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钥之蛹》架流空路

3、绝望之厉鬼

　　雨声，一点一滴，像波浪般在地上形成一圈圈细小的纹。黑暗里只听见那一声一响有如静穆里的回音。
　　很久了，不曾停下来静静的听着这样的声音。
　　只有一次，记忆里唯一一次的听雨，是王在进入獯洞前的一个夜晚。
　　王坐在那里，白天时的威严和镇定，似已消失。他倾心的听着雨，不言不语。
　　“脆弱”这样的词语我第一次再他身上见到。那不是我的王，不是给我们带来希望和憧憬的王。
　　我暗暗的下了决定，就算这个决定的最后结果是我将永远的离开王，我也决不后悔。

　　睁开眼，雨声继续着，场景却不同了。
　　布满蛛网的屋顶，残破不堪正滴落雨水的大堂。看来这户人家之前必定是富贵荣华而虔诚向佛的，不然不会在大堂上砌了个如此巨大的金色佛像。只是可惜再巨大华美的神佛也无法改变因战乱而落败的宿命。
　　在突如其来的残酷暴力中，神佛真的有用么？只是留下被人偷盗而班驳破旧的表象罢了。
　　蓬莲正躺在这个大堂里唯一干燥的地方，身边升着一堆燃烧正旺的火堆。
　　“你醒了？”一个清亮却温暖的声音自他身边响起。
　　移目见到的面容，让人在瞬间忘却了荒凉处境。依旧单纯而慈悲的笑颜，却在和平里透着堪破红尘而生出的淡然。
　　妙目对着蓬莲笑着，伸手扶了扶他的额，缓缓的说道：“小僧未出家前曾经学过治疗法术，虽不高明却仍实用。这只护手可暂时抑制你的蛊毒，只是将来何时发作……不好说……”妙目清晰的目光里透着焦虑。
　　蓬莲冷冷的看着他，许久，忽然蹦出一句：“你是如何在乱世中活到现在的？”
　　妙目微微一滞，苦笑着晃着头：“啊祢托佛，啊祢托佛……世道险恶，人心不古，连和尚都有人消遣。可怜啊……可悲啊……小僧要为这人心再念个七七四十九遍经，才消你心中孽障。”
　　语毕，竟真的不再理会蓬莲，转个身自顾自的念他的经去了。
　　“啧……”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自佛像上方传出。
　　一缕乌黑如丝锦的发自如来伸展巨手中滑下，哪个想取他性命高傲如神邸的魔物，此刻一脸烦躁却无可奈何的瞪着无法动弹的蓬莲：“那小子刚结束千遍的诵经，让我耳根清净了下。你却只用一句话，让他再次犯病。告诉你，不准乱说话，不然吃了你。”
　　最后一句说的是咬牙切齿，在蓬莲看来却全没有杀气，根本够不成威胁。
　　蓬莲怔了许久，最终只是一笑，在砂时极度郁闷而更显鬼魅的面孔下闭上眼。耳边是妙目不紧不慢高低抑锉的诵经声合着点点滴滴的雨声，蓬莲竟陷入了一个十几年都未曾有过的安稳而黑甜的睡眠中。

