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当歌》轻微崽子

37、第三十七章 琴师

　　尚未走进院中，听着琴声有些耳熟，韶容停住脚步，拉了拉魏云音的胳膊。

　　她疑惑地望了一眼，嘴巴里咕哝道：“怎么了？”

　　干戚不明所以。

　　楚行云拉扯着嗓子嚷嚷，“饿死了，为等你们回来，晚饭都还没吃，可不就等着这顿了。”

　　“是等着知府大人的鸡鸭鱼肉吧，上回来并州府真该带上你。”魏云音笑眯了眼。

　　“将军果然挂着我。”楚行云仰脸。

　　“对啊，上回……”魏云音顿了顿，含笑道，“上回马知府请我吃的窝头和泡椒可好吃得不得了呢。”

　　正逗着楚行云，马豫怀中气十足的声音已从庭中传来，笑音未歇，人已到了门前，上前来迎他们四个。

　　韶容低下了头，将脸隐没在阴影里。好在马豫怀并未看他，随意扫了一眼，便堆起笑带魏云音往内走，一面叙话，“听说将军今日带兵上山察看地形，本官私心想着，必是十分辛劳。便在府上治了一顿酒菜。”

　　上次到并州府来，算起来是魏云音初到并州，按说是有一顿接风宴。马大人却未费心，今日不仅有好酒好菜，还有歌舞琴乐。魏云音忍不住勾起嘴角来，斜扫一眼马豫怀，就将目光投向场内穿着轻薄菱纱的舞女们，“劳大人费心，圣上有命，若不尽心竭力，怕是回去难以交差。既是份内之事，怎能要大人劳力。”

　　马豫怀抚着长须笑笑，“不算劳力，城中百姓受恩于将军。并州受灾以来，歌肆乐坊皆已倾散，这是乡亲们一点心意。瓜果蔬菜鱼肉鸡鸭，也都是乡民们自发送来的，将军若不尽兴，本官恐难以向大家交代。”

　　饿得不行的楚行云早已抓起盘中被红油辣子渍得通红的鸡块往口头塞，□□戚塞了双筷子在手，还老大不乐意。

　　韶容与魏云音坐在一处，耳畔听着她与并州知府客套，目光却留意到北角有一席琴台。

　　自他们一行入内，琴声未歇。

　　古琴音色朴实内敛，风华于中，不轻浮于外。

　　一首古曲流水，在琴师手下款款而出，琴台之外，又有修竹掩映，看不十分分明。只隐约能瞧见一袭织锦灰的长袍子掩映在琴台后面，手指动作如同光影。他抬头，脸上竟覆着面具，白色的面具上有红色的图腾，黑黝黝的眼珠从面具上的孔中露出。

　　这时候魏云音也瞧见了，心下诧异，问马豫怀，“这弹琴的是？”

　　马豫怀手中的酒杯顿住，“哦，他呀。是并州最出名的琴师，只是多年前脸被烧伤，所以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马大人说着目光微有闪烁，魏云音噙着一丝笑，只觉得有趣。琴台在北，面北为尊，方才他们一行进园中来，歌舞侍者均停下手中所奏足下脚步，算是行礼。唯独琴声不断。或许马豫怀自己都没有察觉，说起这个琴师，他语气里自有股敬意。

　　由是魏云音扬起手中酒杯，遥遥敬琴师一杯，不想他竟别开脸低下头，似乎并未看见。

　　真是……

　　出来演，又害羞个什么劲。

　　当晚在并州府喝多了酒，楚行云已是软脚虾不能行走，干戚喝酒就上脸，醉不醉的不好说。而韶容在魏云音的诓骗下自是喝醉了的，东倒西歪亏得她扶住才没有摔到地上去。

　　旁的她说不好，但马大人的心思实在是写在脸上的。

　　见着魏云音一坛子酒灌下去，喜色都上了眉梢。

　　醉意里她睁着一双朦胧星眼，耳畔的琴音早已从流水换成了别的，别的是啥她说不出。琴声如诉，知府大人大掌一挥，要他们在并州府留宿一晚。

　　魏云音大着舌头答应下来。

　　将三个大男人安顿好，才回到自己屋内，有貌美的婢女来伺候沐浴。她话也懒得说，便将自己整个都摔进浴桶里，溅起来的水花将屏风染湿大半。魏云音趴在浴桶边上，漫无目的地扫了一圈，雾气在室内熏蒸，白茫茫的，湿漉漉的，吸一口气，胸臆里都是潮润。

　　就好像那一晚的温泉内。

　　也是月色如醉。

　　亦是人面桃花。

　　号称千杯不倒的魏云音喝得多了点儿，不喝多又怎能醉。几近泡了半个时辰，热水加了好几回，她才慢腾腾地从浴桶里爬出来，也未叫来婢女，便将大张的薄毯裹上身，盯着屏风怔了怔。

　　白布面上的水墨画，是一群雅士小人儿在图里吟诗作对。

　　细瘦的身躯裹在宽松的长袍内，眉目间画笔轻薄一两点。

　　俄顷间心头浮现袁勖怀那张脸，她轻叩在画面上的手指屈起来，吐出一口气，这才将中衣穿好，招呼人进来收拾。

　　夜半时分。

　　魏云音已迷迷糊糊睡去。

　　但屋门一声轻响，她便又醒了。只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这才是马大人留他们一行住下的原因吧。

