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版）从头越》吴泰

1、第一

　　“下山应试赶考的事，你想得怎样了？”刘芳端过徒儿手中的茶盏，掀起茶碗盖，撇去浮沫，微笑着看着端立面前的徒儿说。

　　“嗯，想好了，”林大二干脆的回答，“我还是想去应试的。”没等先生继续发问，林大二接着说：“女儿家立于世上，总要做出一番事业，才不枉生为女儿身。文则拜相，武要封侯，方偿我凌云之志。我虽愚钝，好歹先前有几年家学垫底，后有幸师从先生。这几年虽只学得一些皮毛，不敢托大，但混个功名，朝廷里熬个资历，国史上留个字号，想来是可以的。而且，先生也曾说过，成名需趁早。先生在我这个年纪，文名已传遍四野。徒儿不才，是只笨鸟，也想赶紧飞起来。今年开的是恩科，过了今年，不知还要等几年呢。”

　　她回答得流利干脆，有条有理，却看着刘先生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最后没了影踪，立时住嘴。刘芳放下茶碗，抄着个手，看着徒儿把答案背得一点儿磕巴都不打，面无表情， “唔”了一声。

　　这声虽轻，林大二却还是听出了失望。她低着头，半晌没出声，好一会儿才缓缓说：“先生初见我那会儿，我正想着全天下都对不起我，都辜负我 …… 求生不能生，求死不敢死 …… 我为什么不干脆的摔死算了，摔死就干净了。死了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死了就可以全部推到重来 …… 可后来慢慢的想明白了，其实都是我咎由自取。就算有那么几个不地道的，人家对不住的人也不是我……倒是我自己，轻佻，浮浪，自以为是，还蠢不自知，带累了那么多人……”林大二说到这儿，已经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刘芳才要安慰，她却摇摇头，接着说了下去：“既然想明白了，就觉得该是时候出去了。成天躲在这里不见人，不见世，挥挥手就当没有从前，我还是做不到。心上的疮疤总在那里，肉烂了，不用刀剜，它就能一直烂下去。要是胡乱贴张膏药，只当那疤不存在，总得烂到心都没了，才算完。”

　　林大二抬起手，双手捂住胸口，用力按住，说：“这半年来，我总觉心跳的厉害，越跳越疼，越疼越跳。它就是要逼着我去思去想，我若不思不想，做些琐事避开，它就能哭出来。真的，先生，我真能听见它哭，先是嚎啕大哭，然后声嘶力竭，最后，就是连声儿都哭没了。我害怕，”林大二双手死死揪住衣襟，红了眼眶，看着刘芳说：“要是有一天，它不哭了，或是我听不见了，我怕是就从里往外的死了。若是真有那样一天，不如我现在就挑开那疤，剜下那肉，结果如何，全凭造化了。”

　　刘芳由着徒儿说，一直没有打断，只是眉头轻轻蹙了起来。直到林大二顿住话头，才缓缓道：“那你想怎样挑疤剜肉？”

　　林大二垂了眼，态度坚定的低声说：“回去，回到我来的地方，做我没做成的事！我怎样把我的家毁的，我要怎样把它建起来！”

　　刘芳叹气道：“你打算怎样建起来？你怎就知道这次一举必中？满腹经纶却科场蹭蹬的例子满世界都是！再说，中了又如何？官场里吃人不吐骨，你无内戚无外援，能爬到重建家声的那步儿？”

　　这回林大二却先抿了抿嘴唇，抬头看着刘芳，才小声说：“我能。”她只看了刘芳一刻，就移开眼，看着桌台上搁着的茶碗，更小声，但更清楚的说：“我就是知道我能。”

　　“这么肯定？为什么？”刘芳疑惑的看她良久，却没等来解释，只得叹气道：“你不愿意说就算了。既然你心意已决，就去你秦师傅跟前说一声，这事还要他帮你张罗，我先前已打过招呼了。你去吧。”

　　林大二从书斋出来才发觉已是日上三竿。正值冬雪消融，新绿初吐，乍暖还寒时候。去年青尧山上的雪下得又早又急，秋日里的斑斓颜色还没全落地就被白雪覆盖。如今雪融了，黄红青紫的树叶顶着残雪，被雪水一洗，再被春日暖暖的阳光一晒，好不鲜灵可爱。她沿着山路在光影中缓缓穿行，不时会碰见那些特意路过的男孩子们。年纪小的，胆小害羞，结着伴异口同声问一句“林姐姐好”，不等她答礼，又嬉笑着一起跑开。年长些的已懂得如何与女人打交道，他们站在路边，等她路过时，轻轻问“林姐姐哪儿去？秦师傅么？秦师傅在合光阁与大当家说话呢！”

　　林大二到合光阁的时候，秦关正在偏厅看着沈月对账。沈月只用左手，修长白净的手指翻飞，把一张算盘打得是噼啪作响。他对好一条，就报一条，秦关点头，他再记上一笔，十分利落。林大二进来问了安，秦关往边上一指，示意她等等。沈月也起身，问了林大二一声好，再坐下时，那点利落能干的劲儿便丢了，这账便怎么对也对不上。

　　秦关看沈月干活儿不顺，就转过来笑盈盈的问林大二说：“你要下山去试春闱？”林大二连忙说是，秦关频频点头，笑说：“好啊，好事！你去吧。”然后就喝茶，没了下文。林大二料想也是这样，只好没奈何的腆着脸求道：“秦叔叔，这赶考得要钱不是？我穷光蛋一个，刘先生更是一个穷光蛋，您就不资助一点点？”

