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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子供 ...


  •   “母亲大人!鸣人他又不守规矩了!”

      从宫舍的长廊上传来一个稚嫩且气急败坏的声音。桐壶更衣闻声,停下了手中的折花的动作。

      那声音的主人一路颠跑到了花园里来。黑眸黑发,好生俊俏。更是因为那因焦急而皱着眉头的样子,让人着实忍俊不禁。

      “佐助!你听我解释!”

      在黑发男孩子的身后,跟着来了一个金发碧眼的男孩。他大声叫喊着,脸上猫须似的胎记也跟着起伏,佐助却头也不回的来到了桐壶更衣身边,拽住了她的衣角。

      “怎么回事,佐助?”桐壶更衣问。她蹲下身来,轻轻揩去他眼角的泪水。

      “鸣人、鸣人他放跑了我笼里的画眉!”

      原来是前些日子她让女房们给佐助抓来玩赏的画眉啊。桐壶更衣低眉一笑:

      “你若喜欢,母亲改日再让命妇姑姑为你捉一只来,好吗?”

      “可是,我约了兄长大人今天要来看我养的画眉呀!”佐助不依不饶的说。

      “桐壶娘娘,我何曾想那鸟儿动作这样快!?佐助你得讲道理呀!”鸣人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嘴上虽这样逞强,可气势却分明低了许多。

      “都怪你!”佐助气鼓鼓的嘟起了小嘴:“兄长大人待会来了可怎么交代嘛……”

      鸣人一挑眉:“大不了我去帮你抓回来……”

      “就凭你?”佐助一副信不过他的表情:“那回蹴鞠踢到了外头,不知道是谁逞能翻墙,结果从墙头上跌了下来,摔了一屁股泥呢!”

      “还不是因为佐助嫌脏不肯翻墙去拿,”鸣人回嘴:“像个女孩子似的!”

      桐壶更衣见他们着相互争执的样子,用袖口掩着笑出了声来。

      这一眨眼的功夫,五年便过去了,曾经摇篮里的婴儿,一天天也长成了孩童的身量。

      这淑景舍里日日都有孩子的欢声陪伴,便也少了几分被其他宫人欺凌的酸楚。桐壶更衣忽然间感慨万分。

      她从篮子里取出方才在院子里采下的一簇紫藤,别到了佐助的鬓角,又折下一朵山吹,戴在了鸣人的耳朵上。

      “鼬殿下才不跟你们一般孩子气呢。”她慈爱的看着两个孩子:“倒是看到你们这样争吵不休,殿下才会责怪呢。”

      桐壶更衣打量着他俩,唇角微微扬起。佐助见母亲笑了,旋即也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真挚的笑颜。

      那紫藤花饰在佐助的黑发之间,配上他灿烂的笑容,眼前便闪现出一抹纯净的色彩。鸣人望着他,不禁有些出神。

      “桐壶娘娘说的是呢。”

      从宫舍前殿走来,一个身着玄色直衣的少年,墨色的长发束在脑后,高挑俊朗,十岁上下的模样。由此可见便是佐助念叨的“兄长大人”、桐壶更衣语中的“鼬殿下”了。

      “兄长大人!”佐助笑着便扑了过去。桐壶更衣急急嘱咐的那句“休得无礼”算是白说了。

      鼬抚了抚他的脑袋,柔声道:“没关系的,画眉若是飞了便让它飞了吧。我本当要来看看你的。”

      佐助便更加亲昵的往鼬的怀里贴了贴。鸣人则躲在桐壶更衣身后,看得脸青一阵白一阵的。

      “话说回来,我给你和鸣人带了点东西。”鼬说着从身上里取出两本画风精致的小书交给桐壶更衣。“都是些带有插图的故事,还劳请娘娘为他们稍稍讲解。”

      “殿下费心了。”桐壶更衣朝鼬微微点头示意。

      “谢谢兄长大人!”佐助高兴的说。

      “谢过殿下。”鸣人也跟着附和道。

      鼬冲他们微微一笑,接着又转向了桐壶更衣,面带歉意。“关于我母上那边…还请桐壶娘娘原谅。”

      “是说那日弘徽殿娘娘命人往桐壶娘娘常走的那条路上泼水,害娘娘险些跌伤的事情么?”鸣人开口问道。

      桐壶更衣一愣,接着礼节性的欠身道:“都是些不打紧的事情。殿下不用挂在心上。”

