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当歌》轻微崽子

109、失魂（4）

　　入夜，京城街面上与江州不同，江州小城，天一黑街面上就没什么人了。京城晚上还有夜市，街上灯火通明吆来喝去的，人挤人的熙熙攘攘，全然没受南方战事的影响。

　　苏峰在京城找的是间中等大小的宅院，当时住进来还请魏云音吃过一顿酒。她敲了会儿门，里头有人应。

　　不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是个脸嫩的丫鬟，魏云音眉毛上挑，躬了躬身，“我找苏峰。”

　　丫鬟立时板起了脸，“你是什么人，竟直呼我们老爷名字！”

　　此时一个男声从内传出，“胡闹，还不退下去。”

　　那丫头诧异地又看了看魏云音，不甘心地退回里屋去，还重重“哼”了声。

　　苏峰迎了魏云音进屋，关门时左右仔细看了看无人跟随，才紧闭大门，压低了声音把魏云音让进内间，进了堂屋，吩咐家丁去泡茶，堂内一个人都没有，他盯着魏云音打量了半天，声音克制不住略微抖颤，“将军怎么回京城来了，皇上正命人四处抓你！”

　　魏云音来时怕被人认出来，头上还戴着顶斗笠，这会儿摘下来放在桌上。

　　“城门连个缉捕令都没有，我来问你打听事情，明日就离京。”

　　“将军只管说，属下知无不言。”

　　“你现在刑部，已经不是我的属下。我府上的人都关进了刑部大牢，不知道你可否见过，那个我在战场上带回来的孩子夏扬？”魏云音想着夏扬与舒窈定是在一处的，苏峰见过夏扬，应当还有印象。

　　苏峰想了想，说，“关进刑部的没有小孩，原本有个年岁比较小的，被三殿下带出去了，反正他也是不知道将军的去处，正好卖个人情给三殿下。不过大皇子曾在朝堂上禀报过，说抓了两个人为质，可引将军回来营救。多半人在大皇子那儿。”

　　“韶武不是领兵出征了？”

　　“嗯，要么在大殿下府上，大殿下与袁丞相关系甚好，也可能在丞相府，大理寺似乎不是大皇子的势力。袁丞相是将军的恩师，若是在丞相府，不定就能带走了。”说着苏峰想起一事，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不过丞相与大皇子如今关系密切，在朝堂上屡屡维护大皇子，最近举荐的三个户部官员，似乎也与大殿下那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怕是……”

　　魏云音转了转眼珠，只说，“我本就要去他那儿，你不必担心，恩师对我，不会赶尽杀绝。”

　　苏峰讪讪一笑，不再多言。

　　等出了苏峰的地方，魏云音在街上站了会儿，不知不觉走到了街上，忽然间有个小孩跑过来，撞在她身上。

　　“哎哟！”那小孩揉着脑袋退开些，看了魏云音一眼，嘟起嘴，“什么东西啊，挡住我了！”又好奇地瞟了魏云音两眼，看见她腰上的剑，眼睛都亮了，兴奋地喊道，“你是侠客吗！是绝世高手吗！能不能带我去闯荡江湖！爹和娘都不让我碰刀剑的，可烦死了！”正抱怨着，一个女声匆促传来，魏云音抬起眼便见到个妇人，从拥挤的人群里好不容易挤过来，蹲下身数落那孩子。

　　孩子被妇人牵走好远，她爹见妻女过来，弯身把孩子抱了起来。

　　那孩子在爹的怀抱里冲着魏云音招手，手里的拨浪鼓摇来摇去。

　　魏云音走了两步，看到有卖拨浪鼓的，走过去买了一个，拿在手上摇来摇去的。有人看稀奇似的看她，又被她冷冷的眼神吓得不敢再看。

　　她所过之处，有不少姑娘闪开身悄悄看她，眉目生得英气，身量又高，看着几乎与俊朗的小子一般，等看仔细了，才发觉是个女子，都觉得稀奇。

　　魏云音倒是不以为意，她玩弄着那小孩玩意儿，徒步走到丞相府门前，才将拨浪鼓收进随身的包袱里，带回去做什么她也不明白。

　　她望了望丞相府的高门，想了想，从后墙翻了过去。

　　书房里亮着灯，魏云音站在庭院里，只别了一月，却好似是离开过很久。她在书房外直站到里头灯灭，不一会儿，袁勖怀从中走了出来，她立于树后。

　　只见袁勖怀站在书房门口，捏着鼻梁，一副困顿已极的模样。

　　侍立在门边的家丁走上去，同袁勖怀说了几句，只见他频频点头，又疲倦不已地摇头，听不清在说什么。

　　不一会儿，袁勖怀往卧室走去，魏云音便等他进了屋，才从树下悄然靠近，也没遇上暗卫，大抵是现在没人会翻墙，也用不上了。

　　卧室的灯只亮了半刻钟，便黑了下去。魏云音蹑手蹑脚推门而入，靠近床边时，低着头半天没有动静，也不说话。

　　此时袁勖怀的声音响了起来，“是谁？”

　　冷光一闪，魏云音轻而易举就抓住了他的手。原来袁勖怀听见门响以为有刺客，便将枕下藏着的匕首捏在手里等待时机。

　　魏云音一出声，他便听了出来是她。

　　“袁大人……”

　　“怎么是你？这才一个月，你回京城来做什么，知不知道现在京城很危险，到处都有人要抓你，你这么大咧咧跑回来是找死的吗？”袁勖怀连珠炮似的发问。

　　魏云音一时愣住了，心头一暖，蹬掉鞋子就往床上靠。

　　袁勖怀不情愿地往床里让了让，只觉得她浑身带着冷气，只好伸出双臂把她环住，又将被子把二人一卷。

　　魏云音缩在他怀里久久没说话，袁勖怀终是忍不住问她，“你回京城来是为了那两个小孩子？”

