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十八 ...
-
去显宁观找张老道谈话并没有给这个案子带来太多的进展,反而让楚天云小小伤心了一下。清宁君薛宓,她的宓哥哥有事瞒她,且若即若离,不复以往情义。楚天云闷闷的回家,虹雯把她迎进去,喜色满脸。楚天云疑惑的问:“怎么了,有什么事这么高兴?”
虹雯一笑说:“其实也没什么,明天是寒食节,宫里送了东西出来,都是皇上的恩典。呐,都在桌上摆着呢!”
楚天云扫了一眼,无非是些青精饭,寒食面燕,枣饼,春酒,甘泉等物,于是漫不经心的点点头。虹雯见了,笑说:“虽说东西不值什么,可皇上的心意比东西值钱,是不是?我听说,历来是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在年节得着赏赐。你才六品呢,这可不是特别的恩典?”
虹雯说话时手底下没停,麻利的给她卸了官制簪环冠带,换上居家衣裙。楚天云惬意的躺在软榻上,把腿架到坐着的虹雯腿上,由他轻捏缓捶,懒懒问:“谁送来的?高司宫?”
“那倒不是,是一个内库的司正送出来的,已经谢过了。”虹雯说。楚天云哼哼着说:“幸好不是她,不然又要破一笔财。怎么送出来这么多东西,好像宫里做多了吃不了似的?”
虹雯笑着挠她的脚心说:“哪里有那么多!前面搁在黄绫子托盘上的才是赐的,后面那些都是听着风声来巴结的!皇上赐的东西平常,她们也不敢越过,礼单子搁在一边,闲下来你自己看看?”
楚天云吃吃笑着躲过虹雯的调戏,翻了个身说:“我才懒得看,她们爱送不送,我又没事求着她们。以后这种事怕还多着呢。你如今是大爷,礼尚往来什么的,你掂量着办就是了。”
虹雯点点头,没有说话,只使出十二分的手段捏揉捻推,心里的兴奋感激都从手底下流了出来。虹雯想着这世事当真奇怪。以前跟碧霄争得头破血流鸡飞狗跳的位置,如今轻而易举的就坐了上去,而且这样的独宠专房是以前想也想不到的福分。楚家败事倒台的时候,碧霄豁出性命拼出未来的勇气让他低头认输,可那又能怎样?碧霄他飘零在外,是死是活尚且不知呢,遑论日后?况且他回来又能怎样?眼下,东山将起的楚天云身边,只有他一个人。若是能趁这个机会得一女半儿,这辈子能盖过他的,只有楚君了。
虹雯忽然想起来什么,便凑到她耳畔说:“薛大小姐今天来过,见你没在,等了一会儿,没说什么就走了。就数她送的东西新奇,我特意收起来了,拿来你看看。”
楚天云一下坐了起来,看着虹雯拿来一个小扁盒子,说:“奴奴来过了?我正想去找她呢,她倒先想着我。怎么以前没她这么伶俐?”她打来虹雯递过来的盒子,却是三个小玻璃瓶子并排放着。拿出看看,瓶子上都贴着杏黄签子,写着蔷薇、香橼、和木樨香露。虹雯接过蔷薇香露,照着烛光看流转的玫红色晶莹液体说:“薛小姐说,把这个花露洒在青精饭上闷一会儿,吃起来别有风味。明儿咱们试试?”
“行啊,”楚天云随口应了一声,皱了皱眉疑惑的说:“这没准儿是皇父赏她的。不过她不自己留着用,赶着来给我做什么?别人也就算了,她薛家现下是如日中天,她一个二品大员,还反过来巴结我?这可是怪事。”
虹雯笑她多心,随便猜了几句也就算了。吃过晚饭,虹雯靠在她身边,蹭着耳朵腻声道:“这几天看你回来就倦倦的样子,不如今天早些休息吧?”楚天云侧过头看他,指尖如鸟羽慢慢抚过鼻梁、眉眼,沿唇瓣久久徘徊,她也一如耳语般轻声说:“也是,自打搬过来就一直忙,你也够辛苦的。”说着,她嘴角处又浮出一抹坏笑:“不如再辛苦点儿?”
红烛高照,映得虹雯一脸春色,他微微点头,望她的眼神能滴得出蜜来。楚天云笑得益加得意,在他的唇上辗转斯磨,撩拨得他情思昏昏,才要渡过丁香一点,她却溜到他耳畔笑说:“来,给我梳头换衣裳。”
“啊?”