      幼小的孩子,尚还分不清眼前的情形。桐壶更衣蹙眉,朝鸣人使了个眼色。鸣人倒也听话,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只是佐助沉默了。鼬作为兄长,哪里都好,就是他的生母弘徽殿女御,常常因嫉妒桐壶更衣受天皇荣宠,而做些令桐壶难堪的事情。每每想到这些,佐助就会感到十分难过与困惑。

      “我差不多要走了。”鼬说:“母亲大人那边正唤我回去呢。桐壶娘娘,那么我先告辞。”

      “兄长大人不多呆一会了…?”佐助扯住了鼬的衣角,眼神黯淡了下去。

      鼬抬手戳向佐助的额头:“原谅我,佐助。下次再陪你一起玩吧。”

      他说罢,扬起一个充满歉意的浅笑,转身离去。留下佐助捂着额头,懊恼的站在原地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

      “佐助佐助,”鸣人比起其他诸事,还是更加在意那些图册:“一起去看鼬殿下带来书吧我说?”

      “是啊。佐助,应当多读些书,好让父皇多多赏识你才是呢。”桐壶更衣说着,把两本书递给了他,轻轻将他往鸣人身边推了一把。

      “……嗯。”佐助见母亲大人这样说,将两本图册抱了在胸前。鸣人牵起他的手,一蹦一跳的往厢房里走去。

      桐壶更衣轻叹,望着两个孩子的背影,眸中含笑。她从枝头又采下一簇紫藤,收入了竹篮中。

      ***

      深夜。

      鸣人蹑手蹑脚的拨开御帘,来到了长廊边。

      整个寝殿都陷入了沉睡之中,四周一片黑暗。他拧着眉头,坐在台阶上摇晃着脚丫。

      正值深秋。夜里的风虽不至于寒冷,但对于只着一件单衣的鸣人而言,还是让他止不住的打颤。

      已经过世的父上和母上,竟是被自己克死的?

      连桐壶娘娘染上怪病也是因为自己身上的什么不洁之物?

      白天,不知哪宫的命妇闲言碎语,被他偷听了去。近日桐壶更衣患上了奇怪的臆症,总是梦魇,在半夜惊醒,以至于白天都精神恍惚,难以进食。命妇们私下里都说是姓漩涡的那位鸣人公子,身上附着九尾妖狐,出生时将亲生父母克死,而今又要加害于桐壶娘娘了。

      鸣人咬着嘴唇,感到很委屈。这下子倒是他难以入睡了。

      桐壶娘娘待自己就像亲生母亲一般,其宠爱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她的亲儿子——又贵为当今圣上二皇子的佐助。鸣人一想到桐壶娘娘身体欠安,心里就很是着急,圆润的蓝色眸子里几乎要掉下泪来。

      究竟还是因为没有强大的家族后盾。鸣人在这宫中仍得努力的生存下去。

      怎么办?要是那妖狐把桐壶娘娘给害了去,那定也会波及到佐助啊。就算平日里吟诗作对、甚至琴棋书画,他一向都要比自己优异,两人还总是互掐互呛,但若是真的没了这倨傲高贵的小玩伴……

      “呜呜呜……”年仅六岁的小孩子不敢想下去,担心得哭了起来:“我、我不要娘娘和佐助死……”

      “谁要死了?真是的,尽说些不吉利的话。”

      从长廊拐角处走来,一处光亮渐渐清晰。来者与鸣人一般年纪,手提着纸灯笼,闪烁的火光下,可以看见他漆黑的眼瞳,以及俊秀漂亮的脸上那略显不悦的神色。

      “佐、佐助…?你…你怎么来了我说?”鸣人连忙擦擦眼睑上的泪水,声音却还是带着哽咽。

      “…睡不着,出来走走。”佐助回道。走近了些,见鸣人正抽咽,眉峰更是锁紧了。

      “哭什么?方才那些鬼话,都给我解释清楚。”佐助这么严厉的说着,却静静地坐到了他的身边。

      鸣人便抽抽嗒嗒一五一十的讲给了他。语罢还委屈的落下了眼泪。

      “…不是你的错。”佐助听完他絮絮叨叨的说完,回答:“母亲大人福大命大,才不会就这样离去呢。”

      前些日子,佐助看见弘徽殿那位的后花园里,飘出了咒文的焚灰。谁都清楚,女御的地位远胜于更衣,若告诉父皇大人,对母亲只能是有害无益。

      后宫之中的争斗,几近半数都是针对获父皇荣宠最多的母亲的。就算是孩子也会明白——弘徽殿女御的地位根本高不可撼。

      真是的,自己都还没寻人安慰,反倒是他找自己来诉苦了。佐助心想。

      “那…佐助不会有事的吧我说?”鸣人一下子握住了佐助的手,生怕他会离开。

      “不会。”佐助淡淡的答道,觉得有些好笑。

      “那佐助答应我,不要出事噢…”

