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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   景琨一笑:“我还以为你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原来是喝了蜜来的。”她捏了捏楚天云的肩,又顺着胳膊一路捏到手,翻过手心仔细用自己的手摩挲一番后,才又说:“呦,好像真是没怎么吃苦,害我白担心。”

      楚天云也浅笑:“可不是。琨姐姐自己有那么多事要忙,何必担心我?”

      景琨听她如此说,倒敛了笑容,细长的眼稍稍眯了起来,慢慢问:“事到如今,你还在怨恨我?”

      楚天云一低头:“臣不敢。”觉着自己的手被狠狠捏了一下,她才抬头说:“要是怨恨还回到这里来做什么?回来了,就不怨恨。更何况,我也想明白了,琨姐姐没一点对不住我的地方。事情弄成那样……”楚天云说到这里停住,吸了口气。景琨拍了拍她的背,接口说:“行了,我明白,不用说了。”楚天云却摇摇头,继续说:“事情弄成那样,一半天意一半无谋,这是我自己的过错,怨不着姐姐。现如今姐姐已登大宝,大家各归其位,该干嘛就干嘛吧。我不是赶紧的就回来了么?”

      景琨听了,轻轻点头,只将楚天云的手紧紧攥在自己手里,说:“回来了就好。”牵着她走到榻边,分了主次坐下。楚天云一看矮几上满满当当摆着几十个瓜果小菜碟子,色泽喜人香气扑鼻,禁不住食指大动,笑说:“高司宫跟我说琨姐姐摆了好酒菜,果然没骗我!”景琨微笑答:“以后骗不骗可不好说,私下里见面头一遭,总不能诓了你!都是你以前爱吃的。这个,红丝水晶脯,九曲桥边周家的,宫人今早特地出宫买了回来。尝尝还好不好?”

      景琨夹了一块儿脯肉送到楚天云口里。她忙忙着嚼着咽了,又捻了一块寸金鲊,好吃得不住的点头,又笑对景琨说:“酒呢,琨姐姐?你从西川带回来的罗浮春埋在公主府蔷薇架下,总也舍不得分我一点。如今姐姐富有四海,该不会舍不得一坛子酒吧?”

      景琨又夹了几个小菜在楚天云面前的碟子里,听她如此说,只招了招手。一个宫装侍儿捧酒瓶酒杯上来,为二人满满斟了两杯。楚天云举杯照着月色一看,此酒色如琥珀香气沉郁,月光映射下波纹竟似锦粼,才要发问,就听见景琨说:“这就是那坛罗浮春。怎样,我跟你说了不用急,日后自然跟你共享。没骗你吧?”

      楚天云倒是愣了一下,大睁着眼睛问她说:“那你怎么知道我会提起这坛酒呢。兵荒马乱,你怎么留下它来的?”

      景琨一哂:“我还不知道你这个小心眼子!当年你就唠唠叨叨,生怕我便宜了小七。如今才一见面,你可不就忙着提它?”楚天云被她说的面色一红,不好意思自嘲的笑了。景琨也笑。她眉目细长飞挑,神色不动时清冷凉薄,可一旦高兴起来,眼眉便会勾成个可人的弧度。譬如此时,便是一弯喜月,连同眼尾的胭脂晕,凑成别种风情。

      景琨举杯与楚天云碰了一下,说:“这杯给云娘洗尘,剩下的都给你带回去,慰你一路辛苦。”

      楚天云也没推辞,笑着干了一杯。微凉晚风,吹落一阵红雨,落了几瓣在几上。楚天云想起来,问景琨说:“刚才过来的时候,高司宫跟我说,这是炀帝运土堆成的山,还栽花种树,修路修灯的。我想二公主原本是个粗人,久在沙场上冲锋陷阵的,整个就是个军棍。难道这人一当了皇帝就成了雅人了?可这水色山光修得着实不错,真是怪事。”

