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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失魂(5) ...

  •   从丞相府出来,魏云音在黑暗中伫立许久,舒窈与夏扬两个很是听话,便在身后等着。舒窈抱着黑猫,夏扬有点瞌睡,她静静看着魏云音的背影,忍不住走了上前去。

      魏云音被拽住了衣摆,低头看了看舒窈,无所谓道,“走罢。”

      那一句走罢,就是别了京城,此后千山万水,再无什么关联。舒窈摸了摸魏云音的手,拉住她冷冰冰的手,魏云音笑了笑,从包袱里摸出来拨浪鼓,给她。

      舒窈一边嗤之以鼻,“我才不玩这种小娃娃玩的东西,给你了,夏扬拿着。”

      夏扬没睡醒,迷迷糊糊地捏住了,另一只手被魏云音牵着。三人先回的客栈,等到天一亮,魏云音收拾起头发,束在头顶,又戴上她的草帽子,去找个人。

      走前吩咐柯西好好看着两个小孩,二人在丞相府都没能睡个囫囵觉,这会儿在客栈反倒睡得不知身在何处。

      上了街魏云音直奔韶容的府邸去了,本说是前晚就要去,但在丞相府颇费了些功夫,索性今日再去。

      袁勖怀待她果还留有三分情面,否则这会儿恐怕惊动了整座京城,羽林卫该来拿她这个叛逆了。

      可巧韶容并不在府中,魏云音就在门口拴马的石墩子上坐着等,到中午天阴,下了场雨,她便在树下站着。她浑身穿着灰色的袍子,又戴着斗笠,浑然是乡下来的泥腿子,并不打眼。

      到过了午,烟雨朦胧中远方行来辆马车,由远及近变得清晰可见,车棚上挂着的铜铃叮当作响。

      魏云音便迎了上去,马儿忽然扬起前蹄,车夫口中叱道,“闪开!没见是四殿下的车吗!哪儿来的大胆刁民?”

      魏云音笑答,“告诉他,他表妹回来瞧他。”

      “我们主子哪儿有什么表妹!满口胡言看我不找人一通好打,把你丢进猫儿巷,识相就快滚,要银子去别处要!”

      这时韶容已经从车内探出头来,立时喝止了车夫,“住嘴。”

      车夫诧异地看了眼主子,却也讪讪住了嘴,知道是韶容认识的人,下了车立时陪着笑迎上前去,给魏云音作揖,“贵客莫怪,小的也是,护主心切……”

      魏云音摆摆手不甚在意,将手搭在韶容肩上,就这么大刺刺往府邸内走去。

      韶容很是欢喜,却也有点不安,进了大门便道,“你怎么回来了!回来前也不捎封信来,吓我一跳,现在京城还在缉捕你,少不得有人认得你的,这么不小心,也真是……”

      魏云音只是嘴角略弯,静静听韶容说话,过了前堂进后院,影壁上的诗句被绿油油的爬山虎遮得模糊不堪,魏云音心不在焉地赞了句,“从前来时没仔细看,你这院子真不错。快赶得上我那儿……”

      韶容本来心急火燎地问她这一路逃脱的惊险,谁知她却只是云淡风轻一笔描过,“就在城外和韶武对上,打了一架,离开后直奔江州,现在在江州驻军讨了差事。亏得你差人送的银钱,诸事无缺。”

      进了韶容的屋子,不一会儿有人进门来奉茶,却不是下人,是韶容的妻子苏沐染。那苏沐染也全不是当初在御花园里一见的贫弱,大抵日子过得不错,显出三分丰腴来。

      韶容抓着她的手,留她在魏云音跟前请了安,苏沐染一福身,眼睛小心翼翼地瞟她,忽而道,“妾身与将军本是相识的。”

      “还是我搭的红线,看来表哥很疼爱嫂子,脸色比我们初见红润这许多,想是日子过的蜜里调油,幸福得让人羡慕。”

      苏沐染颊边一抹薄红,是妇人的娇羞,全然已是不同少女时的青涩,韶容捏着她的手,朝魏云音道,“你嫂子已有两月身孕。”

      魏云音登时张大了嘴,旋即起身敬茶恭喜二人。

      苏沐染是个极有眼色的,见他们还有话说,便也不多逗留,在韶容身旁坐了会儿就起身告退。

      魏云音看她身量尚且没什么变化,却是已经有两月身孕的妇人,须臾间她的表哥都要有孩子了,她心底里有些说不出的惆怅,只是强笑道,“表哥福气不错,嫂子把府里张罗得上下有序,现又有了身孕,你是再没什么不圆满的事了。”

      韶容摆手苦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尘埃未落,我不敢放松半点。你出京之事,大哥已在朝上参了我一本,我这府邸也不见得密不透风,说完这几句,你赶紧出京去,以免被人跟踪,你倒是无妨的,武艺高强,想脱身也难不住你。但现在带着姑父,万事须得小心为上。”

      韶容话一说完,就见魏云音变了脸色,只道自己是说错了什么。

      魏云音沉默半晌,才沉声道,“我父过世了。”

      韶容满面惊愕,“什么时候的事?”