　　那脚步略有踟蹰，小心关上门，在屋中停顿了会儿，才又缓慢地移到床前。

　　她鼻息间隐约嗅到檀香气味，心内“咦”了一声，尚未睁眼。眼睛便被捂住了……

　　微凉的手，轻悄地搭在她眼眶上。

　　片刻间掌心微微有汗，魏云音的眼珠转了转。

　　就听那人轻哼道，“既已醒来，又何必要装睡。”

　　一道白光在魏云音脑中炸开，怎么是袁勖怀的声音？她猛地睁眼，屋内没有燃灯，只能隐约看见黑暗里一双沉沉的眼睛。

　　她大张着嘴巴，几次没能发出声音来，好半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嗓子在脖子上，支支吾吾道——
　　“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
　　“你私自离京，皇帝可知道了？”
　　“不知。”
　　“完了完了……”她心乱如麻地坐起身来，又拉扯袁勖怀在床边坐下，自己起身将床边的蜡烛点燃。

　　借着晦暗的灯光才看清楚，他果真是在席上抚琴的琴师，想必马豫怀知情，是以神色古怪。不过——
　　“你胆子也太肥了。”

　　柳叶眉不以为意地扫开，他的话本没有说完，于是继续道，“不是圣上不知道我不在京中，而是我不知他是否知道。我称病半月不上朝，若是派太医来府上替我瞧病，就得看许伯是否能够瞒住。”

　　魏云音张口结舌，急了半晌脑中一片混乱，“你来做什么？”

　　轻斜着眼望了望她面上焦急，袁勖怀起了逗弄的心思，轻笑道，“来看你。”

　　朱唇启开便无法合拢，魏云音的表情好笑极了，她一时不知要如何回嘴。素来是她调戏旁人，何曾被眼前这人调戏过。

　　“那……现下看过，我命人送你回京。”

　　“尚未看够。”

　　“那如何才够？”魏云音结结巴巴道，眼看着袁勖怀站起身，越靠越近，几乎要贴着她的脸。

　　许是酒意这会子才上头，脸烫得几乎要烧起来。

　　“将马凌风就地斩杀，或许便够了。”

　　灯芯噼里啪啦炸开，她脸上那点薄红在袁勖怀的话中刹那消退，终于回过神来。

　　“怕我逆命，派个暗卫来即可，何必还亲自跑一趟。”

　　她几乎就以为，他真是千里迢迢来看她的，原来不过是……

　　眸光深沉地瞧着忽然耷拉下肩膀，抬一条腿搭在凳上，坐着斟茶也递给他一杯的魏云音，袁勖怀捏在手上半晌不喝。

　　魏云音仰脖而尽，茶水入喉，胸中翻涌的气躁被压制住。她抬头望向袁勖怀，“马凌风该不该死，要等烈帝亲自审过，或是带回京中三司会审。届时便没我什么事了，现在却还不能杀。”

　　“这个我知道。”为官多年，处置马凌风这样的重臣需要从多少人手上经过，袁勖怀岂能不知。

　　“那你还让我杀他？”

　　“他可以不是被你所杀，只要不让此人出现在圣上面前即可。况且……”袁勖怀放下茶杯，踱步到窗前，夜色沉沉，掩盖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擅用北巫禁术，私自屯兵，蓄谋造反。任何一条，都足够让他人头落地。”

　　茶水在桌面上留了一圈印。

　　“既是如此，更应当押解进京，等皇上定夺。已是由着他逍遥了许多年，不急在这一时。”

　　回过头来的袁勖怀，面上无一丝表情，吐字清晰落地成冰，“若我一定要杀他呢？”

　　魏云音咬了咬嘴皮，捏紧的拳头指节发白，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便是将整件事告诉我又如何？”

　　袁勖怀默不作声。

　　“你不告诉我，我未尝就不会知道。既然如此，我情愿是听你说。”

　　静默最是难耐，袁勖怀不知在想什么，望着窗外呆了半晌，竟走到院中打来井水，将鞋袜脱去，擦了脸又洗净双足，裹着衣衫躺到了床上。

　　片刻后，他似乎十分不耐地抬起身，拧眉看向还坐着不动的魏云音，从齿缝间挤出来一句话，“你替我做事，我付给你筹码。”

　　说完这话他别开眼，白皙的面庞红得不可思议，将下巴都缩进被中。

　　魏云音微怔，猛然想起来，去桑蛮送亲那会儿，她以威慑澹台煦烈为条件，要挟袁勖怀乖乖由着她亲。

　　想必他将今日之事，与当日混为一谈。

　　一面觉得当朝丞相也有这么天真的瞬间十分好笑，一面魏云音心头忍不住泛起酸来。心头酸口头自然就生出刺来，“袁大人莫不是以为，这一回还只是亲一亲那样简单吧？”

　　听见这句话，袁勖怀整个人的身子都直挺挺地在床上冷透了，唇畔浮起无所谓的冷冷笑意。

　　紧闭的眼皮上那点微光随着魏云音吹灭蜡烛而消失。

　　“但凡你要，但凡我有。”他一己之身，从不重要，“我只有一个条件，立刻杀了马凌风。”

　　黑暗里传来一声清浅的笑，袁勖怀莫名着恼，笑声的主人勾弄起他散乱在枕上的头发，声音在近处响起。

　　“我要的，你未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