      景琨冷哼一声:“这就不错?你可太小看她了。虽说老太婆没给我们留下多少家底,可老二两三年就把内库花个罄尽,国库花得就剩个底儿,你以为那些钱都花到哪里去了?!没打仗,没赈灾,没修墓,没治河,钱呢?单就这一个游龙山,就是用钱堆出来的。这里原来有八仙馆八亭台,山上山下遍植奇花异草。要是赶上小阳春的天气,原本合着节气春夏秋冬依次开的花能在一夜之间全开了。这叫做‘一日一年景’。山上原本还有两三个能载画舫的池子,引得附近的河水。这河里产一种小银鱼,只有巴掌那么大,有人进了一种穆蓉花,据说食之可以忘忧。这小银鱼吃了穆蓉花却会醉狂,会跃出水面,而且泛出浅红色来。老二让人在池子里洒满穆蓉花,灌醉那些银鱼,她们坐画舫取乐。这叫做‘飞樱池’。可枯水季节,河水都被截到池子里了,下游的农田只能荒废。农人们都逃荒出去,却也正好把地方给她腾出来,她巴不得呢!”

      楚天云听着,撇嘴说:“她原来这么会玩的。我倒真是小瞧了她!”

      景琨夹了一口小菜,抬眼看了楚天云一眼,冷笑说:“老二那么个粗人哪里懂这些!自然是有人教她。”可话说到这里,她却收住了话头,不再继续说了。

      楚天云想着自然是一干迎奉的小人给炀帝出主意,见她不说也不追问,只说:“那琨姐姐怎么想着山上遍植红梨花的?白天也许艳丽,晚上却显不出颜色,我觉得倒不如白梨花好似的。”

      景琨轻轻笑了一声,挑了楚天云一眼说:“这里面的典故你不记得了?”见楚天云不解的看着,她才缓缓道:“当年太女在东宫摆酒,邀百官共赏红梨花。大家应制作诗,你做了首什么?‘换却冰肌玉骨胎,丹心吐出异香来。武陵溪畔人休说,只恐夭桃不敢开’。你不就是那吐异香秉丹心的红梨花么?只是不知谁是夭桃?”

      末尾的诘问好似当头一棒砸在楚天云头上!实在没想到会飞来此问,她连愣神的功夫也没有,立刻扔了筷子,身子一溜,低头跪在脚踏上。倒是景琨伸手把她拦住:“哎,我随便一句玩笑,你这是干什么?”

      楚天云咬了咬唇,极委屈的抬头说:“您如今可不是五公主了,我当不起您一句玩笑!我做错一件事你要念叨我多少年呀?再说,我都跟你分辩过多少回了,那夭桃并没实指,不过是对仗押韵罢了。我辩一回,你说你信一回,过不了多久又翻出来说!好我的皇上,如今您给句准话行不行?您要追究就把我再扔回天牢,别再这么吓唬人了!”

      景琨哈哈一乐,伸手把楚天云拉了起来:“行了行了,这回说准了,我再不提这事。”顺手拿了一块儿酥糖喂到楚天云嘴里,接着说,“哎,高微下午就出去接你了,怎么耽误到这会儿才来。你到哪里去了?”

      楚天云坐下说:“啊,跟几个同年一起去拜座师去了,之后还去拜望了商首相。陆状元牵头,大家都去,我总不好不去。商相留饭,从玉华轩叫的席面,二十两一席呢!可我实在看不惯那拉帮结伙的样子,就先溜了出来。要不然,这会儿也到不了。”

      景琨鼻子里哼出一声,说:“怎么,你不打算入伙?”

      楚天云呡了口酒,微微一笑:“我是傻子么?正经的皇党不入,倒跟着旁门左道搅在一起!二十两银子买一堆炮灰,商相多会算计!只可怜了我那些同年。”

      景琨让人拿来一个隐几,懒洋洋斜倚在几上,冷笑说:“你可不就是个傻子。吃商相的席面比吃我的席划算多了。商相是三朝老臣,谁倒了她都没倒,半个朝班的人都是她的门人门生,她才是朝堂里说一不二的主。宰相府里决定的事,折子走到我跟前怕是比走到六部还晚些。想不同意?迟了!人家已经按商相的意思办去了!我能坐在这儿也得仰仗她相助,总不能过河就拆桥吧?更何况,我还没到河对岸呢。现在明白了吧,拜在商相门下才有锦绣前程,你的那些同年哪个不比你精明,你还傻乐呢!”

