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版）从头越》吴泰

11、十一

　　楚天云才进二道门，虹雯就迎了上来，小声急促的说：“怎么耽搁了这么久？宫里的司宫大人来了，等你好久呢！”楚天云抬眼一看，客厅中端端正正坐着一位身穿偏开襟小翻领绣锦簇团花儒衫，年纪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内官人。她瞧着楚天云进来，微笑着站起身来。

　　楚天云赶紧快走了几步赶到她跟前，扶着腿躬身福了下去，笑着说：“高姑，高姨，不不，高司宫，怎么敢劳烦您跑一趟。有什么事，随便打发谁来说，或者传我进去答话不就是了么？也不用麻烦您在这里等这么久。我这里的人都是新招来的，不明白事理，也不去找我。我实在不知道您等在这里。要是知道，我肯定早些回来的。”

　　高微赶紧拉她起来，也笑着说：“要不是来请楚大人，皇上也不差我来了。是我不让他们去找你的，这也是皇上的意思。随便楚大人做什么呢，我就等着，等你有空再说就是了。楚大人也不要见外，还叫我高姑姑，我听着也舒服。”

　　楚天云摇着手笑说：“不敢不敢，高司宫如今是她面前一等一的红人，我可不敢造次。再说了，您鞍前马后给她忙活了半辈子，如今也算熬出头了，受我们晚辈的尊敬也是应该的。对了，您可是来传旨的？”

　　“算不上旨意，”高微也轻轻一笑，“只有一句话。皇上说她备了薄酒，问楚大人愿不愿意来一起喝一杯？这是皇上的原话，让我一个字也别改的告诉你。”

　　楚天云先是楞了一下，然后慢慢浮起一团狡黠的笑意，歪着头说：“那，要是我不愿意呢？”

　　高微却说：“我只管传话，愿不愿意的还得你自己去跟皇上说清楚。”

　　两人相视一笑，楚天云做了个“请”的手势，把高微让在头里，自己转身去房里袖了点什么，跟着一起上了车。马车一路行来，楚天云撩开车帘，却发现不是去皇宫的路。高微解释说：“不在宫里，皇上那杯薄酒摆在了游龙山上。”见楚天云不解，她也没再多解释什么，只说，“楚大人去了自然就知道。”

　　楚天云落下车帘，转头笑盈盈对高微说：“想来我也有五六年没见着高司宫了。您这几年还好？我记得您以前还有个腰酸腿疼的毛病。如今您做到司宫这个位置，太医院的医正想必是拼了命的巴结唯恐找不着门路，您没让她们好好给您瞧瞧？”

　　高微一笑，捶着腿说：“这老毛病也不是吃几贴药就能好的。要是全听大夫们的话，我只好出宫回家养病去了。等我老到侍候不动皇上的时候，再说吧。倒是楚大人，一去就是五六年，想必在外面的日子也不容易，吃了不少苦吧？”

　　楚天云嘴角略勾了勾，说：“还好。”转而又笑道：“离京的日子虽说不易，可也自由有趣。我在外面得了件有意思的好东西，不知道高司宫喜不喜欢。”说罢，从袖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双手递了过去。

　　高微先说不敢收，楚天云执意让她看看，只说是个小玩意，不值钱，她才打开锦盒一瞧，竟是块石头。高微掏出石头来摩挲一番，又就着车里的宫灯细细一看，才抬眼看着楚天云说：“呀，这是块寿山石呀，还是田黄。这样的小玩意我可是不敢收。”说罢，作势要将锦盒还给楚天云。

　　楚天云一抬手拦住：“虽是块福寿田，却是我捡的。您别不信，真是我捡的。那年在寿山脚下的一条溪边，我去洗脸，碰巧遇见一个农妇在一旁开山翻田，一锹头下去，带出这个来。她不识货，扔在一边。我看着那块土喀喇的一个边角在日头底下映得黄润润的，赶紧捡了起来。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我当时就想拿它换几顿饭吃。不过运气好，没使上它，就这么留了下来。结果白搁在我这里几年了也没用，高司宫要是喜欢就留下吧。”

　　高微又细细摩挲了一番，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反反复复的看了会儿，却又把盒子推到楚天云面前说：“不是我不喜欢，实在是我不敢要。这福寿田意头好，颜色好，又少。这都是亲王郡王们用的，就是宫里存的也都登了账，有数的几块。我一个奴才，福薄命浅，不敢用呐！”

　　楚天云一下按着高微的手，连着盒子一起推回她面前，又凑到高微面前笑眯眯小声说：“高司宫太谦了！亲王郡王们虽有王爵，在她面前说的上话的也就有数的几个，其余的也不过就是空顶了个好听的名头。高司宫可就不一样了，您一日陪在她身边的时候顶个闲散郡王十年的。您就是个没爵位的王上，怎么就不敢用这个呢？就算被人看见了，也没人敢嚼舌头的。再跟高姨您说句实话，我楚天云如今是一无所有。可就是因为一无所有，这个小玩意儿也就是我跟高姨往日的情分。小时候跟着她一起摸高爬低的，没少让高姨担惊受怕。往后我要是个没出息的就算了，要是能有些出息，得了更好的，那也是托她的福，却也不敢再送高姨什么东西。所以，高姨一定要收下这个。不收，就是不认我这个侄女儿了。”

