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当歌》轻微崽子

36、第三十六章 残星

　　许多年前的马凌风，初入朝为官，穿上一身官袍，腰带紧束，虽比同期的三甲们年长许多，却也紧张得手心都出汗。
　　那时候烈帝宠爱马妃，连带马凌风这国舅也有时时出入内宫的优待，马凌风为人谦和面上时时挂着亲切笑容。在后宫中不乏宫女每每见到他就羞怯地红了脸，低唤一声，“马大人。”
　　到后来马妃晋封贵妃，封号丽。他官运亨通，但总领的是闲差，不管事。
　　直到贵妃的儿子，也是烈帝的长子韶武长大。
　　韶武的剑术是马凌风亲手调＆×教，虽不说独步天下，却也是挽得一手好剑花。韶武少时，烈帝请来数位名师，其中不乏江湖中声名显赫的独行侠客。至于烈帝是如何令这些人入宫传授武功，至今仍旧是个难解之谜。

　　那是韶武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候。
　　也是丽贵妃人生中最荣耀的时刻。
　　母凭子贵，她生了一个好儿子，还有一帮老实又武功不弱的兄弟能够入朝为官。马凌风不是她唯一的亲族，却是她唯一的亲哥哥，族中再无比马凌风同贵妃更亲近的亲戚。

　　韶武长成。
　　马凌风也不再是当初那个被宫女行个礼也能脸红半天的马大人。他的外甥领兵打仗，他便鞍前马后，韶武挂帅，他便为先锋、为将军，为他冲杀在前。
　　说起来韶武是几个皇子里同烈帝生得最像的，宽额瘦脸，颧骨略高，眉梢眼角自有些说不出的风流，轻佻却不失威严。
　　反倒同他的母妃生得不像。
　　不过也正是此般样貌，很得烈帝喜爱。
　　否则他年纪浅又没有战功，怎会初次出征就令其挂帅。
　　韶武爱读兵书，烈帝曾将其抱在膝上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问他，“父皇的江山，以后就交给武儿守，武儿可愿意？”
　　才九岁的韶武慢腾腾地从烈帝膝头爬下，端正地跪在地上，又端正地磕头，斩钉截铁地接过烈帝用来逗他玩儿的一方玉印，“儿臣誓守我西陌江山，还要替爹爹打下万里秀丽河川，给爹爹做六十生辰贺礼。”
　　烈帝斜支着头，抿起唇角，半晌抚掌大笑着将韶武从地上拉起来，刮了刮他的鼻子，“这可是武儿说的，来日可不许反悔，不许见了敌人哭鼻子找爹爹。”
　　小儿将头埋在烈帝的怀中，只觉得，父皇生得真高，父皇的胸怀真暖，便是将来，到了六十寿数，也定是玉树般临风而笑的温润君子。合该由他替父皇镇守山川，奉上万里河山图。

　　站在山坡上向下望了望，满山满谷的红光，烧得像是流了一地的鲜血。
　　马凌风忽然力竭地跌坐在地，连爬，也不再想爬起来。他只是看着，火光在他眼中跳跃，马凌风说，“多年前那场血战，亦是如此。我军放火烧敌营，不料袁勖怀算计人厉害，却怎么也没算到会骤降大雨。毕竟是初生牛犊，许多时候，及不上武儿帐下的老将。可武儿一意孤行，他出兵以来从未败过，连后招都不曾好好准备。”
　　“武儿……”马凌风长叹出一口气，转过头时见眼前多出一只手来，手上戴着厚厚的指套，抬脸见到的是一张女人的脸。纵使英气勃发，那也是一眼能看得出性别的女子。
　　“久候马将军而不至，多亏将军仁厚，没有想要藏身谷中。否则我带来这几个人，要等火灭后入山搜寻，也颇费事。”她笑了笑，说话的声音很是爽朗。
　　冷冷格开那只手，马凌风伏在地上狠狠喘息片刻，抬头魏云音仍旧冲他伸着手。虽有不甘，终于还是拉着那只手站起身，将将稳住身形，便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移到身前竹杖上。
　　风掀起垂在马凌风额前的兜帽，按在竹杖上的手青筋分明，山谷中隐隐有哀嚎传来。初时他面无神色，再扭转头来看魏云音等人时，带着深重乌青眼圈的双目微红，抿了抿嘴。他知道山中不曾有人哀叫，那些吊着命的私兵，根本算不得人。
　　长长喘出在胸口闷了许久的一口气，马凌风冷冷开口，“上谕是否将我带回京城受审？”
　　“不是。”
　　意料之外的答案教他心口一滞，不祥之感犹如冰冷的蛇缠上背脊，马凌风问，“那是什么？”
　　只见那女将弯起了眉眼，憨憨一笑，将手按在了他肩上，力气大得惊人，“这是秘密，等将军随我回并州城中，再告诉你。”
　　韶容诧疑地望了望魏云音，她眸色极深，虽笑着却分毫看不透心思。
　　干戚无所谓地收起了兵器，一个眼色命人将俘获的兵士均捆绑起来，唯独对马凌风，他不作声地行了个礼，对魏云音道，“马将军交由我押送，不必绑起来。”
　　魏云音本也是这般想，待谷中黑雾散去，又带几个士兵下去搜寻一番。
　　烟熏火燎之后，那尊青鸾雕像仍旧立于谷中，青玉被熏成墨黑，垂着紧闭的双眸，便像是睡着了一般。
　　手下来报说已经查过山中只剩下不人不鬼的私兵尸骸，听见她“嗯”了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由好奇起来，“这样大的一尊玉像，带回去能卖不少银子吧？”
　　魏云音扭头笑看小兵一眼，一记敲在他脑袋上，“这么重，你把它带的回去就算是你的。”
　　带着这样一尊巨大玉像翻山越岭带回去贩卖，确实不易，更诡异的是，不知马凌风是怎样把这尊玉像带入山来的。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并州私兵之事已经了断，魏云音可带着一干城北驻军的将士们在并州安心种田。
　　唯独有一事，便是马凌风的处置，照着袁勖怀信中所言，固然可以保韶武不受牵连，但同韶武有交情的并不是她魏云音。
　　她的手在腰间跨刀上捏了捏，又搓了搓本无一物的指尖，抬起头看看青鸾鸟模糊的脸，“真可怜，本来挺好看的来着。”
　　“是可惜了。”
　　“不如你留下来把它洗干净。”魏云音玩笑道。
　　小兵立时把头甩得如同打鼓一般，“这山里那么多死人，将军别让我留下！”
　　“又不是没有杀过人，好男儿沙场杀敌，死人还见得少了。”
　　“这些不是死人……是死鬼。”小兵哭丧着脸。
　　为着“死鬼”的亲昵称呼，魏云音忍不住是一笑，也不再计较，最后看一眼那埋头在翅中的青鸾鸟。它或许有何难以解释的神力也未可知，只是，藏在这深山中，恐再不会有得见天日的一天。
　　为防万一，走时魏云音仍着人将枯枝败草盖在玉像上略作遮掩，行到半山腰又回头看，深埋在山雾之中的，是一片朦胧难辨的墨色。