      楚天云静静听她说完,却叼了一个杏圈儿在口里,满不在乎的说:“傻就傻了呗,反正我也不是第一回犯傻。我就是个死心眼的傻子,琨姐姐今天才知道?”

      景琨倚在几上瞧着她,眼梢的笑意越攒越浓,探过身去轻轻在楚天云面上掐了一把,说:“我是怕你把商相得罪了。陆津早是她内定的门生,翰林院六品侍讲入经筵的单子上头一个就是陆状元。状元牵头让你入伙是抬举你,你中途离席可是驳了商相的面子。日后在翰林院里怕是什么好事也轮不着你了。”

      楚天云撇撇嘴:“我也没那么傻,哪里就能闷不吭声的就走了呢。商相说了我娘一箩筐的好话,就冲这份抬举我也不能驳了她的面子。我是借口吃坏了肚子才出来的,这笔烂帐只好算在玉华轩的账上。不过我可不想进翰林院,琨姐姐帮我挪个地方吧。”

      景琨皱眉:“你不进翰林院怎么入宰相府!不去翰林院你想去哪儿?”楚天云冷笑:“您也知道翰林院里一多半都是商相的人,我去了,可不能保证日后出淤泥而不染。最糟糕的就是里外不是人,商相看着我像皇上的人,皇上您看着我像商相的人。这样的亏我吃一次也就饱了,再不想受二茬罪了。皇上只当做善事,让我去大理寺成不?我娘就是以大理寺正卿入府,我未必不行啊?”

      景琨没奈何的笑,倾身过去掐着楚天云的脸不放,说:“云丫头在外可是学精明了。刚才让我答应再也不提,你又翻出来说!我不过就是疑心你十天半个月的,你倒跑到我府里跟我闹一通。我怎么着你了,不也就算了么!今天说定下,日后谁也别提这事啦!”

      楚天云哎呦着点了头才从景琨手里脱出来,憋着笑饮了一口酒,才说:“二伯伯,皇父身子还好?”景琨说:“嗯,没什么大毛病,只是虚弱一些。前几年替我操心太过,整日担惊受怕的,损耗心神。这些天好一点,找个机会进宫看看。皇父见着你肯定也高兴的。”

      楚天云点头应了,又问:“那小七……哦,如今是襄王殿下了,她也还好?”景琨笑笑,靠着隐几调了个姿势说:“小七过的比我舒心。她现下是南面为王,照管着以前老二管的地儿。襄王在南边打个喷嚏,我六省的官员都得去给她送手巾。她那个无法无天的性子你也知道,军政民政没有她不闹的!等我腾出手来,看不好好收拾她一顿!”

      楚天云笑笑,叼着筷子头在口里眼睛咕噜噜转了两圈,迎上景琨渐有嘲弄的目光,禁不住面色微红,赶紧问:“那,那个,奴奴呢?薛大小姐怎样了?”景琨先是看着她不做声,一会儿才说:“还不就那样,礼部混着呢。哦,比以前胖多了,你该认不出她来了。”

      楚天云不经心的笑笑,咬咬唇才要发问,却被景琨抢在头里,说:“哎,说说你自己呀,这些年藏到哪里去了?我才登基时派出去几拨人都没找到你,真能躲啊!”

      楚天云只好搁下筷子,叹了口气说:“藏到山里当了几年野人,也没什么好说的。”楚天云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慢慢抚过面前小碟的边缘,一时间没有说话。景琨也没有催她,只是静静陪着。月色如水,洒成一地薄霜。一忽儿山风拂过,摇碎灯影纷纷片片,连带着面前的事物也都在影中支离破碎。一会儿风停了,影住了,一切又都还是那样,风影了无痕迹。

      “我爹爹,”楚天云清凌凌的声音好似蘸了水,缓缓道,“出了京城没走多远,就过了。你也许不知道,他还怀着一个。好不容易,求神拜佛舍布施才换来的……”

