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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妖狐 ...


  •   “——真冷呀……”

      外头正下着雪,好在不算太大,只在地面上铺了一层白白的皑色,但风却不那么强劲。然而隆冬季节,夜晚依旧是冷的不像话。藏人所里寂静无声。鸣人借着屋内有些昏暗的烛光、飞快的批阅着剩余的文件,自言自语道。

      由于自己的长官兼妻兄宁次升迁近卫大将在即、将不再负责藏人所的工作,便有意将藏人所头长官这项重担交付给鸣人——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十分可靠的决定。因此,宁次作为兄长,就算再怎么不忍心,也得以一个长官的姿态,为了他日后能娴熟的处理事务,而让他在寂静的藏人所里伏案至深夜。

      ——而宁次今天早归,也是为了能提前去探望一下自己的妹妹、同时也是鸣人即将临盆的妻子。最近鸣人的心里有些纠结不清的情绪,望着雏田高高隆起的腹部,一面是期待着做父亲的喜悦,一面是对于妻子身体一向不太好的忧虑,交织在一起,让鸣人每每惦记起来时,总是不禁要皱着眉微笑。

      鸣人笑着摇了摇头。虽然并不清楚是不是每个即将做父亲的人都会有如此复杂的心情,可至少是自己——心里满怀着憧憬,甚至方才下笔时险些写错了字,想要赶紧回家好好守护着自己的妻与儿。

      大概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将最后一份竹简叠好放在文件堆中,鸣人起身吹熄烛光,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不知道现在雏田怎么样了?鸣人脚步匆匆踏雪往家里赶去。天空仍飘着零零碎碎的雪花,而云层间模糊而昏暗的月色提醒着鸣人,时辰着实已经不早了。这样进家门恐是要扰了她的睡眠吧——雏田产期将至,全邸上下皆是紧张得绷住了神经。可是大夫估算的时日似乎并不太准,说是今日应当分娩,但鸣人早晨出门前雏田仍未感到任何不适,直到午时回家休息,雏田的肚子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迟迟不肯出来见父亲、这孩子还真是淘气啊——鸣人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又或许在自己工作的这段时间里,孩子已经降临人世?鸣人感到心口一阵温热,不禁加快了脚步。

      雪地被脚步划出簌簌的轻微响声。鸣人无意间仰头望空中望去,雪已经停了。

      熟悉的东三条院宅邸近在眼前。无风,道路四周的景象仿佛静止了一般。鸣人有些疑惑的朝双手呵出一股热气,这才确定空气没有被凝结在这夜色之中。

      原来是家门口没有点灯。鸣人恍然大悟。这倒是很不常见,鹿丸一向细心,总是会提醒仆人们去点上灯烛的。鸣人并没有细想,握住冰凉的门环轻轻地叩了叩宅邸的大门。

      没人前来开门迎接。想是声音太小被风雪掩盖,仆人们没能听见,鸣人又加重了力气叩响宅门。而这时又隐约听见宅邸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响声。所以明明没睡嘛。鸣人微微蹙眉这样认定,一个劲的拽着门环敲响。

      “……公子。”

      ——终于,有人前来开了门。来者是牙,目光低垂望着门槛,眸中闪烁着的并不是被打扰了睡梦的倦意,更不是一贯充沛在脸上的笑意,似乎是——泪水,发红的眼眶遮掩了一切神情,让鸣人不禁有些惊讶。

      “怎么回事,牙?”

      “……公子、”牙支支吾吾起来:“夫人……夫人她……”

      一听见是有关于雏田的内容,鸣人连忙追问起来:“怎么?是、是雏田她已经生了吗?”

      牙并没有否认,却也没有应有的喜悦或祝福,只是点了点头。

      得到了牙的确认,鸣人也顾不得什么关于生产前后是否能够视探的礼仪禁忌,飞也似的奔向宅院内,冲进了厢房里。

      “……之上、之上她怎么样了我说?”

      鸣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焦急的撩起亮着烛光的厢房的御帘问道。

      厢房内,人聚集了许多,却都在这一瞬间沉默。房内残存着淡淡的血腥气味,属于雏田的一众女房们围在床榻前,纷纷垂着头,一言不发。有些甚至发出了嘤嘤的啜泣声。而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人儿——静静地躺在被褥之中,腹部已平坦了下去,乌黑长发披散在肩后,双眸轻阖,似乎已经陷入了沉睡。

      “这是……怎么回事?”鸣人有些慌乱的询问跪坐在雏田身边的女房们。在她们之中找到了产婆,鸣人立刻追问道:“……孩子呢?现在这是怎么了?之上她……是已经睡下了吗?”

