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笺》八部众

2、第二章

　　第二章

　　穿过曲院回廊，眼前是夫人正房的前堂，上悬一块乌木雕花的银漆大匾，阴凿着端端正正的四个大字--“兰室春意”。

　　门口伺立的小丫头们见我到了，纷纷笑盈盈地迎了上来：“卿姑娘今儿来得可真早。” 我点点头，随后问道：“夫人在屋里么？”

　　“在。大少爷也来了。”

　　大哥？我闻言，顿时心中一惊，手中的帕子一瞬间有如千钧之重，手再也握不住，任它落到了地上。

　　无暇顾及什么，我只想要转身逃开，却似失了力气，再也迈不动步子。

　　“妹妹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屋？”背后传来一道熟悉而冰冷的声音。

　　知是无法躲避了，我只得强自把满心的恐惧压到内心深处，确定重新戴好“杜瑾卿 ”，杜家二小姐的面具后，我方转过身来。

　　只见楚鸿——我的大哥站得离我甚近，不过三、四步之遥，手中拿着我方才掉落的手帕子，正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大哥。”我轻轻唤道，却似嗫嚅。

　　“这是妹妹的手帕吧？”大哥凝视着手帕上头的栀子花，若有所思。

　　如不是有胭脂遮盖，我此刻苍白的脸色一定被大哥瞧了去。

　　“是……”好半天后，我才想起来回话。

　　大哥倒是不再非难，伸手将帕子还给我。

　　那帕子与握着它的手，就这么直直地撞入我的眼中。恍惚间我已倒退几步，瞠目而视，竟似瞪着一条毒蛇。

　　“妹妹？”大哥催促道，示意我接过帕子。

　　我极力忍住从手指末端到心脏的冷意，伸出手，握住帕子的一端，发现一股拉力传来。

　　我抬头一看，只见大哥拉着手帕的另一端不放手，而他的脸上此刻竟显出冷酷而邪魅的神色来。

　　“妹妹近来忘性似乎大了些，怎么，这么快就把青龙忘了？”

　　如同一句咒语，听完，仅剩的力气瞬间从我身上消失，我软软的向后倒去。

　　大哥冷冷的看着这一切，既不相扶，也不相帮。

　　还好碧丝就站在我的身后，我才没有狼狈的倒在地上。

　　“妹妹如今是越发的娇弱了，连站着都站不住，也该时常怜惜些身子才是。碧丝，你还不把姑娘扶到屋里去。”仿若刚才说出那残忍而揪心的人不是他，大哥又变回了疼惜妹妹的大哥的样儿。

　　“是，大少爷。”碧丝答应着，扶着我准备朝屋子里走去，屋外的小丫头们早把帘子掀了起来。

　　“等等。”叫住了碧丝，大哥拾起方才又再次掉落的帕子，放在碧丝的手里，道：“仔细拿好了，要知道这可是你们姑娘最宝贵的东西。”

　　“碧丝，我们进去吧。”我对碧丝说，眼神一片空冥，不再看手帕，也不再看楚鸿的脸。

　　看着我们径自进入大屋，楚鸿方露出冷冷的一笑。

　　* * *

　　我走得极慢，七八步的距离虽不长，可也不短。幸拜这些年的经历所赐，心渐渐定了下来，等行至夫人的面前，我已经是平常的杜瑾卿了。

　　“瑾卿给夫人请安。”

　　我一丝不苟地给坐在主位上的夫人请安、上茶。

　　夫人倚在乌檀雕椅中，身穿滚金的绣菊袍子，佩着几样翡翠首饰，简洁却不失气度。她自我手里接过茶盏，颔首微笑，同时慵疎地抬起戴满了珠饰环绕的手，指了指旁边的位子，示意我坐下。

　　起身的一瞬间，我有些晕眩，还好靠着碧丝的搀扶，总算是坐了下来。

　　似乎没有看到我的不适，夫人开口说道：“瑾儿，府里新进了一批‘奉宣园’的料子，我瞧着颜色和样式倒是挺适合你的，已叫人给你缝了几件衣裳，过几天我就派人给你送过去。”

　　“瑾卿谢过夫人。”

　　“都是自家的孩子，有什么好谢的。我们瑾儿正是如花似玉的二七年华，正该好好打扮才是。”