      这么说着,鸣人突然就抱住了佐助。他把脑袋埋进佐助的肩膀,一头金发扫得佐助痒痒的,泪水不知不觉中渗透了衣襟。

      脸颊有些发烫,佐助感到不知所措。平时从不向自己服软示弱的鸣人,竟也会因为害怕他死去而变得如此紧张起来。

      “…别哭了。”佐助回应般搂住了他。

      “不要离开我……”鸣人仿佛没听见似的仍不断的喃喃着:“我不想失去父上母上以后…连佐助也要失去…”

      佐助抬起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学着母上安抚哭泣的自己那样。一下又一下。

      “什么‘九尾妖狐’啊,‘不洁之物’啊,权当作是耳旁风吧,听了便过去了。有这功夫哭,倒不如去替母亲大人祈福平安呢。”

      这样抚慰着他,佐助不知不觉间也感到安心起来。

      被搁在身边的纸灯笼,照耀着两人相拥的身影。两个小小的身体搂靠一起,仿佛是夜间收笼于花间的蕊心。

      鸣人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放开佐助,眼里还闪着泪光。

      “佐助还没答应我呢……永远都不准离开我。”鸣人望着他,一副认真的样子。

      “好,好。我答应你便是。”佐助不耐烦似的站了起来:“时候不早了,快睡觉去。”

      他说罢,提起灯笼往自己的厢房走去,只留给鸣人一个背影。

      我答应你。

      佐助感到抓着灯笼木柄的手正因怦然而颤抖。

      这个承诺,会不会太过沉重?

      我答应你。

      不会离开你。

      永远。

      ***

      隆冬。

      皇城阴郁的天空上正飘着雪花。洋洋洒洒,宛若碎落的白色莲瓣。

      鸣人换上一身黑色装扮,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眼睛肿肿的。

      真恨不得将这张扬的发色与瞳色也给抹成黑的去。

      桐壶更衣自去年染病,一直不见好,昨天夜里香消玉损。终于还是没撑到来年春天。

      鸣人哭了一夜。佐助昨晚一听见噩耗,便从寝宫里冲了出去。冬天夜里风吹雪,冷得很,却许久也不见他回来,命妇女房们寻也寻不着人。鸣人也顾不得他了,只是一味的在桐壶更衣的床榻前嚎啕大哭。

      鸣人系好黑色的衣带,从厢房里走了出去。

      淑景舍的女房们也都换上了黑色的丧衣,女人们强忍着泪水嘤嘤啼啼,一片黑压压的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桐壶天皇的銮驾及随从浩浩荡荡的经过淑景舍前。停留片刻,终于还是离去。

      天皇陛下不仅是一人的夫君与父亲。他是皇,是一国之君,是凌驾于千万人之上的领袖。于妇孺而言重要的情感,在君王身上最好能够尽数抹煞。

      桐壶娘娘这时该是火化升天了吧。鸣人静静的想。现在那盛有桐壶娘娘骨灰的木盒即将送来,他们可以为她守灵了。

      殿外一片白雪茫茫。

      一个黑衣的身影踏雪而至,在雪地里分外刺眼。步伐在厚厚的积雪中略显艰难,却仍稳步朝殿内走来。

      啊,是佐助。

      鸣人望着他。他的双目阴沉凝重,就如这天色一般。墨染似的黑发在寒风中飘扬,薄薄的霜附着于发丝与衣襟上,模糊了他的轮廓。佐助的眼眶殷红,却仿佛是扑上了一层胭脂香粉,在一袭黑装之中显得异常的惹人疼惜。

      鸣人感到胸口一阵钝痛,仿佛是被他那姿态给晃伤了眼,却又舍不得移开视线。

      佐助怀中捧着一个木制的盒子,来到了大殿之中。女房们念着“殿下请节哀”之类的话语,纷纷跪拜了下来。

      “起来吧。”

      佐助开口道。嗓音前所未有的沙哑。

      他把手中的盒子放置于殿前早已备好的案台上。案上香炉里飘出的烟雾浓重,鸣人看不清佐助此时此刻的表情。

      “佐助……”鸣人上前道,话音刚落尚未语毕,佐助便对身后众女房们命令道:“都退下去。我要为母亲大人守灵。”

      女房们便都退了出去。大殿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鸣人站到了他的身边。鸣人向四周望着,从未发觉这生活了淑景舍如此宽阔浩大,简直大得令人生畏。