      产婆紧紧抿著嘴唇不做声。鸣人在一片可怕的沉默之中感到不寒而栗。他拨开那些女房凑上前去,清楚的望见了雏田异常苍白的脸颊,在他内心深处那些一直存在着的、不安的感觉急急地窜上了心口。

      “……公子。”

      鹿丸有些压抑的嗓音伴随着打破沉默的御帘撩动的声响像救命稻草般映入了鸣人的耳际。他脚步有些踉跄的扑上前抓住了鹿丸的肩:“这是怎么回事……?鹿丸、她们都不肯说,我知道你绝对会告诉我的啦——”

      “……鸣人君。”鹿丸紧紧凝视着鸣人,却又在鸣人急切又疑惑的目光中艰难的移开了视线。

      “夫人诞下一名小公子……”

      鸣人感到眼前一亮。“快抱来给我瞧瞧——”

      “可是……可是,”鹿丸神情严肃,见鸣人一副欣喜的样子,深深地皱了眉。终于,他攥紧了的拳头缓缓松开,接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夫人因难产而去世。我们全都尽力了……公子请务必节哀。”

      轰然倒塌。

      有什么坚硬筑起的高墙在心底轰然倒塌,鸣人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再也听不清别的什么声响。女房们俯身跪下、口中哀劝的词语通通化作风声没了声息。鸣人的双腿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一下子跌坐在榻榻米上。

      “不可能……”

      鸣人反复张了张嘴唇,才艰难的发出这几个音节。苍白而干涩,正如他此时此刻死死地盯着的雏田的面容,再没有任何动静。鸣人微微抽搐的喘息着,失神的一个劲摇头。

      “不会的……不会的……!雏田、雏田她……”

      “鸣人君、这是事实。”厢房外的厅内,不知已在那里静坐了多久的宁次缓缓的开口道。许是悲伤都已经沉淀许多,只见他眼角微微泛红,却听不出他的语气里有丝毫情绪浮动。

      宁次抬起头望向鸣人。面前那双苍蓝色的眼眸颤抖着,牵动了嘴唇、肩膀,也都微微颤动了起来。泪水不作停歇的溢出眼眶,重重的坠落在榻榻米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鸣人用袖口胡乱地擦抹满面泪痕,失声痛哭起来。

      宁次沉重的叹了一口气,起身走过去,沉默的拍了拍鸣人的肩。他对身旁的鹿丸耳语一番,接着向院落外走了出去。

      “日向公子先行离开了。说是要回家安抚一下左大臣大人的情绪……还是先瞧瞧小公子吧,鸣人君。”鹿丸一边这么对鸣人说着,一边招呼产婆去把初生的婴孩从里屋抱过来。

      产婆将襁褓抱了过来,交给鹿丸。鹿丸的动作有些生疏,他小心翼翼的用手臂碰了碰掩面哭泣的鸣人,叫他抬起头来看一看。

      婴孩轻微的鼾声使鸣人的呜咽稍有缓解。他从衣袖的缝隙中瞥见了被襁褓包裹的、微微发皱的婴孩的肌肤。几乎是下意识的——鸣人伸手接过了鹿丸手中的襁褓,仔细地凝视着婴孩的脸容。看见那孩子温热的面颊上那与自己无异的六道胡须似的胎记,以及头顶上稀疏却柔软的、继承自雏田的黑色胎发,唤起了鸣人心底又一番深深的痛楚。

      眼泪“啪嗒”一声掉落在婴孩的额角,将他从安睡中惊醒,继而嚎啕大哭起来。

      众女房们见状、无不压低了声音哭泣起来。鸣人虽想安抚怀中的婴孩,却实在想不出什么方法——失去了母亲温暖的体温,婴儿止不住的哭啼,鸣人只好颤抖着用指尖轻抚了抚他的脸颊,用力的合上了眼睛。

      “这是我和雏田的孩子……是我们的孩子、是细竹辉夜姬留给我的光。”

      屋里一片悲怮之声。鸣人克制住悲痛的镇定的嗓音在此时此刻显得那样坚定。

      “这孩子……其实名字早就想好了。名叫筍。愿他能够承继雏田那细竹辉夜姬一样的美好,像雨后新笋般坚韧的成长。”

      鹿丸见鸣人终于平静了一些,缓缓的舒展了眉峰。“筍……筍。”他凑到襁褓前,婴儿的啼声逐渐安静了下来:“瞧、听见公子你的声音,他便不再哭了呢。”

      鸣人勉强的牵起一丝微笑。他回过头去看了看雏田,她仿佛只是像往常般睡熟了——可是这一睡便再也不会苏醒了。鸣人低低的朝襁褓之中的婴孩唤了两声“筍”,感觉眼前再次被氤氲的泪水所揉乱了视线。