　　魏云音点头，“不全是，还有娘的剑，我有件事要问你。”

　　她猛然从袁勖怀怀中抬起身，于黑暗中注视着他，略一犹豫还是问出了口，“你是否一定要扶持大皇子登基？”

　　即使在黑暗中，魏云音也察觉到袁勖怀变了神色，他手势僵硬，从魏云音腰间收回手去，问她，“如果是，你待如何？”

　　半晌，袁勖怀听见魏云音说——

　　“他派人杀了我爹。”

　　“不可能。”袁勖怀矢口否认，“这么大的事他不会不同我商量，何况他人在音无战场，怎么可能是……”

　　听见袁勖怀猛然住口，魏云音不含一丝情绪地问他，“你与韶武多年相交，他的为人你清楚，他一路追杀我们，若不是为了诏书，我与父亲早已丧命。”

　　袁勖怀无法反驳，魏云音只觉得一颗心渐渐沉下去，显然，袁勖怀清楚此事多半是韶武所为，但他的沉默已经说明，他绝不会同韶武翻脸。

　　魏云音越等越心焦，索性从床上下来，窸窸窣窣的一阵声音里她把外袍重新披上，又穿上鞋，就站在床边，看了袁勖怀一会儿。

　　袁勖怀的声音听着很是烦躁——

　　“点灯。”

　　魏云音执拗拒绝道，“不。”

　　“你想我怎样？诸事了结，我就跟你走，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能应承你。”

　　意料中的答案，魏云音依旧止不住觉得心中难受，好在四周漆黑，袁勖怀根本看不见她是什么表情。她站了会儿，才说，“父仇我不劳烦袁大人，只是今日之后，你我分属不同阵营，今夜我就在京城，你想拿下我便拿下罢，否则，来日我们再见，就是沙场。”

　　“你是在逼我。”

　　魏云音顿时颇觉无奈，嘴角忍不住翘了翘，“那便是罢，我不想怎样，只想你跟我走。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就这么难以舍下吗？”

　　“我袁勖怀为官以来，两袖清风，何时贪过这顶乌纱帽。”袁勖怀也有些动了怒。

　　“那便跟我走。”

　　不一会儿，屋中响起来袁勖怀不大的声音，“我欠他的不仅是两条腿。当年，先帝宠爱韶武的母妃，连带对这个长子也很是喜欢，若非马家母家不够权势，也轮不到韶泱来坐太子位。韶武的前程，只是我一念之间，当年那场战争，我知我的计策十分冒险，却仍固执己见。你是没见过，不知道这十多年，他是怎么过来的。云音，这世间比之男女情爱，比之神仙眷侣，人还有许多旁的牵挂，就像你牵挂你爹，我也有必须奉行的义气。对，如今我在朝中，不是全然为了民生百姓，我有我的私心在。但只要多一年……”

　　魏云音语气很是失望，“不必了。”她忽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睛适应了黑暗，似乎能看见袁勖怀的身影，他浑身亵衣素白，正襟危坐在床上，她知他的神情一定十分严肃，带着惯常的板正。

　　她忽然觉得很累，很想好好睡一觉，二人僵持了片刻，她轻声问，“能借我半张床吗？”

　　袁勖怀默默将被掀开。

　　两具身躯贴在一起，俱是带着微微寒意，魏云音依靠着袁勖怀的胸膛，只觉得这大概是此生最后一次两人能离得如此近，一时竟祈求天不要亮。

　　她迷迷糊糊中，从被中抓起袁勖怀的手掌，轻柔摩挲着问他，“你的伤都好全了罢，每半个月一定要请太医好好瞧瞧，腿脚还疼吗？”

　　袁勖怀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无事，阴雨天疼一疼，我也这么大年纪了。”

　　魏云音朦胧地想着些零碎往事，从进京到现在，竟似大梦一场，她的头脸抵靠在袁勖怀胸前，极轻地说，“这些天，我总是梦见我爹，他的手被人截断了，我总是梦见他在梦里不说话，也从未责怪过我半句。可我看着他不说话，心底里就很难受，即便在梦中，也会哭出声来……”

　　袁勖怀拨开她颊上的发，低头在她脸侧亲了亲，二人间的气氛似乎缓和下来些。魏云音却知道，天亮之后，他们将站在不同的阵营里，走向截然相反的道路。

　　“我从小没有娘，唯一的挂牵便是我爹，现在也是孑然一身了。只是不知道，爹和娘会不会等我……”

　　“别胡思乱想，你这才多大年纪，人生还长。”

　　“我倒宁愿短一些。想和他们团聚，我已不记得娘牵着我手的感觉。”话音刚落，魏云音的手便被袁勖怀紧紧握在了手里，他蓦然倾过身，亲吻她的额头，唇顺着额头直到下巴，最后才落在唇上。

　　鼻息可闻的两个人，各怀心思，躺在同一张床上，等待天明将他们分开。

　　不等天明，察觉到身边睡着的袁勖怀呼吸平稳，大概是睡着了。魏云音便沉默起身，离开前她想着留个什么给袁勖怀做个念想，却摸了一转连个玉坠子都没摸出来，索性将双剑中的一把留在被中。

　　丞相府于她而言便像自家后院，五间厢房六间客房，后院湖边还有一排下人的房间，她一间一间搜过去，总算在下人房中找到了舒窈和夏扬两个。

　　两个小孩正缩在一块儿睡觉，被烛光一照，睡得浅的夏扬立时醒了过来，见是魏云音登时张大了嘴，好在没发出声，还顺手把舒窈的嘴巴捂住了。

　　舒窈两个眼睛鼓得圆圆的，黑猫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