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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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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黑夜里睁开眼,摸摸头,一时间脑海有些空白,只剩下些许香味萦绕在鼻尖。
然后就一点一点,什么都想了起来。
啊,是了,靳羽喜欢了白景十几年。
而白景自小喜欢的便是陆澄明。
澄明澄明,人也长得像是荷出澄水,月明环之。
他轻拍自己的脸,想,靳羽那么平凡的摸样,怪不得白景看不上。
床头碧瓯里放了一株碧桃。
他犹记得,年少的陆澄明,也是高傲不爱笑的,越是如此,越一笑起来,便似枝上桃李鲜妍开遍。
白景待谁都很温柔,但真正上心的,唯有一个陆澄明。
与白景一道长大,靳羽又怎会不知道。
他只是可悲地,比白景喜欢上陆澄明更早,便喜欢了白景。
陆澄明由来看不起他,这靳羽是知道的。
他玩心未泯,默书总是默不出,夫子打到后来都懒得打他手掌了。他不擅观察颜色,但别人话说得刺了,他多少能听出些,只不往心里去。
总有一个白景,会时而带些白糖糕来,分一半给他吃。
他看着白景指尖和唇上的糖粉,便觉得虽然要听白景唠叨那个他不甚喜欢的陆澄明,也是甜的。
他也问过白景,怎的不与陆澄明去说。
“澄明那般神仙人物,怎看得上我。”
“你这般好,他纵然不说,心内也是欢喜你的。”
“真的?”
“真的。”
靳羽塞了个鱼形小木格到白景的手里:“那日我见他看上王老头摊上那个,可惜王老头要价太高,我便自己做了一个相仿的,你拿去给他,别说是我做的。”
如果可以,靳羽愿将自己那些小物件,全都与陆澄明换了白景。
可他也知道,白景是个人,不是个可以换的物件。
第二日白景又与靳羽说起陆澄明:“他收下了,却没说什么,不知他喜欢不喜欢。”
靳羽安安静静啃着白糖糕,顽皮的眼睛上睫毛低垂。
人生机缘巧合,若不是陆澄明太贪心……可这贪心,谁又说得好坏。
皮猴靳羽回来发现自己出去玩前放在书匣里那对祖传的碧玉小箭不见了,找了一圈,却是一群学生围着陆澄明纷纷赞叹。
“陆公子的宝物真是精巧少见。”
“哪里哪里,家父给我买的不值钱的小玩意罢了。”
靳羽走过去一看,那分明是自家那对碧玉箭。
“还我。”他伸出手。
“你说什么?”陆澄明漂亮的眸子一抬,看着他满目嘲讽。
“我的箭,还我。”
“你的?这分明是我的。”陆澄明说着就要将碧玉箭系上自己的荷包。
陆家好歹殷实,陆澄明身上总多少有些拿得出手的器物挂件,而靳羽,平时随意邋遢惯了,衣物也都是普通料子,看着也不像能有此贵重之物的人。
靳羽不发一言,只一把抢过,转身要走。
霎时堂上炸开了锅。
白景正好自外边走进来,问:“怎么回事?”