　　亲切的话语，不疾不徐的温润嗓音，一点也没有印象中上位者该有的霸气和威严，不像是杜家的当家主母，反倒像是我嫡亲的娘……可我知道，我那个嫡亲的娘永远喜欢待在杜家的佛堂里闭门不出，祈福念经。这些话她不会说也不懂说。

　　不理，不问，不听，不闻，大概是我娘身为杜家最末的一位小妾能够平安幸福的唯一法门了吧。

　　可就算这样，娘所表现的东西至少是真实的，而我，杜瑾卿眼中所见、耳中所闻，真真假假，又是如何的难辨……

　　忽然感觉有人在偷偷拉我的衣袖，我方从自我的思绪中醒过来。

　　是碧丝提醒我夫人已经看出我的走神了。

　　我顺着她偷偷暗示的方向望过去，果然，夫人眉梢的部位已经微微的翘起，似有发怒的迹象。不过，如昙花一现般，这一幕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夫人甚至还带着笑容示意我坐得离她更近一些，我依令而行。

　　坐在夫人的旁边，夫人先是端详了我半响，方抚摸着我的手，说着：“我们瑾儿越发出落的比前两年水灵了，怪道是那年你出生的时候有位道士曾经说过 ‘土木临飞凤，祥瑞可云卿’，我们瑾儿真真就是我们杜家的祥云。”

　　道士随口的一句吉祥话就能说明我是“祥云”么？！我自是不信这些话语，也从未放在心上。但老爷和夫人则认定道士的意思是我能给杜家带来吉祥。所以身为妾室的孩子我享受着小姐的待遇，所以当家的夫人即使不喜欢也依然对我关怀有加，所以我的那群兄弟姐妹看见我总是既嫉妒又讨厌的神色，所以我今生注定会嫁入皇家？……

　　我凄然一笑，抿紧了嘴唇，不发一语，室内一时间静了下来。

　　“娘，我看妹妹已经很累了，不如让她早点回去歇着吧。”大哥的声音突兀的在我的身边响起，打破了片刻的平静。

　　“这孩子，刚才说出去会，怎么去了这许久？” 同自家儿子说话夫人的声音里有了丝温度，待转向我时又是她不冷不热的声音了：“不过楚鸿说的也是，瑾儿，你先回吧，明儿再来说话。”

　　“……是，夫人，大哥。瑾儿明日再来向夫人请安。”我自是不愿在这里多呆，行了礼，带着碧丝向屋外走去。

　　“妹妹，”还未曾踏出门，大哥充满嘲讽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些日子可得好生歇着，过不久我们杜家可全靠你带来吉祥了。”

　　我心凉了凉，大哥杜楚鸿的性子平素极不爱说话的，也不待见我，他只是喜欢用他那如深潭般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我。今个儿他倒是反常地说了这许多话……我暗暗一想，难道是时间到了么？

　　未及深虑，背后传来夫人和大哥说话的声音。

　　“怎么，楚鸿，事情有眉目了么？”夫人有些急切，以至我还未完全踏出门就问了起来。

　　“虽说不十分，倒也有七八分把握了，娘。看来也是早晚的事情……”

　　到这儿，我已无力再听下去。

　　* * *

　　“姑娘……”碧丝有些担心地看着我。

　　“碧丝，我们继续去给其他夫人请安吧。”我轻声说道。

　　自我出生，我的命运即早已经决定了，此刻再次听到又有什么好诧异的呢。杜家在朝廷上近年来的声望一年不如一年，老爷虽在三品柬卫（注：管理柬书的官吏之一）的位置上没有什么大错，但杜家其他子弟却偶有不得民心之举。为了巩固杜家在朝廷上的地位，我就是那个必须牺牲的人选。也许，我早已经习惯了认命。

　　“姑娘，你还好吗？”

　　“我？还好。”我淡淡一笑。

　　对我不哀反笑之举，碧丝的反应很大，嘴张张合合了半响，终于只是叹了一口气，说道：“姑娘，你这又是何苦？”

　　虽然碧丝话未尽，可我知道她的意思。此刻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静默了半响，我只道：“该走了。”

　　走了两步，发现碧丝没有跟上，我转过头疑惑地看着她：“碧丝？”

　　碧丝二话不说，“咚”的一声在我的面前跪下，道：“无论如何，姑娘，请让碧丝永远陪在你的身边。”

　　“……好。”看着她坚定的眸子，我竟是说不出拒绝的话。在答应她的同时，我知道这个只比我小二岁的女孩未来必定要和我绑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