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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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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三刻,我同司红院的姑娘们并上若干打杂小役一同入宫,掌事的公公将我们领至朝露殿后的一个小殿进行准备。庭溪被安排在其中一个单独的小隔间,扮作庭溪侍女的我随庭溪一道进去。
我将手里一直拿的包裹放在桌上,摊开来取出庭溪今晚表演穿的衣服。因本次的舞曲是南疆风情的,所以服饰上也融入了南疆民族特色的元素,比如这身蓝色衣裳着色用的是蜡染工艺,而不是惯用的水浸法,衣袖剪裁成了紧口的,不再是普通的广袖,袖口用金线绣着盛放的山茶花。最有特色的要属头饰了,银子打出来的山茶的花朵和枝蔓卡在前发上,下面缀了银线和珠贝串成的流苏,恰巧挡住额面,这是出于对庭溪出身司红院不便露面的考量而设计的。嗯,这身衣服果然很有异域的特色,只是穿戴起来要麻烦点儿。
我帮着庭溪将衣裳和头饰穿戴好已近酉时,不多时候华临盛宴将要开始,庭溪坐在桌边小口嘬着茶水,我招呼着杂役进来将古琴搬了出去。
“啪”的一声,只见庭溪手中的茶碗突然摔在了地上。
听到这个动静,婉娘赶紧过来扒在门外问道:“里面发生什么事了,庭溪,你没事吧?”
“无妨,方才不小心带倒了桌上的茶盏,”庭溪对着外面如是说,婉娘闻言退了下去。
“是不是太紧张了?想不到大昰第一的琴曲师还会怯场啊”,我安抚式的笑笑,掏出帕子弯下腰帮庭溪擦掉溅在裙角的茶水,却久久没听到庭溪的回答,我抬眼看上去,竟瞧见流苏缝隙下她的脸变得惨白,连窗外映进来的夕阳余晖都无法染透。
“怎么了?”我弯下腰轻拍着庭溪的肩,仔细打量着她的脸。
她缓缓抬起了颤抖的双手,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掌心,轻声道:“我的手……”声音竟带了些哽咽。
我扶住她的手,试图帮她稳住,却止不住强烈的颤动,我一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抖的这样厉害?”
庭溪的声音近乎呜咽:“我大约是中了一种叫颠行散的毒,现下手指开始不听使唤,再过半个时辰估摸全身都会这样……”
“怎么会?是谁下的毒?”不可置信,居然有人要这样害庭溪,我恼怒起来欲冲出隔间把此事搞明白,却被庭溪努了劲儿用双臂环住了我的胳膊。
“不要说出去”,她摇摇头用乞求的目光将我望着,“此时就要开宴了,若因这事坏了今晚的演出,司红院上下都会受牵连的,我不能……”清透的泪水漫过她的凤目。
我停下步子,转过身道:“好,我不说出去,可你这样还怎么弹奏古琴啊?”
庭溪垂目,低语道:“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冬日的天色比其他季节黑的要早,酉时的更声刚响,朝露殿内外已是灯火通明,王侯大臣与一并东瞾使者相继列席。相传朝露殿是当年前朝皇帝杨赫为给他的长女崇华公主杨湛办满月酒而建造的,占地近两亩,殿中心是一方清池,为了要活水,殿的侧面专门修了一条渠与护城河相连,清池之上是一座高起的平台,从殿门口通至平台有一条一丈宽的小径,皇帝并臣子围坐在清池的三面,歌舞表演则在水榭之上,如此大的工程足以见得杨赫对这个女儿的宠爱程度。
今日,清池上飘着各色蜡纸糊的花灯,水榭的四周挂上了喜庆的灯笼,透过这番光影,似乎能望到前朝之华繁,只是几番欢畅后,朝代更迭,殿内已不复当年人,杨氏一族的喜悲如今只能从史籍冰冷文字中去感知了。
随着王公公一声“开宴”,丝竹声响起,一位身着蓝色苗疆服饰的女子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九位舞姬,从门口缓步走上殿中心的平台之上,烛光无法映透晃动的流苏下那张传言中倾国倾城的颜面。
只见那女子走到古琴前,双手盘在右侧腰间向着水榭对面的皇帝欠身行礼,遂缓缓坐下,举手投足间透着十足的优雅,台下的使臣们无不被这韵味所吸引,皆不由瞪大了眼,屏住了气,一瞬不瞬的将台上的人望着,迫切等待着第一个音符的落下。