      佐助扑通一声跪在了案台前。鸣人见状,在他身侧也随着跪了下来。

      沉寂。大殿外的风声响彻耳畔,耳垂被冻得生疼。

      佐助的身躯隐隐约约在颤抖。单薄的黑衣裹在身上,不知是因为天冷还是因为努力忍着悲伤的缘故。

      鸣人不去打扰他,径自回忆着桐壶娘娘的姿容,不知不觉间又落下泪来。女房们就更是殿外哀叹不敢入内。两个人静默不语,直到大雪停息,赤色的夕云渐渐攀上了天顶。

      “殿下,公子,请节哀……”终于一位年长的命妇于心不忍:“该用晚膳了。保重身体才是要紧事啊。”

      鸣人看了看佐助,他仍只是跪着,沉默的望向那盛放着母亲骨灰的木盒,脸上不带任何表情。或悲伤或痛苦,一丝一毫都不见踪影。他像个人偶一样伫在那里。

      鸣人向那位命妇使个了眼色。命妇见状,也只好叹息着离去了。

      随后便再没有人打扰。鸣人感到膝盖僵硬,脊椎尾处传来隐隐的酸痛。

      大殿内愈发昏暗,没有人点上一盏烛灯。

      鸣人费了好大劲才决心向佐助开口:“佐助…?”

      佐助稍微扭头看了看他。目光里平静没有涟漪。

      “佐助,天皇陛下怎么不来……安抚一下呢?陛下平日里分明那样宠你。”鸣人接着问。

      “‘君王当隐忍 ’,”佐助低声道:“父皇大人这样做是对的。”

      鸣人沉默。君王当隐忍。他不记得在哪本书册里读到的了,只是鼬常常对佐助这样念及,也就熟悉了。可他始终还是无法认同。见佐助这样强烈的隐忍自己,鸣人只觉得心情更加沉重了。

      “你知道么,鸣人,”佐助缓缓道:“母亲大人是被弘徽殿娘娘加害而死的。”

      “什么?!”鸣人感到惊愕以至于倒吸了一口凉气。

      “弘徽殿的那位…曾用咒文诅咒过母亲大人。并且常常串通其他殿的嫔妃们给母亲难堪,就算是病重时仍无法幸免。想必你偶尔也得以亲眼所见。”佐助说着合上了双眸。鸣人看见他的睫毛微微颤动,最终又静止无息。

      佐助的声音归于平静:“母亲大人,是被这后宫争斗所害死的。”

      “那…为什么不说呢?!佐助!”鸣人抓住他的肩:“禀告给你父皇大人不就好了吗?!这种事情!”

      “你也太天真了。”

      佐助望着他散发出怒意的蓝色双眼,眸中牵动出一丝异样的、不属于他的笑。

      “弘徽殿女御的父亲是内大臣,手握兵权足以撼摇半壁江山,父皇不敢动她分毫。说出来又有何意义。”

      鸣人愣住,颤抖着松开了掐住他的手。佐助也沉默了。

      残阳如血,夕光在大殿中投下金色的碎影。

      “佐助,今天起我们便是一样的了。你失去了你的母上,我也是。”

      鸣人道。语气坚定。

      佐助仍然不语。

      “哭出来吧,佐助。”

      鸣人向佐助挪动两步,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了他。

      佐助感到心尖一颤。

      视线中,是那双满目柔暖,晴空般璨蓝的眼眸。

      “我不会离开你的。佐助,就像你答应我的那样。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好像看见鸣人唇角扬起了比朝阳还绚烂的浅浅笑容。

      “所以说,哭吧。佐助,哭出来吧,没关系的,有我在你身边,我不会离开的。”鸣人轻轻揉了揉他那被雪花冻住的黑发。

      佐助咬住早已失了润泽的嘴唇。脸颊上,有什么清液滚烫划过,瞬间又变得冰凉。

      呼吸哽咽起来,渐渐抽搐无法抑止。

      鸣人一下一下的拍抚着佐助的背脊。感觉到他那释放出来的哀痛,听见他的呜咽声,鸣人才感觉到他是那个有血有肉、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佐助。鸣人心中忽然轻松了些许。

      “我、我要……为母亲、大人报仇……”佐助的声音断断续续,鸣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好……好,什么都听佐助的……”

      着实不知该回应些什么,鸣人选择将他抱得更紧。

      这时佐助的手也依附似的紧紧攀住了他。

      佐助在泪眼朦胧间仿佛看见,有一束光茫,试图笔直驱前将他拽出深渊。

      只是似乎无可挽救般坠入了更深的崖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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