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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常夏 ...


  •   仲夏。

      二条院里传出潺潺的琴声。素白的、粉绯的花几乎开了满院,高枝梢上,络绎不断的蝉鸣合着旋律,勾勒出一首完整的曲子。屋外阳光明媚,屋里静坐抚琴的黑发男人,神色宁静,身心均专注于琴弦之上。

      已跪坐在御帘后倾听了许久的樱发女子阖着眸眼,趁着这等候的时间,将打算要说的话在心底反复默念了许多遍,在措词上反复的改了又改,心里才稍稍安定下来。

      “樱之上,有什么事就说吧。”

      黑发男人捻弦,并没有将目光移向她。

      樱深吸了一口气,扬起嘴角:“虽然在三日前行了宴、可我知道,今天才是君上二十岁的诞辰日……”

      “我已经为母上焚香祭奠了。你不用操心的,樱。”

      听他平静的这么说着,樱微微垂下了头,发簪上悬吊的樱花形状的玉饰随之轻颤,额角的发遮住了抹过胭脂的脸颊。想起他诞辰宴那日里尽是在席间与同僚们应酬议政,她望向桌角的香炉,里边果然已经焚上了烟。

      关于他的很多事情,樱都是从家臣水月那里听来的。他从不开口说起,却更是激起她的好奇。听水月说完,樱才明白他为何决口不提。这些大概是佐助君的耻辱吧——樱这样想。

      “那、佐助君,我可以坐在这里听你弹琴么?”

      “……之上请随意。”

      便再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机会和理由。樱靠近他的身边,安静的听他继续抚琴。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大约是因为长期习武的原因,奏出的琴声似乎都带有一股厚重的感觉。可樱总是觉得听不出其中所含有的感情。沉重的?喜悦的?或是哀伤的?无法从中透析出自己君上真正所要表达的意味,樱只能选择沉默。

      距离比琴弦长得太多。话语中字字句句的相敬如宾——倒不如直接定义为冷漠。已经两年了,从未变过。苍翠的眸中倒映出佐助微微低垂的冷俊眉眼,樱却仍然舍不得移开目光。

      初见时的那股怦然心动,从那时候一直保留到现在。原封不动。就算从不见这双眉眼对自己展露笑意,樱也没有任何抱怨。随着年岁增长,抑或是被自己的君上所感染,这个女子从方方面面都逐渐静了下来。

      “——佐助,有客人来噢。”

      水月大大咧咧的闯了进来。见到樱也在,才是稍微颔首算行过了礼。

      “是谁?”佐助头也不抬的问。

      “有很久不来了呢——漩涡公子、还有他的夫人。”

      挑起一半琴弦的指尖停了下来,佐助缓缓的抬起头望向水月。水月肯定的点了点头:“我这就请他进来?”

      “嗯。去吧。”

      “啊、那么我去准备茶点!”樱朝佐助微微一笑,提起衣摆起身离开了厢房。

      很久——究竟有多久了呢?佐助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大约是参加过他的婚礼以后,就再也没机会和他仔细说过话了。那日初春的神社,身着一袭白无垢的新嫁娘长发似墨染,羞涩的腆着脸蛋,隐约透着几分细竹辉夜姬的风姿。那身穿黑纹付羽织、面带笑容的英俊男子,竟是鸣人——佐助那时险些看走了眼。由于左大臣家世代述职文官,因此比起武官家女则是更加讲究礼数。婚礼在肃静的神社里举行,当鸣人挽着新嫁娘的手朝神像叩首三拜、继而将目光投向新嫁娘的双眼时,佐助忽然感觉自己融进了前来祝福的人群之中、变得愈来愈小——那来自鸣人的、认真坚定而温和柔软的目光,只属于那个名叫雏田的女子。再不属于任何人。

      “今后为人君上、必要有所担当啊。”佐助记得当时自己拍着他的肩膀,淡淡的说这样说道。

      “那是自然啦我说!”犹记鸣人是这样欢快地回答,还不忘笑着看了看自己娇羞的新嫁娘。

      春去秋来,季节往复。院子里开满的常夏花是第二次无人一同欣赏。佐助细想,大概是两年的时间过去了。

      “之上慢些走……不着急的啦我说。”

      重吾打开了宅邸的大门。佐助闻声往外望去,看见两个人的身影。

      高大些的是鸣人。身着水蓝色的直衣,在太阳底下是如此耀眼——总是喜欢穿这种明亮颜色的衣着,这点始终没变。可这真的是他吗?脚下稳重的步伐,走向自己时不再总是带有焦急的小跑、语气里毫无掩藏的温柔——他口中叫唤的是之上。鸣人挽着身穿端丽的碧色衣装的雏田,有意无意的在搀扶着她,就算雏田羞红了脸,一直在低声对他说“不要紧”——

      佐助突然发现、雏田的腰间系着一条白色的锦带。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

      “佐助——”

      鸣人扬起笑脸喊道。多么熟悉的声音。

      原来是在叫我的名字。佐助缓过神来,稍稍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起身将夫妻二人迎进了厢房。此时正巧樱已端上了点心和茶水,佐助便叫樱领着雏田去里屋,好让女眷们聊些自己喜爱的话题。

      “佐助!我啊、想着你大概会喜欢吧,而且之上也说很合适——所以就找工匠煅了一把剑送给你……用用看、看顺不顺手?”