　　回到并州城已是傍晚时分，将将跨进院子，楚行云就火烧屁股般凑了过来，急吼吼地喊道，“将军，你可回来了，这个点儿还赶得上，赶紧的换身衣服，知府大人递了帖子，晚上在府中设宴，请您过去。”
　　干戚抓着楚行云就要搭过来的手丢开，楚行云讪讪地收起手，望见二人身后押着的一行也穿军装灰头土脸的俘虏，眼中精光一闪，还没说话，魏云音便已下令将俘虏先押进去。
　　“什么时候来请的？就请我一人？”魏云音问楚行云。
　　他这才把目光从俘虏身上收回，口中犹不甘心地问，“没有那种……嗯，白玉人了？”
　　“全烧死了。”
　　“诶……我们院子里不还有一个，这个不烧了吧。林术见了他，都吓得说不出话来了。”林术是楚行云在军中认识的第二位屯长，虎背熊腰生得十分粗壮，年长苏峰十多岁，是个老兵了。
　　魏云音将领口拉松一些，寻常道，“谁见了白玉人不是吓得说不出话来？”
　　楚行云恬着脸，“将军就没有啊……”见干戚脸色不好又补一句，“副将也没有，区区属下也还是……没有吓得说不出话。”
　　“那当然，你吓着的时候只会喋喋不休。”一旁半晌没说话的苏峰忍不住道。
　　楚行云挠了挠后脑，撇撇嘴没有反驳，又道，“反正林术见了那人整个人都不好了，得找军医给他瞧瞧。”
　　“那便你去办吧。”魏云音道。
　　进了内院，楚行云将拜帖交到魏云音手上，确实是马豫怀发的，要她同……军师容白到府上一叙。
　　她往椅子上坐了，一手捏着帖子，一面望了望站在跟前的三人，干戚是等着她开口没打算问，楚行云想必早已看过拜帖并不好奇，韶容神色淡淡，最先问她，“若是知府相请，你便过府去吧，只是可要带几人一起？毕竟……今日才拿下私兵，何以正好马豫怀……”
　　把拜帖卷在手上轻敲桌沿，她眼珠子转了转，埋着头想了会儿，“我去更衣，容白你也去换身衣服，干净整洁便好。师父也去……”刚一停顿，就对上楚行云眼巴巴的脸，“得，监军大人也去，不知道马大人见我带这么多人去，会不会拿不出多的窝头款待咱们。”
　　等魏云音出了门，楚行云嘟着嘴不满道，“说得跟多我一个得把并州府吃空似的！也要我吃得下……”脑子里却在盘算晚上穿身什么样的衣裳才能彰显他堂堂监军的身份。

　　入夜，残星遥坠。
　　马蹄声稀疏，长街上空无一人，万家灯火在夜色里微光闪烁。
　　并州府门翻新过，比魏云音初次来时风光许多，站在风里等了会儿，零碎的马蹄声从漆黑深巷里传来，楚行云下马时双腿打颤，站都站不住了。
　　贴心的小厮扶住他，面上微笑，不知道是在笑楚行云还是以示友好。
　　反正楚行云是当那是友好之意，也露出森森白牙冲他笑，就是脚下虚浮走一步就要滑倒。

　　刚跨入府中就有悠扬乐声传来。
　　在近月来苦难深重的并州城，许久不曾有过这般舞乐之声，府内的盆景树木细细看来也都修整过。
　　魏云音疑惑地皱了眉，问领路的下人，“今日知府大人有贵客到访？”
　　“将军可不正是贵客？”那下人生得眉清目秀，竟是出人意料的好看，笑起来三分嫩生生的羞怯。
　　魏云音晃了晃神，干戚按剑走到她身侧，将那下人隔开些许，望着不远处挂着一对红灯笼的院落，乐声和沁人的香气皆从那院中传出。
　　“既然应邀而来，不如就看看有什么古怪。”
　　夜色里干戚的眼珠黑乎乎的，他手中剑静静呆在鞘中，他低头看了看魏云音，她隐含着笑意，倒让干戚有片刻失神。
　　是了，他紧张作甚，此人又不是无力自保。
　　倒是……
　　手无寸铁的韶容和楚行云比较需要人保护，该死的楚行云，现在还在揉不知道被颠成了几瓣的屁股。

　　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