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版）从头越》吴泰

2、第二

　　往前行了不多远，林大二忽然回过头，上下把沈星打量了好几眼，直看着这位脸红心跳，耳朵尖儿发烧。林大二拉住了马，问沈星：“你扮过女装没有？”沈星说没有，并说他武艺高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等闲贼子不得近身，保护他俩没问题……等等等等。林大二没理他，径自下马，取出自己的衣裙递给他说：“平常你都是跟兄弟们一起出来，当然什么都不用怕。我是个最没用的读书人，绕着麻烦走，才是正题。”沈星没办法，只好在路边下马，找个没人处把衣服换了。

　　林大二趁着这工夫喝了几口水，听着沈星出来了，回头瞥了一眼，一眼之后又是一眼，直看了好几眼。沈星自小练武，一身骨肉紧窄匀亭。他比林大二稍矮一些，裙长曳地，宽宽的裙腰一扎，尤显腰细腿长。比起林大二的端丽，沈星更有一种英姿，如刚抽穗的剑兰，青涩鲜活而美味。

　　他却不自察，拎着裙子走到林大二面前，撇着嘴问：“是不是怪傻的？”
　　她摇头，笑答：“挺好的。”又看见沈星还留着男孩的发式，就说：“把头发都扎起来吧。”沈星说不会，林大二只得让沈星背着她坐了，动手把他的头发解了开来。头发散下，林大二握了满满一手，黑厚软密，四美俱全，她不由得赞了一句：“这一把好头发！”

　　沈星却接口道：“我头发也好，我长得也好，我武功又高，可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林大二只做没听见，帮沈星扎好了头发，再转到他面前，仔细看看，还不错。于是，她顺手在沈星白净的脑门上弹了一下，说：“你什么都好就要喜欢你？这可是没道理！起来，走了。”

　　沈星一下子捉住了林大二的手腕，握得死死的，抬头看着她问：“你什么时候能像喜欢哥哥一样喜欢我？我哪里比不上他？”林大二稍稍皱了皱眉，淡淡的说：“放开。”

　　沈星摇头，反而握得更紧了些，一双极明亮的眼睛死盯着她。这回林大二高了些声调喝道：“要么放开，要么滚回去！我不是你哥，由着你的性子闹！”沈星咬了咬下唇，委屈的放手。林大二转身上马，可回头一看，沈星还坐在原处委屈得不行。她暗叹了口气，坐在马上很是犹豫了一会儿，才又下马走到沈星面前竖起三根手指，说：“约法三章——听我的话，只听我的话，任何时候都只听我的话。做得到咱们就走，做不到我现在就把你送回秦师傅那里，我一路卖字画也能去京城！怎样，做得到么？”

　　沈星忿忿不平想要争辩，张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气嘟嘟的站起来，一边朝马匹走去，一边埋怨道：“我好歹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这样对待恩人，还亏你念了那么多书。”

　　林大二立时伸手指着沈星，居然也是忿忿不平道：“你还别提这茬，提起来我就生气！你那是救我么！你看见我扑到在溪边，也不把我翻过来看看是不是溺水，拖着就走！你当年力气小你去叫人啊，你力气小你还使蛮力拖着我一路，你没看见我当时脸朝下么！还有，我还没说完！你不懂医也不去请教先生，胡乱给我用药，我一到冬天就咳喘的毛病生是让你给治下的！”

　　沈星早已上马，冲林大二扮了个鬼脸笑嘻嘻拍马前奔，留下林大二痛数他的罪状，意犹未尽。

　　二人晓行夜宿一路没有耽误，只用了半月已来到京城。在距京城三十里地的一个县城，他们把两匹马卖了，换了一架马车代步。沈星猜是林大二受不了在马背上奔波，挤兑她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可在靠近京城之后林大二便很少说话，一直靠在车厢角落里闭目养神，沈星以为她生气了，想要道歉又怕她嫌聒噪，只好坐在车窗边独自看景。

　　沈星以前也跟兄弟们下过山的，只是从未到过京城这样大的都市。他在车厢里就听见南腔北调的吆喝混杂着车水马龙的声响，才一掀开车窗帘子，只觉得以前从未见过的声色人物铺天盖地涌来，几乎要把他撞个后仰。京城有需要把头抬的好高才能看到顶层的高楼，双手展开也摸不到两端的大招牌上是比饭桌还要大的鎏金大字，一间接一间连绵几里的商铺里什么都有得卖，刚过去的马车车厢几乎是沈星他们坐的四倍大，上有华盖四角坠铃，跑起来叮叮当当气派招摇……

　　沈星一双眼睛都不够用了，他早就忘了自己曾在心里下过要安静坐着装兔子的保证，看见路旁的小商铺禁不住嚷嚷起来：“姐，姐，你看，那么大一串的冰糖葫芦！都能当干粮吃了！面人，还有面人！原来有这么多样式的，我还以为只有小姐公子的呢。姐，你知道不，我八岁那年，为了让师傅给我买个骑马打仗的小姐的面人，扫了一个月的山路呢！姐，你看呀，睁开眼看看呀！”

　　其实林大二不用睁眼，她光用听的就知道外面都有什么。沈星说得热闹，让人心动，她也就将窗帘微微掀开一角。马车正走在仪凤大街上，从刚过去的那个岔道进去，往南一拐就是聚贤坊，数得上字号的茶楼都在那里。再往前过四个路口，左手边进去一个胡同走到头，有一家门脸不大，但开了二十多年的包子铺。那里卖的鹿肉包子京城独一份儿，一天只卖三百个，卖完没了明日请早，不知道还开着没有。这仪凤大街是京城主路，纵贯主城南北，开在路边的商馆旅社都是大字号，贼贵。林大二他们不穷，可架不住也犯不着住在这里。他们要住到赶考的士子们扎堆儿的地方，便宜。