      产婆说勿让小公子受凉,便将小小的筍从鸣人怀中抱了过去,交给了乳母。女房们也跟随着退了出去。鹿丸用被褥小心的将雏田已经凉下去的躯体尽数掩盖。

      “奴婢……有些事情想要禀告公子。”其中一个女房在退出厢房前小心翼翼的向鸣人询问。

      鸣人沉默的点了点头。

      那个女房颔首细细讲述道:“……夫人分娩之时,奴婢们在婴孩即将出生的时候分明看见了一个什么紫色的物之怪——长有许多尾巴一样的怪光,从不知道什么地方降下,附进了夫人的身子里。当时大家都吓坏了……可那物之怪又像是什么幻象,一下子便消失了……”

      其他的女房们也纷纷点头表示亲眼所见。鸣人忽然愣住了。

      鹿丸见状、想起曾听说过的关于九尾妖狐的传说。曾经就是那身带紫色火焰的九尾妖狐,以一场大火害死了已故太政大臣一家——除了刚出生没多久的鸣人,侥幸存活了下来。而儿时也听闻过不少关于鸣人体内附有九尾妖狐的传言——

      夜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雪花硕大,晶莹明亮,纷纷落下,被狂风缭乱得模糊了原本透彻的天色。

      “原来、是我的错……又是我的错、害死了之上……”

      “不是你的错!”鹿丸连忙上前劝道:“这、这是那妖物的罪孽……”

      “是我的错……雏田……”鸣人的声音低沉得仿佛埋进了深雪之下。“体内的妖狐……是我的罪孽……”

      鸣人自顾自的呢喃着。脑海里几乎混沌的穿插着儿时因妖狐的传言而在宫里被人孤立的回忆,以及雏田再也无法望向她的温柔的玄灰色瞳眸。他的双眼在泪水之中逐渐失了焦。

      伴随着眼前一片无边的黑暗,他无力的昏倒在了地上。

      ***

      这是东三条院最寂静的一年元月。

      本该举行家宴迎接新岁的正厅里没有了欢声笑语,取而代之的是以白色缎带装点了整个宅邸的肃穆庄严的葬礼。

      由日向家请来的阴阳师已经连续做了三天的法事,使得宅邸上下都弥散着一股安神的熏香。可当鸣人今日再次站在正厅前、面对着盛装雏田骨灰的木盒时,仍然感到无法平静。

      盘悬在房梁上的缎带将屋内映成一片惨白。鸣人感到一阵窒息。他往屋外望去,接连下了五天的雪,断断续续,院落里积攒了厚厚一层。身穿黑色丧服的人,在这铺天盖地的白色之中显得那样孤兀。

      大概是在宁次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他客人们已经到了以后,浑浑噩噩的、鸣人伫在正厅的案几前,沉默的接受了不知来自多少人的安慰的话语。

      熏香的气味忽然重了,仿佛一条暧昧游走在厅堂间的狐狸。

      眼泪已经流干了。鸣人攥了攥拳头,感到背脊一阵轻微的颤抖。屋外的雪白得刺目,可目光无处放置、鸣人还是痴痴的凝望着,任由眼眶酸痛。

      有人踏雪而来。

      灰白色的直衣与黑发、那人儿踏着满地的白雪朝前走来。步履坚定,身影愈来愈近、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漆黑的眼眸倒映着雪色,反耀出平静的、淡淡的光。他的双眼笔直的望向自己,那是没有缘由的、让人安心的目光。

      ——多么熟悉的场景,在记忆里忽然间明亮起来。鸣人一时间愣住了。他动了动嘴唇,许久才唤出来者的名字。

      “佐助……”

      来到了自己的面前,很近很近的距离,是佐助。他伸出手拍了拍鸣人的肩,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便被鸣人拽住手腕、一把拉进了怀里。

      “……坚强些。”

      佐助并没有挣开他的双臂,低声说道。就是这样的温柔的语气、使得鸣人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泪水,嚎啕大哭起来。

      沉默之中,感觉到鸣人的泪水伴随着几乎失声的呜咽逐渐打湿了自己的衣衫,佐助揽住了他的背脊,小心翼翼的拍抚起来。

      “我听到传闻了。”佐助在他耳边轻声说:“……不是你的错。明明都已经成为孩子的父亲了啊,坚强些。”

      鸣人胡乱的点了点头,嘴里断断续续的念着佐助的名字。佐助轻抚了抚他的脑袋,来到了唇边话辗转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开口:

      “……别哭了,我一直都在。”

      鸣人不再说话,只是把他搂得更加紧了,仿佛要把他融进血肉之中。佐助安抚的拍着他的背。那来自于鸣人的深深的颤抖,让佐助感到自己没有理由去挣开他那抱得几乎让人窒息的双臂。

      这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悲伤了——从那熟悉又陌生的怀抱中,两个人都被一种奇异的心情所感染。很疼痛、很怀念,勾起了那个以为对方已经遗忘了的什么事情。然而彼此却都没有开口,只是任由天色与线香的气味一并渐渐黯淡了下去。

      ——那是两个人最初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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