      鸣人从布袋中取出一把短剑递给佐助。佐助有些受宠若惊。从前从未收到过来自鸣人的如此贵重的礼物——剑鞘华丽,镶有一颗苍蓝色的宝石。他抽出剑身,同样是气息锋利。算得上是十分难得的佳品了。

      佐助对着空气比划了两下,手感正合适。却仍然犹豫了一瞬间,开口回道:“……稍微有点轻。不过还是谢谢了。”

      “二十岁诞辰日、恭喜啦。”鸣人见他似乎还算满意,着实松了一口气。

      “倒是你家之上,”佐助缓缓地将剑收回鞘中,话锋一转。已婚女子在腰间系上白色锦带——佐助怎会不知道这其中含有的意义。“已经怀有身孕了呢。恭喜。”

      “啊、是啊!”鸣人笑了,脸上猫须似的胎记也向上扬起。他下意识的抓了抓后脑勺:“我很快要做父亲了呢……!”

      “孩子什么时候出世?”佐助问。

      鸣人摸着下巴想了想:“大概要等到来年冬天了呢。”

      从前那个轻快的少年在眼前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成熟男子俊朗的的轮廓。望着他不知何时竟已略微高于自己的肩膀,佐助一阵沉默。

      “……要好好做出一副父亲的样子啊。”

      “嗯,知道啦。”

      鸣人回应着,眼角眉梢皆是掩不住的笑意。望着鸣人那种只有在将为人父的男子脸上才会见到的温润笑容,佐助感到心口一紧,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了屋外盛开的常夏花。花瓣白得那样耀目、仿佛要将人的视线吞并以刺痛。

      鸣人也顺着佐助的目光望了过去。还记得初次来到二条院时,这片园林还没有现在这般繁茂,如今植上了常夏的地方,原本生长着烂漫的野花。啊、这株常夏花的花苗,似乎是自己送给佐助的——但却忘了当初赠与的缘由。以前、似乎过来打扰,也根本不需要理由。

      “——真快啊。”这时、佐助轻声说。

      “是啊,时间可过的真快呢。”鸣人也附和着点了点头。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要当父亲了。”

      “嘿嘿……我一听说雏田有孕的时候也很意外……”鸣人回想着,微微摇晃着脑袋。忽然,他朝佐助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久不见他朝自己笑,佐助反倒有些不太习惯。

      “话说回来、佐助,到时候让孩子认你做义父、你意下如何啊?”

      佐助不禁勾起一丝微笑。“可以。等长大一点得让我好好调教调教,可不能像你小时候那样顽皮。”

      鸣人连连摆手。“不会不会!还有雏田呢!”他一脸自信的对佐助说:“孩子在雏田的管教下,日后定会像她一样温柔贤良又知书达理的吧、我想。”

      ——佐助心里一愣。

      “……啊、是呢。”他有些僵硬的点了点头,沉默良久。“但愿如此吧。”

      “想想从前,我总是一味的追赶着你……嘿嘿、一定让你很困扰吧我说?”鸣人的声音有些低沉、听起来却又像是早已被时光打磨成的一副嗓音。佐助仰起脸望向他,只见他的目光并未落在自己身上,只是悠远的投向了屋外湛蓝的天际。

      “……小时候什么事都不懂、只想着跟你一较高下……真是太傻了啊我说。”

      “是啊、真是太傻了。”

      佐助毫不犹豫的回答。他端起了茶杯,微微仰头。茶水有些发烫,他感觉自己被泛着茶香的烟雾熏疼了眼、有意味不明的泪水顺着眼角悄然滑落,流进额角的发线里,不见踪迹。

      “啊……雏田、真是恭喜你了!”

      隔壁的厢房,是女眷们所待的处所。直到凑近上前为雏田沏好一杯茶,樱才恍然发觉她的腰间系着一条象征怀有身孕的白色锦带。

      雏田则是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腹部微微颔首道谢。自知道有孕以来,前来探望的人们捎来的祝福源源不断,雏田每每听见,总是感到心底一阵温暖。这是她和心仪男子相爱的证明。

      樱既兴奋又有些胆怯的询问道:“请问,可以让我仔细看一看吗?”