陆澄明挑起眉眼,说:“恰好我这些小玩意前些天不见了,我道是哪个偷儿拿去了。我的东西,纵是不值钱我不喜欢的,却也容不得别人觊觎。”
周围学生一时静默了,吵架归吵架,偷窃是学堂大忌,犯了,是要被逐出书院的。靳羽虽不是个好学生,却也算为人磊落,可陆澄明这么一说……
靳羽前些天才给白景看过这对碧玉箭,当时白景也夸过漂亮。他不管其他人,唯独转向白景,看白景望着自己皱眉,抿抿唇,忍不住还是说了句“我的。”
他虽然皮,大道理上却从不含糊,绝不会偷鸡摸狗。这些年,白景是知道的。
靳羽看着白景的眉头渐渐松开,然后温声对着他说:“靳羽,还给澄明罢。”
陆澄明趁着靳羽发懵的时候,从他颤抖的手里一把夺过了碧玉箭,随即对身边另一个学生说:“子勉,去请夫子来。”
夫子来的时候,靳羽终于别过头来,不再像方才一样只盯着白景看。
“先生,靳羽偷了我的东西。”陆澄明将一双碧玉箭在手指上晃来晃去,靳羽盯着他,牙齿咬得作响。
陆澄明是个好学生,夫子自然喜欢,可是为先生者,相处久了,纵然觉得靳羽学业上不用心,却也非奸恶之徒,只犹犹豫豫地问:“靳羽……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靳羽望着夫子,虽然喉咙哽得厉害——大约这就是所谓要气哭的感觉——却还是对着长须白发的老夫子说:“老师,东西是我的。”声音竟有些嘶哑,似要极大的克制,才不至于带出哭腔。
他毕竟是个才十二三岁的少年。
陆澄明眉目弯弯:“就凭你,谁信。”
“我可以证明。”靳羽的声音突然稳了下来,“烦请陆公子演示一下如何射出此箭。”
陆澄明当他傻了:“这种玉器,怎能真的拿来当箭使。”
靳羽自他手中取过箭,飞快一旋,只见玉石箭头脱落,露出里面金属箭簇来,靳羽左手扯下一缕散发,以指为架竟贴面挽成一把小弓,右手微拉,两点银光直直对着陆澄明。
陆澄明仍在嘴硬:“不过是偷去后多把玩几日看出了机关,耍花枪吓唬什么人。”
话音未落,便见靳羽忽地转了方向,右手快到看不清地手指微拨,只见寒光一闪,鸣镝已插在了庭内太湖石上。
这般功力,若不是常常拿着练习的物之主人,怎会有之。
陆澄明还要说些什么,靳羽将玉石箭头扔给夫子,径直去拔石上之箭:“夫子,这玉壳之内,可是鎏金镌了个‘靳’字。”
这一看便是古早的工艺,非靳羽所能为。
众人渐将目光转向陆澄明,陆澄明脸上青了又白。
构陷者,罪反坐。
靳羽看到了白景带着哀求的眼神。
他将重新旋好的箭放入怀中,随手将散了的发重新束了起来,露出右颊上一条被飞矢擦出的血痕,低着眉眼说:“大约丢的东西比较像,陆同学错认了。”
随即走了出去。
白景追出来的时候,靳羽已经走远了,正蹲在池子边看里面的鱼。
鱼儿以为他又要如往日般投食,都欢腾地围了过来,可靳羽只是默默瞧着。
“靳羽……”
靳羽回头,眼中看不出什么。
白景有点没头没尾颠三倒四地说着:“是我不好……多谢你……我请你去夜市吃柳大娘家的虾肉馄饨,”想了想,“你若喜欢,还有其他的。”
靳羽却听明白了,眼睛亮亮地,笑眯眯道一个“好。”
靳羽换了一身好衣裳,人靠衣装,他没什么优点,只是人白一些,在夜晚灯笼下竟恍若荧荧白雪,显得五官也好看了几分。
靳羽平素没有什么爱好,吃算一个,腹中早有饿感,只是为了白景来时能与他一起吃,便硬生生忍着肚饥。他自太阳西垂,一直坐等到这馄饨档都收了才起身,不好意思占别人桌凳白坐一晚,还是留了些零钱。
可终究没有等来白景。
靳羽垂头丧气地回到卧室的时候,门口站的正是陆澄明,一张如月下晚荷的脸似笑非笑:“你竟以为他会去找你?真是好笑。我与他说我今日里不开心,他便守了我一个晚上。现在……已经睡下了。”
靳羽淡淡瞥了陆澄明一眼,关了房门。
风云际会因缘故,江湖少年岁月催。
陆澄明因得天资聪颖又勤学苦读,正适合一路试举,扶摇而上。
白景走仕途并不很顺,得了功名未有官职,干脆去与陆澄明做了幕僚。
靳羽曾听说,两人终究是在了一道。
可是后来陆澄明娶了太守之女,白景也终于走了。
靳羽放下手中卷书。
那年他未等到再有机会去吃一次柳大娘家的馄饨,便被接回了外祖家亲自教养。他外祖家是武将世家,而父亲一脉,则是出自武林。前朝玄机老人门下弟子习文武皆有,离山时自会拿到师父亲手所做的一份别礼。他靳家嫡系代代相传的,便是那对碧玉小箭。
谁能想到,当年连夫子都懒得打手心的皮猴小呆瓜,竟如今还能顶上一个一方儒将的头衔。
有人说他白虎星入命,年纪轻轻就冷心又冷面,连笑起来都满满是挞伐的杀气。
乱世出风流,他倒愿此生不必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