按照她的意思给她重新绾了发髻,换了衫裙。楚天云叫人备车,才要走出院门被虹雯拉住。虹雯着急的问:“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总不会是去逛窑子,你放心好了。”楚天云回身使劲抱了他一下,说:“我晚点儿回来,你先睡吧。”
看着她的马车哒哒哒的去了,虹雯气得跺脚也无法,只能转回头去不提。
楚天云的小马车不一会儿停到了显宁观的门外。走到观门前,才要抬手叫门,她却又收了回来。下午是靠着薛宓的面子才能进去,万一这张老道随便找个诸如“天色已沉”的借口,死活不让她进去也没办法。看张老道下午那个胆小怕事的样子,他未必敢在薛宓不在场的时候见她。楚天云犹豫了,在观门口晃来晃去。
一起来的大丫头小榕看她来到这里却驻足不前,不知怎么回事,于是问说:“小姐,你要进去?”
“废话!”楚天云骂了一句:“不进去我到这里来看风景么?”
小榕眨眨眼说:“这么晚了,从前门进不去的。”
楚天云听说,愣了一下,赶紧问:“哦,从前门进不去,那就是说还有后门咯?”
小榕屈起一根指头挠了挠腮,说:“后门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个旁门。”
小榕把楚天云带到她说的旁门一看,楚天云立刻泄了气。旁门,就是一颗歪脖子树。
楚天云清楚记得,上一回爬树还是她七岁左右。为了证明她已经足够茁壮,足够矫健到能跟姜景琨以及年纪更大的公主小姐们混在一处玩而绝不会拖后腿,她勇敢的攀上了锦春殿外的一棵大树。锦春殿是当时的宸侍君的住所,殿内的一棵木芙蓉开的极繁茂,攒满花的枝桠直铺伸到了殿墙外。楚天云攀上殿外的大树,采下了最高最艳的那朵木芙蓉。就在她洋洋得意的时候,她猛然意识到上树容易下树难,她凭着一时之勇上去了,却不知该怎么下来。瞬间的天旋地转后,她用最笨拙的方式摔了下来,还磕破了脑袋。等在树下的姑娘们见出了事,一哄而散。只有景琨看见她头上不停往外渗血当时就吓傻在了原地。楚天云挣扎着从地上撑起半个身子,只说了一句话:“琨姐姐,悄悄带我回家,别让我爹看见……”然后就被扑上来嚎啕大哭的景琨抱住,一通猛晃。她才从高处摔下,哪里经得起这样晃,直接晕了过去。之后的之后,被爹爹禁足三个月后再见到景琨时,景琨一见她还是一把抱住大哭:“云娘,我以为你死了……”从那次以后,她再也不敢攀高;从那次以后,她再没见过景琨哭得那样失态。
这边厢楚天云叉着腰摇着头,望树兴叹,那边厢小榕已经三两下爬了上去,坐在树杈上往下伸手,要把她拉上来。楚天云犹豫着张老道值不值得她挑战一次生理极限——或许王纾更值些?忽然一个听着耳熟的稚嫩声音从墙的那边响起:“树上的那个是人吗?”
楚天云心里一惊,才想让小榕装个猫头鹰什么的咕咕两句,小榕就甩了一句回去:“怎么说话的!不是人我还能是鸟啊!”
楚天云痛心疾首,眼看此次夜访行动就要毁在了小榕身上,墙那边悉悉索索一阵声响,从墙头上竟露出了一个小道童的脑袋。无巧不巧,这正是下午在观门口站门房的小道童。他倒也不认生,仰着下巴努力把头抻得高些,冲楚天云说:“咦,你不是下午才来过的官人么?怎么又来?”
楚天云高兴坏了,赶紧问:“我还找张真人,他在么?在的话,你悄悄的给我开个门!”
小道童摇头说:“不在,张真人吃过晚饭就出去了,也许是去清宁君那里,不过也说不准。”
楚天云心里暗叫了一声美,跟小道童要了清宁郡君府上的地址,带着小榕匆匆奔着郡君府去了。楚天云原本想猥琐的威逼加色诱张老道,套他说出第二回去吉庆街到底看到听到了什么。没想到张老道胆小到一个晚上也等不及的程度,匆匆去找薛宓商量去了。那些花花心思用在谁身上都不如用在薛宓身上,要是能套出张老道的话,这心思便没白花。要是能捎带着哄薛宓说出所知所闻,今天晚上可真是超值之夜了。
出西水门外,沿康河一直往南,走不多时便看见一处前后百几十步白墙青瓦的院墙。走近一看,院外停着的一架马车的四角挂着显宁观的吊坠,应该就是张老道的车了。楚天云从车上跳下,吩咐小榕等在门外,抬手才要敲门,门却开了。
原来是有人要出来。她凝神一看,打头的是思琴这小子。思琴一边开门,一边吩咐身后的众人:“把角门打开,把张真人的车停到院里来。呀,楚小姐,你怎么来了!”
