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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靳羽与白景的重逢,是在夫子的六十大寿上,陆澄明并没有来。
      靳羽着一袭黑衫,细细地看,会发现上面暗纹交织,流云鹤纹。
      可惜会去细看的人不多,大家通常都不记得有过一个他了。
      他冷冷坐在厅堂一角,就着冷茶,眉目冷凝。便是记得他的,也认不出了。
      他报上名字,只有一个现今为官的旧同窗说,你与那青鹮将军靳羽靳凤染倒是重了名字
      靳羽浅淡一笑:“在下表字凤染。”
      可惜,其他人惊羡也好,不信也罢,靳羽所看在眼里的,不过一个白景。
      “在下白景。”
      “在下靳羽。”
      “啊,靳羽,我记得你。”
      白景倒是几乎没有变,疏淡的眉毛,好看的笑眼,温柔儒雅若旧。
      “你记得我什么?”靳羽问白景。
      “那时年纪小,只记得你似乎颇调皮,其他的,便没有了。”白景略有尴尬地拿折扇掩了嘴。
      “哦,”靳羽点点头,低声道:“我以前还揍过你一顿。”
      那是在靳羽喜欢白景之前的事了。
      “是么?竟有这种事,我全然不记得了。”白景只是笑着摇摇头。
      由来最伤人的,便是无心。
      白景,只不过从未将靳羽放在心上。

      那一日倒说了许多话,別时两人都有些依依不舍。
      可白景不问靳羽在哪里就职,靳羽便也不问白景何去何从。
      就算是他,磨了多年,骨子里仍有的那点不合时宜的小脾气吧。
      那人轻易忘了自己,此番作别,回去会辗转反侧的,也只有他一个。
      真是丢脸。
      见过已是足矣,所以,今天开始,我也要忘了他。
      靳羽目送白景撑伞翩然而去的背影,阖上马车帘,如此想。

      东街新开了一家铺子,靳羽打马经过,却被叫住了。
      “真巧,竟能在此遇上靳将军。”
      眉似弯月,言笑晏晏。
      “那便让靳羽尽地主之谊,为白兄洗尘。”
      “好。”
      天突然下起雨来,白景拐进店里,拿出来一把伞,自然而然撑在他与靳羽头上。
      活了这许多年,上一次有人为自己撑伞,也是十年之前的白景。
      那时靳羽还想着在雨中玩乐,刺溜一声扭着钻了出去,淋得一身落汤鸡,日后一场好烧。
      再之后,入了武职,做了将军,还有谁会想到要替他撑伞。
      靳羽看着白景。
      他转头一笑:“小生只此一把伞,委屈将军将就了。”
      想要忘记的时光太短,而这人已又站到了自己面前。

      酒是好酒。
      花娘的小曲也唱得好。
      “白兄缘何到了鄞城?可是要长住?”靳羽轻转手中的杯,多少年了,军中岁月也没有练得他学会喝酒。他由来只爱甜酒,也只会小口小口地抿着饮,连世家子出身的白马将军崔断,都抱着个酒坛笑话他怎地饮酒像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还是猫舌头的。
      大碗喝酒不成,好在大块吃肉上头,靳羽总还是能与将士们一拼高下的。
      “你先前所见新开张的铺子,便是我的。”白景拿筷子去夹花生,靳羽看着他的指节,自叹一世都不会有那么好的筷功,那么雅的吃相。
      “你……”靳羽手中酒杯停了,“是官家子。”
      “无妨,我上头已有个可以子承父业的哥哥,反正我也不打算娶妻生子了,不怕什么累及后人。”
      这人为了陆澄明,竟可以痴心到这般田地。
      靳羽终究忍不住问:“你和陆澄明……”
      “看来你也听说了不少,”白景停住了筷子,本是温和的眼中微显寒意,“他已是成亲的人了。我虽思慕于他,却是清清白白。靳兄若是看不起我这死断袖……”
      靳羽摇摇头,低声道:“非也,我只是记得,你自小喜欢他,原来已是那么多年……”
      白景望着他,有些讶异:“靳兄,你怎么好像……好像……”
      眼角有泪。
      “啊,我酒量不好,喝多了就会脸红,有时还会眼泪鼻涕下来……”
      然后就有人递上了帕子。
      干干净净的白绸,在酒楼里映着晦莹柔光,还带着些身体的热度,温柔的意味。
      一如他的主人。
      白景看着拿着帕子擦眼角的靳羽,面露诧异地轻轻叹道:“靳兄你果然喝多了会脸红。”