　　蓬莲走出屋子，经过天井，向外面走去。他并不知道接下来该去何处，天地这么大却似乎那里都没有他的立身处。
　　这段时间里，妙目一直很照顾他，为他身上的伤没少费心。只是说实话，他的经文诵的也太多了点。在这件事上，他跟砂时还是很有默契的。
　　砂时总是将他定位在妙目捡来的东西上，偶尔间会作弄调侃。常常在偷偷溜出去找食物时看到蓬莲发现他，便会露出威胁的尖牙。虽是这样，相互间的气氛却越来越好了。
　　这不是他想要的，以前是因为没有人敢与他这样交往，现在却是不愿看到别人为他操心。有些东西，一直都没有习惯，突然得到，却害怕得想逃跑，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他这样想着露出微微的苦笑。
　　空气中突然一阵异动，他急忙回身轻轻一跃，顺着一股暗流飘回天井处。
　　天井周围的空气渐渐稀薄起来，一团幽幽的暗蓝火焰忽上忽下，若隐若现。蓬莲紧了紧手腕上的金线，警戒的瞪着这团来历不明的鬼火。
　　这不像是砂时的火焰，虽然同是暗蓝，但砂时的暗蓝带着一丝青翠的绿色。而这团火焰中的颜色闪动的黑暗气息，让蓬莲都不敢贸然出手。
　　一个身影自火焰中渐渐显现，幻化出一个男人的形态。是一个满目疮疥的落魄男人。他身上布满血迹，像是来自地狱的厉鬼。眼神却漫溢悲苦与伤痛。
　　“蓬莲……”一声轻如叹息的声音自仍旧虚幻的男人形态逸出。有别于男女的奇异声音，在不久前还用一种调侃的语调呼唤过这个名字。
　　“砂时？”蓬莲简直不敢相信。“你……你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这个男人是个被至亲好友用极卑鄙的手段陷害致死的冤魂。他放弃重生的机会，成为厉鬼，附身在一个十恶不赦的男人身上，杀死了陷害他的好友。他一定只想报仇，可他却不知道，厉鬼一但杀人是无法刹住的。我感到他的执念赶到时，他正被追杀，靠在一棵大树下苟延残喘。原本，我以为他会请求我救他，他的罪孽深重，就算被冥界收留，也只能流亡在绝地沼泽里。但没有，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在流泪。”
　　砂时外在的那个落魄男人，开始滴下暗蓝色的眼泪，一点一滴落在离地面只有三寸的地方淀开，幻化出一层层蓝色的水晕。
　　“突然间，我觉得他好象我，我们都是被神所遗弃的人。我们从未犯下过错，为什么就得承受这些磨难，那是条没有尽头的路，每个人都有回头的机会，但我们没有，我们只有一直走下去，走下去……”
　　男人的眼泪越滴越快，在他周围的光芒已被升起的水雾所代。早已分不清那些泪水是男人的还是砂时的？他眼里的悲怆渐渐浓重，语调尖锐起来：“如果这世上还有神，为什么不给我们一个机会？只因为我们无足轻重，渺小不堪么？”
　　蓬莲惊呆了，他从未看过砂时如此的失控过，记忆里的砂时永远都是带着淡淡的嘲讽，就算有时说着跟自己形象实在不符的话，也总是一幅无所谓的调调。他大喊一声：“砂时！”
　　已快浓郁成黑色的火焰，抑制了一下，似乎平静下来。
　　砂时看着蓬莲，痛苦中带着无比的无助：“我吃了他，不知道能不能吸收得了。但仍旧吃了他，我不想见到另一个自己。蓬莲，也许我该留下他，跟我在一起。我们，我们是同一类人，也许，他可以陪陪我。”
　　“砂时，不要这样，也许我们会有办法的。”蓬莲不自觉向前，将手伸向他。
　　就在蓬莲的手快要碰触到仍旧流泪不止的砂时时，一声清亮的佛号，停止了蓬莲的动作。
　　一袭袈裟的妙目，出现在蓬莲身边，他轻轻的拍拍蓬莲的肩膀，柔声道：“不要碰他，蓬莲。他现在的魔力强大得能把你撕成碎片。”
　　妙目温和的声音里带着怜惜：“砂时，无是无为无尘埃，你仍旧无法参破。每个生命如天上之星辰，自有它本身的轨迹，无人能改变，你所能做的只有规导而已。”
　　他盘膝坐下，庄严的佛号随之响起。原先已被黑暗气息笼罩下的天井，渐渐亮起一道道柔和的光亮。暗蓝色的火焰，也开始淡薄，变成淡淡的绿色。
　　那个落魄的男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长到脚踝的黑发男人。他苍白疲惫的面色虽然平和下来，但仍旧带着一丝狰狞。
　　在妙目的面前落下，脸上的神情一闪，泛起一抹浅笑，用他那把异于男女有如击碎玻璃的声音道：“妙目，我累了，能不能让我睡一下？”
　　妙目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伸出手。砂时又一笑，化成一缕轻烟，从妙目掌心钻入。

　　“妙目，能告诉我砂时到底是什么吗？他为何有吃掉厉鬼的能力？”蓬莲终于问出心中的疑虑。
　　妙目一声叹息，良久方道：“在几百年前，砂时是神的弃子。”
　　“什么？”蓬莲大惊“那他怎么又会沦落成妖魔的形态？”
　　“那位神也许游历过人间，见到人间有那么多无主的冤魂与厉鬼。便随手创造了砂时，把他遗弃在绝地沼泽中。砂时是绝地沼泽中唯一一个会发光的生物，他被沼泽中无数的妖魔嫉妒怨恨惧怕。他每时每刻都受到性命威胁。而唯一能提取魔力的方法，便是吃掉那些厉鬼，从中提取它们的魔力，转换成自己的。与此同时，那些厉鬼的不甘，悲苦，伤痛，所有的负面情绪，他也得背负下来。每吃一只，魔力增一分，情感上的负担便重一分。你看他的火焰，刚开始是绿色的，清亮如同青地，现在已变成暗蓝色。”
　　“你的意思是如果他继续吃下去，最后会……”
　　“变成真正的魔物或毁灭。”
　　蓬莲怔住，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那神呢？”
　　“也许，这才是神的真正愿望。”
　　蓬莲终于有些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神的一个玩笑。我们身在圈套中，拼命的挣脱，悲苦，发出厉天的长啸，而神只会在远处高高的藐视我们。从一开始，那些或喜或悲的情感都与它无关。
　　“蓬莲，你愿意随我去么？我想寻个安静的地方，听不到怨灵绝望的呼唤，等着砂时的再次醒来。”
　　远方有桃树盛开，风把片片花瓣吹开，星星碎碎的飘落在天井上空。
　　像下着一场洁白的雪，纯洁得就像这世界如白纸一般。
　　蓬莲扭头看着这场幻如美梦的雪，轻轻的喃喃自语道：“不知道神会不会看到这个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