楚天云笑笑,迈步越过思琴,径直走进院子,才回头与赶忙跟上来的思琴说:“幸亏是你,要是听琴少不了要费一翻口舌。我是来找张真人的,劳烦你带路了。”
她说话的时候脚步并没停歇,摆明了是不打算给思琴找借口的机会。思琴心知肚明的,又因薛宓并没有不想见她的意思,也只好跟身后的小子使了个眼色,让他先跑到里面通报一声。
夜已落幕,院子里没有地灯,黑乎乎的只隐约见得着花木扶疏,枝影相叠。随思琴穿花拂柳走过小院,更觉有暗香盈袖,清新怡人,不能眼见着满园景致竟成了憾事。院子深处能遥遥看见一幢飞檐画角的小楼,想必就是薛宓的住处。
等楚天云走近小楼时才看见正堂里灯火通明,张老道见她走近,赶紧站起来见礼。她笑着摆手说:“张真人免了这番俗礼吧。您才是君上的正经客人,我不过是斜剌里闯进来的,还要给宓哥哥赔罪呢。”
楚天云盈盈福了一福,自己心里觉着这恐怕回京以来行过的最优美的一个礼,才要泛起两分得意,抬头却看见薛宓瞅也没瞅她一眼。他甚至偏了偏坐姿,别过脸低声说:“我下午的话原来是白说了,楚大人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薛宓没戴冠,松松的发髻上只别了一支羊脂玉的如意簪,身上穿了家常的苍青的长袍。虽说平常,可比下午那身上下一身黑的样子清爽许多,脸色也似乎鲜灵一些。
“我当然听进去了,每个字都听真了。”楚天云并不以为意,解下披风转身递给思琴,又反身让了张真人坐,一边笑着说道:“可下午张真人一点有用的话也没告诉我,宓哥哥让我去问皇上的意思,我可怎么问呢?总不能空着脑袋去白口一说——吕小君爷之死有异,请旨严查?总不是个事儿,是不是?我本想去显宁观再向张真人请教,没想到真人竟夜访郡君府,那我也只能来打搅哥哥一趟了。所以,”楚天云在薛宓身侧,弯腰抬头凑到薛宓眼前,低声说:“好哥哥,别生气了。”
薛宓没说话,只抬头看了她一眼。楚天云直起身子,退坐到座上,面上淡淡的,心里却是乐开了花。她认得那种眼神,薛宓的一瞥,让她一晚上的折腾全都兑了现。
薛宓看着楚天云从夜幕中走来,巧笑倩兮娉娉婷婷,宛如从流云处伸下的一支天香,伸到他面前。她总是这样,没有征兆的冷不丁闯进来,刹那惊艳,叫他没了拒绝的勇气。
那年踏青春游,她跌落在他面前,捧着的花束散落成一片。就在那片锦绣狼藉中,她抬头,露出一张明丽夺目的脸,洒了一身的夭桃艳李都失了颜色。
“你是谁家公子,我怎么没见过你?”
她的问话让他一直记到现在。
那时她还小,只能算是个小姑娘,容颜已备姿态未足。一晃数年,她已被时间打磨出神采,洗练出光华,举手投足已极备风情。他下午见她时就看出来了,所以一直没敢迎上她的目光。方才一直偏着头,只能见她裙边转旋。往左半圈,往右半圈,樱色绫子银地阑干上绣的繁碟似要飞出来,迷了他的眼。
躲不及,没防备,她又凑到跟前,温情脉脉的一声低语。他终于抬头,深红浅红两重心字罗衣,发绾斜月,眉间花钿,这个端丽明艳的人这样专注的看着他。薛宓清楚听见自己心里传来咔啦一声,是心底坚冰崩了一角,暖软春风呼呼的灌进来,吹出满心满口的清甜滋味。
楚天云落了座,对张真人一笑,说:“张真人,好歹看在君上的面上,说句实话吧。你第二次去吉庆街,到底遇见什么人什么事,让你那么慌张?”
张真人为难的用眼神向薛宓求救。楚天云坐在薛宓的侧身后,看不见他们如何用眼神交流。不过片刻后,张真人呐呐的说:“既然这样,那我就说了。”
楚天云低头一笑,端起茶盏,用碗盖撇了撇茶末,将茶碗按在唇上,把源源涌出的笑意都咽了下去。
张真人接着说:“唉,这事关系太大,楚大人要替贫道作证做主啊。唉,贫道第二次去吕家的时候,正碰见,碰见吕小君爷打胎呢!”
楚天云一口茶全喷了出来:“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