      那天靳羽真的喝出了几分醺然,白景扶他上马车的时候说:“你还是叫我靳羽罢,或是凤染。”
      随后又歪着头加了一句:“莫再忘记了。”
      白景愣了片刻,随即又笑了:“以后我会记得。”

      白景字明山。
      还是为得一个陆澄明,一山一水相应和,还都带个明字。
      这样的字,靳羽自是不愿叫的。
      可一个做将军统千卒的人,为这种事暗自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自个儿都觉得实在难看。
      偏又堵得慌。
      那日白景在兴头上,竟问他知晓不知晓陆澄明的字是什么。
      靳羽低头略思:“澄明为净水,不是澈之便是子清罢。”
      白景有些讶然,随后大笑:“想不到靳羽你如此聪明,便就是澈之。”
      陆澄明的脾性,就是这般,什么都喜要往正统上靠,求古求雅,连个字,也只消挑最规矩的便是。
      便是做了武人也留有一身好文华的崔小公子曾指着陆澄明的文章说:“这人典多辞丽,骈俪格律掐得极准,却半点灵气不见,一丝情心也无。”
      这样的话,靳羽自是不会说与白景的。
      可白景这番夸他聪明的语气神态,就像大人摸着小孩子的头说阿毛真聪明竟是会算三三得九了。
      靳羽只觉得,多年下来,白景看自己,还是若看一个不学无术的蠢猴。
      他懒得解释什么,也知若计较此事是小器,可被喜欢的人看低了,终究有几分难过。
      手里是白景替他点的梅花饮,自第一次,白景便知道了他不好酒。
      白景说他会记得的,还真的记得了,记得的比靳羽所愿的还多。
      他笑着看白景,放柔神情,本是冷的眉目,透出些许恍惚。
      白景却皱皱眉:“凤染,为何我总是觉得,你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
      白景极少唤靳羽的字,但每次叫,都给人一种情意绵绵的错觉,充满惜意的温柔。
      东风吹尽落桃英,温柔得教人挑不出一点错。

      乱世之中,驻扎一方,大战是少,小仗却是不断,打一打,便又消停了。靳羽挂了个儒将名头,也是要带兵的。崔断是前线先锋,他便是后备守援。
      在后非是无用,崔断自己知道,这一身清瘦的青鹮将军,究竟几次用箭救了自己的性命。
      “要走了?”
      “嗯。”
      “纵然是今日也不留么?”
      靳羽轻轻摇摇头。
      “为何?”
      “故人之故。”
      崔断翻了翻茶盖。卸下铁甲,眉目清朗的白马将军也依然是崔府中抚琴品茗的小公子。
      “说到故人,你另有位姓陆的故人前些日子去广和府做了新任府尹,传闻皆道他品行高洁容姿秀美。”
      靳羽停步片刻,继续向外走去。
      “青鹮,”崔断突然唤他,靳羽一转身,接过崔断扔给他的一个小锦盒。
      “白马,谢谢。”靳羽回头对他一笑。
      没有杀气,倒显童稚,军中没有几个人见过的,白虎入命的青鹮将军如小白老虎的咧牙一笑。
      送他的,是一段和着马蹄声渐消的琴音。