　　“你们不都是有月钱么，每个月也没短过你们。”秦关依旧喝茶，不管，不理。林大二苦巴巴的说：“去年夏天里山上闹疟疾，我和先生的钱不都捐出来买药材了么？冬天里在书斋猫着，怎么也得有些酒肉才好过冬不是？秦叔，您要是能在我和先生娘俩儿的房里搜出一两银子，我当着您的面儿把它吞下去！”

　　“用不着！”秦关合上茶碗，笑得极慈祥，“给不行，借可以。”
　　林大二认命了：“利息多少？”
　　“利息不用钱，把我们阿星带上就行。”秦关说完，转头冲沈月笑道，“你看怎样，阿月？”

　　林大二看着沈月沉默着点了头又继续拨算盘算帐，才慢慢斟酌了回道：“此去京城，路途遥远。阿星那个脾气您也知道，我要是和他一起上路，哪里是我带着他，分明就是我追着他。到时候我追又追不上，找也找不到，为了找他误了考期也不一定。再说，我考不考的上，这也是两说的事。”

　　秦关一晒：“你跟我鬼扯！这天底下能管得住阿星的，除了我就是你。阿月也是白顶了个哥哥的名头，倒被弟弟管得死死的。我管阿星还要靠毛竹片子抽着，你只动动嘴，要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还要追着他跑？还有，考得上就去做官，考不上就回来。我养得起一个刘老婆子，他们兄弟俩还养不起一个你！”

　　看林大二只是死不出声，秦关恨铁不成钢的把她揪到面前，小声教导说：“你这丫头今天怎么这么不开窍！给了你的就是你的，都是你的了你还管不了？！怎么，你还嫌他配不上你！…… 既然不是，那你担心什么？要不，立个婚书？”

　　“不不不不不！”林大二这回把头摇得像要掉下来。秦关气得才要立起眉毛狠狠数落她一顿，只听得一声“师傅”，一个身影前一刻才在合光阁门口闪过，下一刻就扑进秦关怀里去了。秦关口里骂着“臭小子”，手里却极亲热疼爱的在这人背上摩挲。

　　正是沈星。他站起身看了一眼林大二，转头问秦关：“听说林姐姐要去赶考了？那我要跟她一起去！”秦关抬眼一瞥林大二，冷声冷气的对沈星说：“你别来问我，是她不想带着你。”沈星一撇嘴，委屈问林大二道：“你为什么不想带我？你看你，笨手笨脚笨嘴笨舌，也没下过山出过远门，也没打过架吵过嘴，一看就是软柿子！我跟你一起，可以防着别人捏你呀！”

　　“我谢谢你，”林大二一点不掩饰的回敬回去：“有你跟着，别人才专挑我出来捏呢！”

　　这二人拌嘴已成青尧山七景之一，每日勤练不辍。秦关被他们吵得头疼，转头去看沈月。这会儿，沈月已是心无旁骛，小半盏茶的功夫已经算得了。秦关接过来看了看，账本子“啪”的一合，拍在桌上：“别吵了！钱和阿星一起领走，没得商量！你们两个快些从我山上消失，大家早超生！”

　　秦老大说了要快些，那就一定要快些。几日的功夫已收拾停当，林大二和沈星两人两马两个小包袱，下山去也。沈月送至山门，拉着兄弟的马缰殷殷叮嘱：“嘱咐你的你都记着。从小没爹娘教导，我也不敢很管着你。如今不一样了，你自己要懂事。别给她添麻烦，也别添堵，也别总找她吵架，烦得她没法儿念书……”

　　沈星不乐意了：“怎么有那么多别别别呀！行了，我知道了。记住啦，记住啦，你回吧，哥！”也不等沈月再唠叨，拍马绝尘而去。

　　林大二牵马上前，说：“我走了。”沈月点点头，笑了一下，拱手说：“祝林姐姐蟾宫折桂，独占……”

　　林大二一摆手：“别说这个，不用你祝我也能中。”沉默片刻后，问：“就没有别的话给我？”

　　沈月看着山路上被扬起的尘埃说：“我不在阿星身边，你替我宠着他些儿。从小到大他受过穷，吃过苦，可我没怎么让他受过委屈。这孩子心气儿太高，没历练没规矩，要有什么没上下的地方，劳你多担待。”

　　林大二都答应了，又问：“就这样？只有这些？”
　　沈月笑笑，说是。
　　林大二看着他，缓缓道：“我这一去，可就不一定再回来了。”
　　沈月怔住，半天没说话。林大二等他良久，慢慢伸手过去，却被他轻飘飘退开半步避开了。沈月低着头，用一种很艰涩的声音说道：“如此，林姐姐，请，珍重。”一句话被他说得支离破碎。

　　林大二不知道该说什么，长长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去，翻身上马。马上，她冲沈月点点头：“如此，也请沈当家珍重。后会有期。”

　　不多时，林大二就追上了沈星。他正立在马旁踢着石子儿晃悠，见林大二来了，也没说什么，上马同行。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哎，不用谢了。”

　　“什么？”林大二疑惑的问。

　　“我说不用谢了！”沈星嘟着嘴，委屈的埋怨，“人家好心好意跑远些，让你跟哥哥说些体己的话，你倒真不往心里去！”

　　林大二没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