台上的人似乎感受到了众人殷切的目光,即将触碰到琴弦的手猛地一滞,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台下的人却全收进了眼风,只当是这位大昰第一的乐伎要摆出什么高难度的指法,哪知抚琴的人却抽回了手拍了拍胸口,大口的呼了两口气,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一愣,半晌,一个五大三粗的东瞾使者猛然撂下手中的酒杯,杯中酒水溅了一桌,只见他站起身来,抬手指着水榭上的蓝衣女子放声大笑,用东曌腔说道:“哈哈哈,这就是你们大昰第一的琴师?对着咱们区区四十来人弹个琴就骇怯成这般模样,看来大昰的第一也不过尔耳,怪不得要专程找个帘子遮住脸,想必这娇娘的脸红的都赶上猴子屁股了!”说罢,剩下的几位东瞾使者也跟着大笑起来。
要说这几个东瞾使者敢当着大昰天子的面如此放肆也是不无道理的。大约三百年前,东洲大陆上并没有东瞾这么个国家,那时东瞾和如今的大昰都是杨家的天下,杨承祖晚年时以骄奢淫逸的罪名罢黜了当时的太子杨瑾,将其贬至东霖一带封永平侯,继而扶其幼子杨琤继位称帝,自己则做了太上皇,这期间天下天平,各藩侯之间相安无事。
然承祖驾崩后不久,被贬为永平侯的杨瑾便昭告天下,言当年被贬乃是被杨琤所诬,遂起兵征讨杨琤。杨琤虽已为帝王,却因年龄尚幼,再加上失去了承祖这么个靠山,朝中一些曾效命于杨瑾的老臣便趁着此次机会,投靠了永平侯杨瑾,他们的倒戈导致朝中抗击杨瑾的势力大大削弱,不到半年,叛军就攻下了半壁江山,主力军直逼京城。
就在满朝文武准备赶回家收拾行囊避难时,杨瑾因在庆功宴上多喝了几杯中风而猝,叛军一时失去主帅乱了阵脚,文武百官听闻此消息立即又回到朝堂之上,群情高涨的鼓动杨琤一鼓作气拿下叛军,谁知杨琤生性就是个懦弱的主,一会儿担心杨瑾是诈死,一会儿忧虑后方军队供给不足,迟迟不肯发兵,从失去主帅的悲痛中缓过劲儿来的叛军在杨瑾长子杨焕的率领下与朝廷抗衡起来,双方势力在玉江两岸争持不下,这一对持就对持了近三年,双方兵力损耗惨重,皆无力再战,于是以玉江为界,杨瑾长子杨焕在江东建立了东瞾国。
此后三百年间,玉江两岸偶有摩擦,但总体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乱。直到十五年前,皇舅舅起兵推翻杨氏王朝腐朽的统治,大昰建国之初国内满目疮痍,东曌趁机侵犯我东方四城,而那时大昰的国力尚弱,不足以与东曌抗衡,只能休养生息,韬光养晦。直至近年,国力增强,兵源充足,朝廷上下觉得是时候征讨入侵的东蛮,遂于四年前命窦凛率兵征讨东方四城,窦凛用不到一年的时间先后夺回了东方四城,打的东曌蛮人落荒逃回江东。这一仗大昰虽取得了胜利,然东曌历经三百年的发展,各代皇帝大力发展军事,现如今其军事实力不容小觑,连大昰也要忌惮三分,是以方才区区几个东曌使者敢在大昰皇帝面前那般无礼。
且说华临盛宴上,东曌使者全然不顾场合,借以一个怯场的乐伎肆意嘲讽大昰,只见那年近花甲的皇帝微微皱起了眉头,百官亦面露尴尬之色,突然,水榭之上七条琴弦同时发出了一声刺耳的杂音,正在大笑着的东曌使者们皆止住了笑声,齐齐看向台上那位被嘲弄而生气的琴师,一个小小的乐伎能有这么大的脾气,这让东曌使者并上文武百官始料不及,忘掉了该如何反应,观众中只有一个人微不可查的勾了勾嘴角。
台下一干人仍在瞠目结舌之际,台上的人已抬起手腕,纤细白皙的手指抚上琴面,撩动琴弦,一段悠扬的琴音仿佛山中一汪清澈的溪流沿着山势一倾而下,舞姬们上前围作一圈,举起胳膊晃响了手腕上的银铃,系在腕上的水粉色绸带伴着节奏舞动起来,粼粼波光映在水榭之上,恍若另一番世界,时间亦陡然停止,如梦如幻,阵阵清脆的铃声和着琴音更是妙不可言。台下的人从震惊变成了不可思议,安安静静的听着这美妙的琴曲。前奏过后,琴师开始伴着琴音唱起来,细听竟是东曌方言,那词唱道:
“孤雁南飞,离人不归,听尽寒蝉凄切,目及霜染红叶。
沙鸥翔集,西风向晚,遥迢苍茫云海,望断天涯归路。
纵览万千风景,与何人共?”
一曲唱罢,台下的人均沉浸在余韵之中,无可自拔,那个领头嘲笑琴师的东曌使者站起身来冲着台上使劲鼓掌,大叫:“唱的好”,遂又转身对着皇帝道:“陛下,此曲乃我东曌民谣《迟归吟》,想不到你们大昰竟有如此妙人能把这曲子中的思念之情表现的淋漓尽致。”
皇帝点点头,满意的笑了。他的笑并不单单是为了这曲子唱的有多动听,而是对琴师选择此曲那缜密心思的称赞。当年杨瑾的叛军与杨琤对持于玉江,涛涛江水犹如一柄阔斧生生劈开了江东与江西的百姓,从江西过来跟着杨瑾打仗的军人便再无机会渡过玉江返回家乡,为了表达对故乡的思念,军中的将士们不知从何时开始传唱起一首曲子,后经东曌文人的修改,便成了传遍全东曌的民谣《迟归吟》,这首歌在某种意义上也表明了东曌其实与玉江西边的大陆本是一家,那琴师当着东曌使者的面唱这首曲子,估摸是要告诉他们,迟归非不归,东曌总有一天会归于大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