一群群一簇簇的,玩得不亦乐乎。
一苑的春意盎然,薛宓却只看向了一处林间空地。空地上竖了一架秋千,五彩描画;秋千上坐了一个黄衫少年,修眉俊眼;那个少年笑盈盈大大方方的看着斜倚秋千架的一个人,楚天云。
晓春台离的稍远,应该是看不清人脸的。可薛宓清楚看见青涩少年迎着阳光昂起的脸上明明白白画着钦慕的微笑。他侧坐在秋千上,足尖轻轻点地,秋千朝前摆一摆,朝后摆一摆,晃晃悠悠,摇出少年生平第一次的甜蜜情事。楚天云靠着秋千架站着,看着他,应该也是欢喜的吧?怎么能不欢喜呢,面对那样一个可亲可爱的少年郎。
空地两旁连绵花树,花冠如云,春意满稍,杨柳风拂下杏花雨,乱红飞过秋千去。雨丝风片里,黄衫的少年与绯色的天云笑眼相望,天设的一幅美景,地造的一双玉人。
“君上,这里风大,咱们回去吧。”听琴上前轻声说。
薛宓嗯了一声,转身离去,却迎头看见景琨朝这里走来。薛宓退到一边行礼道:“皇上。”
景琨抬手免了礼,站在他面前说:“天云找过你了?她跟朕说了。”
薛宓依旧低头:“是,我拒绝了。”
景琨点点头:“好。”她走到方才薛宓站的位置,也看了那处秋千,笑道:“真是美人美景。那个男孩叫什么来着?”
高微凑上去再说了一遍:“胡瑷,胡御史的长公子。”
景琨一笑:“胡瑷?刚才一个照面,朕瞧他生得一双吊稍的桃花眼,他怎么不叫狐狸?”她转头又对薛宓笑说:“清宁也过来看看,看这两人是不是十二分的般配。若是,朕不妨做一回月老。”
薛宓抬头,恨恨看了她一眼,转身便走,连一声告罪也没说。
高微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在景琨身后小声说:“清宁君忒无礼了。”
景琨先没做声,又看了半晌才说:“由着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