      景琨听出她声音里压抑的哽咽,抬手覆在她的手上,才想说话,头顶传来“嘎”的一声,原来是山中寒鸦不知被什么惊扰,飞了起来。两人都抬头去看,看那寒鸦朝瀑布飞去,很快就没了踪影,这才收回目光。楚天云清了清嗓子,勉强笑了一下,说:“跟你说这些也没意思,我也难受,不如说些有意思的。嗯,我后来就孤身一人了。想着那乱哄哄的世道谁还查我,索性也就不去流地,走到哪儿算哪儿。再后来,你猜怎么着,我被一个小子捡到,带到山里藏了起来……你别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险些死在他手里。好在他有一个哥哥,倒是十分懂事。多亏了他哥哥,我才能活着坐在这里喝酒呢!”

      景琨还没听完就笑了出来,摇着头说:“哎呀呀,这也就是云娘你了。果然是美女落难也有男儿出手相救啊。怎样,那哥俩带进京了么,还是等着你衣锦荣归再接进来呢?”

      楚天云急着辩解:“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嘛!我一穷困潦倒半死不活的叫花子,运气好让人救了,舍我一粥一饭日后就该涌泉相报。白养我这么几年不算,反倒还想赚人家哥俩,琨姐姐你想的也太美了!”

      景琨慢慢收住了笑,抬起楚天云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叹口气说:“咱们云娘一个公侯家的小姐,往常里娇奴美俾的拥着,平常颜色的连眼角都不放,收他两个山野村夫是他们的造化!还说什么涌泉相报,你成心让姐姐难受是不是?”

      楚天云浅浅一笑,摇摇景琨的手,说:“我说的是实话呀。那几年你的日子也未必比我好过多少,谁比谁难受呢!再说,也多亏了这几年,我才知道,世上有多少事是书中没有的。以前真是浅薄的很。哦,对了,接着方才的话说。那个小子把我带到一座山里住下。我后来才知道,原来这山上全是男子,都由一个姓秦的男人领着,大家都叫他秦师傅。我在山上住了那么几年,到底也不知道秦师傅从哪里来,师从何人,都有什么经历。只知道他三教九流的事情都通,八万四千的门户都晓,真正一个奇人。可这么个奇人,你再想不到他躲在这山上做什么!并不是隐居,他只收留世间可怜的男子。那些愿意留在青尧山上的,秦师傅教他们读书耕种,经济人生,教他们怎样在这世上保护自己;那些不愿意留下的,秦师傅也周济他们一些钱粮药物,有时也建善堂,收留孤寡。”

      景琨听到这里,不禁插了一句嘴:“这不是跟清宁做的差不多么?”

      楚天云一愣:“清宁?清宁是谁?”

      景琨后悔得暗暗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尖,冷笑两声后,才揶揄楚天云说:“就是你那薛家哥哥呀,两年前受封为清宁郡君。你方才不就想问,被我打断了么?”

      “郡君?他如今是郡君了?”楚天云喃喃道,思绪乱翻,有些口不择言的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郡君几乎位同宗室女,亲王的儿子也未必博的上!他凭什么?”

      景琨挑着眉,甜甜一笑说:“我有什么办法。他是皇父第一疼爱的内侄,皇父要给娘家加恩,也是情理当中。我能说不么?”看着她双眉微蹙紧咬下唇的为难样子,景琨更觉好笑,“行了,继续说你的那个秦师父和青尧山吧。他们对你想是不错,你平常在山上做什么?”

      楚天云心思已乱,只胡乱说:“也没做什么,不过就是教教那些男子读书写字什么的。再有就是秦师傅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就是了。嗯,他们自己还有些生意,否则也没那么多闲钱去周济别人,所以有时我也当当账房先生什么的。总之,能做什么做什么吧。”顿了顿,楚天云鼓足勇气问:“琨姐姐,那个,清宁郡君,嫁人没有?”

      景琨哼一声说:“那倒没有。”瞧着楚天云一口气还没舒出来,景琨继续说:“不过他出家了。”

      铛啷一声,楚天云才端起来的酒杯跌在几上。她双手撑在几面上,几乎要站起来,嚷道:“出家?那我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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