　　马车晃晃悠悠走过了一个十字路口。恐怕林大二自己都不知道，她几乎从车窗里探出了半个身子。从那个路口进去是崇儒里，虽然紧连着仪凤大街，这里却十分安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肃穆。林大二极目远望，想看清楚第五户人家的大门。可道路太深，门户又阔，而且马车没有停留，就这么一晃而过。林大二跌坐回车厢里。

　　那天，她就是从这条路跑出来的。先是翻墙逃出家，裙子被挂破了好长一条口子，她没管，只往外跑。那些兵丁们只守住了家门口，而且是零散几个兵，估计没人认得她。她小心逃过她们的视线，贴着墙根儿绕到仪凤大街，却一下子惊呆了。这条熙熙攘攘的大街平日里能并行五辆马车，节日里更是摩肩接踵人贴着人走。现如今，她前后望望，她是这条街上站着的唯一活人。

　　地上是横七倒八的尸体，和着泥土几乎变成黑色的血迹，还有烧焦了的木头，折了的羽箭。她提着裙子，挑着下脚的地方往前走，忍住火药、木头、其他货物、甚至尸体燃烧出的烟尘混合着浓郁的血腥味在一起的呛鼻气味，一步步往前走。她要找医馆药铺，请一个医生，去看看爹爹。

　　忽然，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脚腕。她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是一个倒在地上，脸被劈了一刀的女人死死握住了她的脚腕。这个女人呜呜咽咽想要说什么，可一张嘴，嘴里就咕嘟嘟往外淌血。她吓坏了，想把脚抽出来。可那个女人握得太死，甚至奋力往她这里挪动，好像要揪住她咬住她，将她一起拖入地狱。她脑子里嗡嗡作响，抬脚狠狠踹在那女人的头上。踹了多少下不记得了，总之那女人的手一松动，她就抽出脚，几乎是手脚并用的往前跑。摔跤了么？也许吧，但谁还管得了那么多！

　　她的动静惊动了人，从一个铺子的门板后探出一个脑袋来。她抬头看了一眼招牌，正是医馆！可那人只探了一眼就缩头回去，还咣啷上了闩。她扑上去，猛砸门板，叫嚷着：“开门！你开门啊！你不做生意啦！我要请医生看病！你给我开门啊！”自然是没有动静的。

　　她无功用的叫嚷一阵后愤怒了，猛踢门板，叫骂道：“医者当有济世救人之心，你不给人看病你开医馆做什么！这满街都是伤者，就前面还有一个没死的，正是用得着你们的时候，你怎么能见死不救！好，好，好，你见死不救，信不信我把你的招牌拆了！你知道我是谁！等过了这一段，我让你后悔你今天的所作所为！我让你们全家都后悔你今天的所作所为！”自然还是没有动静的。

　　她转身去找工具。她先是用一支没断的羽箭插在门缝里，想把门撬开一点，结果箭断了。然后，她看见一把钢刀，伸手一握，刀柄上满满都是粘腻的血液，新的旧的。她几乎要呕吐，生生忍住了。她举刀去砍那医馆的门板，边砍边骂。她骂粗口了，唯有这样才能发泄心里的愤懑。刀刃上未干的血随着她的动作甩在脸上，她下意识伸手一抹，不知是什么人的腥臭血液抹满了口鼻。她甩开钢刀趴在医馆门口就吐了出来，吐了很久，直到把黄绿色的胆汁全吐出来，再也没东西可吐了才止住。

　　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就这样从趴着改为跪着，跪在医馆门口，依旧叫门：“求你了，求你了，你开开门，我要请医生。我有钱，你要多少我都出得起。我爹爹有身孕，他年纪大了，现在肚子疼，求医生去看看，去晚了要出人命的呀。我跪下了，我跪下来求你了，开开门呀……”

　　“把您的药拿好，大夫说的您记住了么？成，天也不早了，我们也要上板了，您走好。”
　　店伙计的招呼把林大二的魂儿招了回来。她定睛瞧了一眼招牌，看看是谁家的伙计这样殷勤周到。只搭了这么一眼，那让人呕吐的血腥味闪电一样穿破时光而来！没错，没有错，店伙计正在上的那块门板上有她砍过的印记，林大二的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

　　“姐，你看什么呢？”
　　一个身子靠了过来，贴着她。

　　林大二伸手猛力往外一推，几乎把沈星从车厢里推出去。沈星撞在车厢柱上，好大的动静把赶车的车老板都惊动了，探头进来看了一眼。

　　林大二自知失控，瞪了车老板一眼，吓得她又把头缩了回去，转头看吓着了的沈星，实在没什么可以对他说的。林大二抿了抿唇，敷衍了一句：“我头疼，躲我远点！”就枕着包袱，背对沈星躺了。

　　过了一会儿，一只手伸过来，轻轻的在她太阳穴处揉呀揉呀，动作温存的很。林大二把头往里转过去，把半个脸都埋在包袱里。又一会儿，那只手先是小心的用指尖碰了碰她，见她没再动，才又在她太阳穴处轻揉。林大二默默的长叹了一声，只转过来半个身子，斜看一眼，看见了沈星有点儿讨好似地笑容，还有露出的一溜小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