      “前些日,也就十来天。趁着我白天去军营操练,派来的一队身手不凡的高手,我本该有防范,但想着出京已久,又隐匿周全,不料……”她的手指微微发颤,端起茶盏来想要喝一口,却没控制住,茶盏猛然间一声碎裂在地上。

      青花瓷片盛着一汪一汪碧绿茶水,登时碧螺春的香味弥漫了一室,魏云音红着眼望向韶容,一字字道,“此仇我必报,只是不知要从何去报,我甚至不知道凶手是谁。”

      韶容低垂眼睑,视线落于魏云音颤抖不已的手上,一把抓住她的手,轻轻说,“姑父的死,我会查明。我人在京城,怎么也比你容易查,现场的可有遗留之物?”

      魏云音神色黯然,“没别的,只有两把刀,我已检查过了,上面没什么明显标记。”她忽然抬起眼,眼底里浓浓都是疑惑,“我怀疑两个人,要么是大皇子韶武,要么是烈帝。他们是你的父兄,表哥,你还愿助我?若来日,我要杀他们中的一人为我父亲报仇,你只要袖手旁观,便是全了我们的兄妹情谊。你要现在拿下我,我也是不怪你的。”

      韶容猛然打断她,也是双目发红,“胡说什么!”

      他鼻翼微颤,将魏云音的手紧紧握着,无奈又遗憾地摇头,“要是早知道,我该派人保护你们,早该想到你一个人照看不过来,姑父之死,我也有责,怎能不帮你。你我二人是这世间仅存血脉相依的人,我绝不会不管你的事。”

      韶容一通唏嘘,魏云音也不想他伤心,强自按捺住悲伤,正襟危坐着,挤出来一丝安慰的笑意,说,“那我回江州,等表哥消息,那两柄刀,我让陆校尉派人送回京城来。一有消息,你一定要即刻通知我。”

      她几乎一刻都不能等,此刻又不能不等,她迫切想知道杀父仇人到底是谁,一想到南舟的惨死和那截断手,她便寝食难安,日日都得饮酒而眠。

      便是睡着了,她爹也不肯入梦来。

      话完了要紧事,韶容命人再沏来杯热茶,让魏云音捧着暖身子。她目光略呆滞地望着青色地面,和碎茶盏,韶容很是不安地探了探头,提醒她道,“姑父也想你诸事平安,此次进京之举就太冒险,以后你要上京城来,先差人给我送个信,我也好有个接应。少则三五年,多则十来年,你必能重返京城。”

      魏云音听着韶容意味不明的话,口中的茶由初入口的微苦转为回甜,思及一生能先苦后甜的人实在不多,顿时觉得那茶水都更苦了。

      临了,她放下茶盏,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袍子,韶容这才留意到,她身上的衣是湿的,又命人带她去后院换过新衣,颜色还是挑最不打眼的灰扑扑的袍子,但这一身又绣着几枝金竹,不仔细看看不出,魏云音卷起袖子,登时显出白而壮的小臂,她眉长眼大,唇薄鼻挺,登时英气勃发。

      将斗笠戴上,遮去大半张脸,便如芸芸众生中一浪迹天涯的侠客。

      韶容亲自送她出门,又将她曾经到他府上来时穿过的一袭狐裘大氅送给她,这时节不是披大氅的时候,韶容将包袱系在她身上,又替她理了理斗笠,才郑重别过——

      “缺了银钱给我写信,便是只报个平安,也别忘了表哥还在京城。我有预感,我们还能再见。”

      魏云音跨上马背,冲韶容挥手。若是她与韶容再见,那便是韶容要帮她报父仇,那也便意味着,凶手必然是皇家,而皇家都是韶容的亲人,与她多少也是沾了亲带了故的。

      出城时天空下着蒙蒙细雨,沾衣便湿了一大片。

      马一出城,魏云音就叫住了柯西,口中清叱,掉转码头,伫立在高耸的京城城墙之下。

      守卫森严的西陌京城,仿佛是固若金汤,在灰蒙蒙的天顶之下,犹如一个活了太多年的老人,板着脸,没有一丝暖意。

      魏云音的视线自城墙守卫落于城门守卫,她的武袍下半身已然全湿了个透,袍摆滴着水,将斗笠紧紧叩住,她的眼隐没在斗笠之后。

      马儿掉了个头,她扬声对柯西道,“走!”