　　高微呵呵一笑，把锦盒掖进袖子里，拉着楚天云说：“大小姐还跟以前一样，最能抬举人。我也就厚着老脸，收了吧。其实，您的这些话说到我头里了，我还要仰仗大小姐的关照呢。您出京城这么几年，皇上没一日不惦记的。才登基没多久，不就派出人去找去了么？可人家报上来说，楚君跟小姐您根本就没去流放的地儿。皇上着急的不成，就怕有个山高水低不好说的事。如今可是好了，楚大小姐一回来，日后一准儿是要青云直上的了！”

　　楚天云也按住高微的手，笑说：“直上不直上的可不好说。反正，以后的日子还长，要与高姨彼此照应了。”

　　宫车在山门前停下，高微携了楚天云下车，又换了顶二人的凉轿，沿铺着整齐青条石的山路环山而上。时已近晚，月影朦胧初现，连星子都隐约露出几颗，最后一片瑰紫金橙的云霞几乎要被淹入靛青的天幕里看不出来。一眨眼的功夫，原本暗漆漆，让楚天云提心吊胆的山路亮了起来，倒把她惊了一下。定神一看，原来路边每隔几步就是一对石雕的提灯侍儿，顺着山路蜿蜒镶出一条莹莹珠带。

　　楚天云左右前后看了，转头对高微疑惑的问：“哎，这儿是游龙山？这里原不是一座没名字的小山丘么？以前经常来玩儿的，怎么变高了许多？还修了这么好的路？路旁的树木也被修剪了？齐整好多呢！”

　　高微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答：“以前可不就是一个土包包。这是先帝手底下的工程，运土堆山，移花栽树，铺路修灯。这土是专门从元谷运来的，运到这里，一担土比一担粮食还值钱。花树也都是从各地运过来的，花期一过就换，桃李杏梅樱，这山上一年四季没断过香气。您觉得这就好，您是没赶上好的时候呢！”

　　楚天云听了，点点头若有所思，高微则边走边给她简单的讲解。走不多时，楚天云隐约听见哗啦啦的水声，高微抬手一指，笑说：“转过这道弯，就是戏龙台。皇上怕是要等着急了。”说着，她抬脚跺了跺，吩咐说：“走快些。”

　　再往前走，水流声愈紧愈急，沿山路一转，竟看见山壁夹缝中喷泄出一道不小的瀑布，白花花往山下激流而去。天色虽暗，路过瀑布时楚天云特地探头出去，还是看得见激流在两旁山石上拍出的粉琼碎玉，小山风一吹，凉点点满面潮意。穿过山洞，然后又绕着山走了半圈，一瞬间豁然开朗，竟已近山巅了。高微吩咐停轿，自己先下来，后再扶着楚天云下轿，亲自提了灯，引着她沿石子儿路走入一团红云。

　　等走进了，楚天云才认出这红云是一整片怒放的红梨花。夜里，整片整片的红梨花浓艳似血，被错落点缀其间引路的石灯从下往上一照，更是妖艳异常。楚天云才要问，从花林深处急急走出一个侍儿，见高微引楚天云而来，忙跑了过来，笑着侧身站在路边对她俩说：“高姑姑可算把楚大人接来了，快去吧，皇上正着急呢！”

　　高微听说，忙带着楚天云快走几步，到红云尽头的一处高台下。楚天云拾阶而上，才没上两步，就看见这极宽阔场地的东侧置了一架高榻，榻上设一矮几。皇帝姜景琨站在榻前，正极不耐烦的拿着什么东西敲着矮几的几面，大声的责备：“高微呢，死到哪里去了！让她接个人，怎么接到这会儿连个人影都不见！”

　　走在前头的高微忙快走了几步，赶到皇帝跟前深深福了下去：“皇上，奴才可是按照您的吩咐，等着楚大人回来才传的话，这才耽误了些时候。皇上别急，楚大人已经接来了。”

　　楚天云慢慢走上前去。高台四边各有石雕侍灯使者数台，灯光与月色相辅相成，明暗正好，将转过身来，眼不错珠看着自己的女帝照得是清清楚楚。她乌云高绾，只用一只玉鹤衔珠高冠束住，冠中抽出一束散发，如凤尾留在脑后；穿了身月白素锦对襟百褶裙，窄袖高腰将她束得挺拔如白杨；一拃多宽的腰带上镶珠镶宝绣着对银凤舞阳，领缘袖口裙边滚着两指宽绛紫底卷云纹，百二十道裙褶里各嵌着绛紫丝线，随着她的步子稍稍散开。携了清风明月山水精华，她朝她走了过来。

　　楚天云上前两步，单膝跪了下去。膝盖还未着地，她的声音已到：“免了，行个家礼就是了。”听她如此吩咐，楚天云只得深屈膝躬身福了下去，口中却无言辞，等她的裙边进入视线，才抬头缓缓说：“琨姐姐消消气，天云不是来了么。”

　　她未答话，只双手扶了她起来。楚天云的目光沿她衣裙滚边向上，就着月影灯光将她的面容细细打量。她没怎么变化，磁白的肤色依旧没有一点瑕疵，依旧是细眉细眼，飞扬跋扈的掠进鬓角，鼻骨依旧挺傲略带鹰钩，菲薄的嘴唇只泛了些浅红，看上去依旧那么冷冰冰的。若不是眼尾眉梢天生一抹胭脂色让她略添了些暖调调，真是一张冷心冷情的脸。

　　皇帝也在打量着楚天云。姜景琨轻抬着楚天云的下巴往左看看，右看看，细看之后才点点头说：“布衣荆钗不掩国色，云娘到底是云娘。”

　　楚天云也瞧着她，点点头笑说：“肩挑日月更显昭华，天子毕竟是天子。”

　　景琨唇线一钩，笑说：“我还以为你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原来是喝了蜜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