      回到鄞城,黄昏已过,月上中庭。
      靳羽敲敲白景的门。
      “你回来了。”拉开门的人笑得温柔,仿佛一直在等他归来。
      “白景,我想你了。”
      白景讶然,旋即笑得灿烂:“这么些日子没与你见面,竟是有些不习惯了。”
      靳羽将手中一大一小的两个漆木盒递给了白景:“你不嗜甜,这宁州的咸点心是颇有名气的,尝尝。宁州多金银巧匠,看到个小物件,觉得颇是衬你,便买了送你。”
      小的盒子里是一个银丝鲤鱼荷包,精巧可爱。
      “凤染,你待我真好。”
      靳羽觉得自己的脸微微有些热,幸好是在夜里。他低着头说:“陆澄明去了广和府做府尹。广和府是富庶之地,民风纯良,听说他还颇得民心,料想将来前途无碍。”
      “如此甚好。”
      月色融融,两厢沉默。
      想见的人也见过,也报了让白景安心的消息,可以走了。
      虽然已作告辞,靳羽离开的步子还是不自主地放慢了。
      “凤染,”背后的人开口唤他。
      “嗯?”
      靳羽转过身去,白景正望着他,疏淡的眉,沉静的目,似在认真想着什么。
      “今日是你的生辰吧。”他说。
      “你……你竟记得。”面上如水沉静,心花却已怒放。
      “是啊,我说过,关于你的事,以后我会记得。”月下之人眉目弯起,明明只是一贯的温和笑容,却耀目得将这满庭月光都比了下去。
      靳羽想,这一笑这一句话里的温柔,大约够他用年年今日。

      “怎么办,我未有给你准备寿礼。”白景的脸上若真有几分苦恼。
      “何必,我又不是老人家做大寿。”
      白景的眉舒展开来,“看你的样子当是还没用晚膳,我来给你煮碗寿面罢。”说完拉起靳羽的袖子就往里走。
      靳羽低头看着那牵着自己袖子的手,想,若是自己伸出指尖,兴许,便能触到了。
      可是他没有。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遇上白景,就时而胆大妄为得吓人,时而又害羞别扭得丢人。
      也许,盖动情心者,都是这般任性又隐忍。
      靳羽看着一碗黑糊,又看看白景尴尬的笑容,轻叹了一口气。君子远疱,白景弄出来的东西,果然是不能吃的。
      他皱皱眉,想要动筷,已先被白景一把抢过来倒了。
      “做得不好便是不好,你若勉强自己吃,倒是作假羞辱我了。”白景微红着脸说。
      白景的温柔在面上,骄傲在骨子里。
      靳羽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要不要我来做一碗,你与我一起吃便好。”

      绿的青菜心,红的火腿片,三四香菇,半勺开洋,一撮精盐,几滴麻油,极简单的面,也是极简单的鲜美。
      “靳羽,你的面条做得真好吃。”白景赞叹。
      “以前军中掌勺的伙头兵做饭怎一个难吃了得,闲时便与一志同道合的好友去琢磨怎么自己开些小灶。你喜欢?”
      “自然,哪个能娶个像你般的媳妇,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呵,若是白景你,也愿意和我这样的人过一辈子么?”
      “自然。人生几十年,如果是与你共度,这许多朝暮相对也必不会生厌,定是件美好的事。”白景喝下最后一口汤,满足地擦擦嘴。
      “白景,我们试试吧。”靳羽鬼使神差地说。
      白景眼神微讶,然而又似乎并不那么吃惊,只静静看着靳羽。
      “如何?”靳羽问出来,声音都因急切有些沙哑。
      “凤染,你待我很好。”白景慢慢地说。
      “我知道了,”靳羽低下头去,再抬头时面颊涨红,眼神却是冷漠,冷漠得一如别人眼中的青鹮将军,“多谢你今日陪我一起吃这碗长寿面。”
      他面无表情地起身告辞,背影笔直如剑。
      只到了马车上,才放任自己抖了起来。
      靳羽唯有狠狠咬住自己的拳头,才能遏制住那种想要拔刀撕开自己胸腔的冲动。
      半晌,他看着手上血红的牙印,自嘲说:“你个疯子,难怪他不喜欢。”

      三月之后,靳羽又出现在白景的铺子前。
      白景放下算盘和账本,走出来笑眯眯地望着他:“你怎么来了。”
      毫无意外,恍若期待,温柔如旧。
      靳羽浅浅一笑:“我想你了。”
      如说天气一般自然。
      而白景也报以一笑:“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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