      鞭子抽在马臀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战马并着头,毫不迟疑地离开京城,只将泥浆踏得飞溅,二人的背影便如天地间的颜色一般的晦暗不明。

      回到江州的第二天,魏云音便去军营报了到,一早到时,住在军中的将士们尚未起床。才四更天,守营的士兵见了她好一阵盘问,直到去报过了陆翊。

      陆翊人未到声先到,边往身上披衣边大步走来,声音如同虎啸般洪亮——

      “回来啦!快,随我入帐叙话。”

      横在魏云音面前的两把长矛这才收起,她神色如常地往内走,这时候天光尚且没亮,最多是四更天,陆翊也没露出丝毫不满,只问她这一路上京可带到了他的问候。

      魏云音点点头,说,“四殿下很记挂陆家。”

      说的是陆家,不是陆翊,陆翊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拍拍魏云音的肩,进了帐便吩咐小兵去取面饼肉干一应吃喝之物过来,又吩咐了两坛酒。

      陆翊也是个嗜酒如命的,二人喝起酒来颇有点恨不能醉死的架势,魏云音也许久没喝得如此痛快,独酌无相亲,哪能与对饮相比。

      她心里装着万般烦心的事,要报仇,要报答韶容的恩情,要把景行送回音无,两个小的也要安排个终身无忧的去处。至于柯西,必然是跟着夏扬的,她自己,她自己已经无牵无挂,想来颇有点心内空荡,说不出的失落。

      她托起酒坛,与陆翊手上的酒坛重重一撞,就着酒液四溢的酒坛便是一番痛饮。

      “我从军到现在,也有十来年,没见过你这么能喝的女人。痛快!”

      此时军帐里已经有十几个空坛子,天已经全亮了,陆翊派去个百夫长练兵,自己浪费大好天光陪着魏云音喝酒。却一点未觉得有负职责。

      “不喝了,再喝就醉了。”魏云音脚底下有八个酒坛,她满面通红,眼睛却越喝越亮,两颊直是发烫,她抬手摸了摸。

      陆翊眯着眼大笑摆手道,“看你那娘们儿样!”

      魏云音眉毛一动,一边嘴角翘起,没有答话。

      陆翊将身前倾,压低了声音道,“我们陆家,一直在等四殿下一声命令。我们军人,出生入死,只知效忠,最重要的是认对主子。这西陌换了皇帝,本是个后院里的男人,坐上那个位子,先帝也是真糊涂。男人当了家有什么好,我的祖辈来西陌本就图着在这里男人不必出力气生活。没想到还是男人当家,男人打仗,照我个不孝的跟我爷爷说的,就留在北朔又如何!还不是个当兵的,北朔的兵,那可是铁骑,刀枪铠甲哪一样不比咱们强。哪天不打仗了,老子要回去娶他个五六七八房媳妇儿,都在后院围着老子打转,春天放纸鸢,夏天赏荷花,秋天收点桂花做点心和酒,等冬天拿出来喝。多惬意!”

      魏云音醉醺醺地眯着眼笑,“看不出你还是个风雅之人。”

      “可不是……我这一生,恐怕大半要在沙场上度过,到哪儿都是倒灶挖房的命,轮不上我保家卫国,虚耗了光阴又没过成风流日子。这日子可就太不好过了。”陆翊嗳出一口气,趴在书案上,已经有点睁不开眼地打起盹儿来。

      魏云音笑笑,无甚所谓地摇摇手,晃着脑袋,“风雅不风雅的我不想,我只想,一人一家一屋,天下何为,与我无干。”

      “真娘们儿!”陆翊笑骂,便趴在书案上爬不起来了。

      魏云音恍惚地望着手中酒坛,独自喝完最后一口,脚步虽虚浮,还是撑着走出了帐门,正午练场无人,她一个人将木桩打得劈啪作响。

      直至一声木头断裂之声。

      她指间有一丝不甚明显的血迹蔓延到手腕,指头激颤。魏云音抬头望了望一丝云都没有的天空,心头的不甘、压抑、愤懑,促使她又对着人形木桩一通猛揍。

      她记得,进城北驻军的那天,挑衅她的干戚,她同生共死的兄弟们,她杀过的万千土地,死在她手底下的敌人数不胜数,可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孤单。

      所有的不可说,都化作血痕,将她的手掌彻底打湿,渗入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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