      “可以的……”雏田微笑。

      樱缓缓挪步凑近了雏田。她俯下身子,小心翼翼的隔着衣料将双手触上了雏田的腹部,难掩喜悦的神色。她接着附耳去听,虽然听不出什么动静,可无论是谁都明白,那微微隆起的,是一个女子生命中最最重要的宝物。

      “在身体里孕育着一个生灵的感觉、定然很奇妙吧……将来他会出世、长大,会哭、会笑,会在你跟前撒娇、‘母亲’‘母亲’的声声叫着……啊、这种感觉真是美好……”樱出神的喃喃自语道。

      “呵呵……”听见她这番话,雏田回以轻柔的笑声。“樱好像很喜欢小孩子呢。”

      “啊、是啊……!”樱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和小孩子在一起,总感觉日子过得飞快,什么烦恼都会烟消云散呢。”

      雏田点头表示赞同。抚养孩子长大的过程并非没有想过,尽管鸣人总是以无比温柔稳重的表现给予她无限想象的空间,可她仍习惯小心翼翼的克制自己这些似乎有些太美妙的遐想。接着她询问道:“那,樱为何不与佐助君也要个孩子呢?”

      只见樱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方才提到孩子时那活泼的样子一下子变成抿起嘴唇、移开视线的躲躲闪闪。雏田不免感到有些奇怪,她疑惑的伸出手碰了碰樱的肩,却感觉到樱的身躯似乎有些发抖。

      “……怎么了吗?”雏田担心的问。

      樱只是摇了摇头。神色逐渐平静下来,可眉头却仍带有曾经深锁的痕迹。“……雏田、请你不要说出去噢。”

      “实际上,佐助君他……根本就没有碰过我。”

      “怎么会……”雏田吃惊的用袖口掩住了嘴唇。至少在她看来,每逢大小宴会,佐助总会携她出席,也从未于鸣人口中听闻他再纳姬妾,这样一对夫妻,在雏田的心目中,根本是无可挑剔的——

      樱勉强牵出一丝微笑:“我知道的。他娶我为妻只是为了保官路畅通、富贵荣华。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雏田有些焦急的替她寻找法子:“那……为何不向娘家的亲人说呢?右大臣大人想必也是很疼爱你……”

      “父亲大人是不会准许的。他不可能看不出佐助君的意图。”樱摇了摇头。用这种方式维护同时压制自己优秀的下属,是父亲在下的一步棋,而自己只是父亲的一颗棋子。作为棋子,哪有什么擅自挪动的权利。

      “虽然如此、可我还是没法不喜欢佐助君……谁叫他是我的君上呢?我相信、这不会是我最终的结果——我会努力做得更好,这绝不是永久的现状。”樱说着,扬起了脸,朝雏田微微眯起了双眼,露出笑颜。

      她那笑颜沾染上了屋外透进来的阳光,明媚胜于阳光百倍。雏田稍稍松了一口气:“你能这么想……当然是最好的。”

      “不要告诉旁人噢,”樱向雏田伸出尾指:“这是我和雏田的秘密、秘密!”

      “好的。秘密。”

      雏田抿了抿嘴角,微笑着将自己的小指勾了上去。

      佐助独自静静的坐在箦子前。鸣人和雏田已离开许久,蝉鸣不知何时停止了,天空无声无息,不见一丝云缕。闷热的空气使周遭静得令人感到有些压抑。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鸣人成长为了这幅模样?从容、稳重,那些青稚的痕迹在他身上都消失了踪影,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咋咋呼呼的少年了。无论怎样看,现在的漩涡鸣人,都已经是一个沉稳而光芒四射的男人了。然而从前就盼望着他能成长起来的佐助,事到如今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胸口一下子空落落的,仿佛遗失了什么重要的宝物。

      佐助望着瓦蓝的天际,努力扯出一丝微笑。

      大概——有些缘由自己或许是知晓的,虽然不愿意承认,可这份怅然若失的感觉始终在心底徘徊。

      “君上。”樱拨开御帘来到他的身边:“鸣人君与雏田已经离开了?”

      佐助点了点头。

      “鸣人君对于君上来说,应当是很重要的人吧……?”樱小心翼翼的微笑着问道。作为从小一同长大的友人,比起应酬官场上的同僚,佐助从不是应付而是用心相待。樱都是看在眼里的。“这回与鸣人君,聊了很久呢。”

      “大概是吧、”佐助回答:“很重要的人。”

      两人沉默了许久。他忽然伸出手将身旁的樱揽进了怀里。

      “你也是……我很重要的人。”佐助的声音很轻,仿佛静止凝固的风息:“你知道、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妻。”

      樱甚至听见了佐助胸膛的心跳声。然而却是那样的平静自如。樱在感到喜悦的同时,也感到一股莫名的酸楚。

      “佐助君可是我最重要的人呢。”樱难得的纵着性子,把脑袋深深埋进了他的胸口。

      她忽然有了更多的理由去相信、往后一切都会变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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