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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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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州被围一月有余,正值暴雨前夕,黑云压城,空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此刻已是唐军攻城第四天,岐州失守在即。黑压压的军伍将整座城池围了个水泄不通,就像失去幼崽的母狼,群起而击,誓要将猎人逼入绝境。这种几乎一边倒的战况对城下唐军来说无异于久旱逢甘霖,是压抑憋屈和惶惑太久之后,极为难得而又蓄势待发的一次逆转。
“将军!”叛军副将一身狼狈地来至黑甲男子身前,神色极为焦虑,“北门的唐军又重新发起了攻势,弟兄们,弟兄们死伤惨重!”
男子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盯着天边——往东方去,有他的父亲、主公和妻子。
可那个方向一片平静,没有他期待的旗帜与马蹄,也没有震天的怒吼。
“将军?”
田承礼眯起双眼,露出个自嘲的笑容:“没有援兵。一个月内三次求援,他们还没有派援兵过来……岐州,已弃!”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呼喝。唐军一阵潮水般的骚动,将恐惧绝望全都还给了叛军。兵卒们聚集于田承礼身边,皆明白发生了什么——”将军快走!北门破了!”
“将军……”
“都嚷嚷什么?!”田承礼一声怒喝,推开他们便往城楼行去,“你们跟随我多年,苦也吃过,乐也享过,如今大难临头,愿意逃命的,便都逃命去罢。”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之后,随着呼喝愈近都向他跪下拜了几拜,即刻作了鸟兽散,唯有那副将上前跟在田承礼身边,苦心劝道:“将军,快随属下一同离去!自南边尚可杀出一条血路!”
田承礼站定,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你走罢。”
“将军?”
“天下之大,如今已没有我田承礼的立足之地。你且自行离去。他日若能再见吾父,还望你能代我转告一声‘孩儿不孝,不能奉养终老’。”
“将军何出此言?田大人还在长安,将军应随属下一同离开,他日东山再起……”
田承礼摇摇头,抬眼看向半空黑压压的雨云:“什么东山再起?圣上极为宠信史朝义那厮,他与吾父素来不和。若此次我弃城而逃,那厮必定乘机参我们父子一本,届时罪名轻则为‘守城不利’,重则,便是‘叛国通敌’!与其如此,到不如杀身成仁,搏一个名声!”
说罢他便大步离去,手中长刀,泛着阴冷的血光。
“自起事以来,我田承礼跟随主公,一路烧杀劫掠,无所不为,自以为快意恩仇……如今落得这般下场,不怨天,不怨地,时势如此,却也不枉我一世英豪,哈哈哈哈!”
天空一道炸雷,大雨倾盆,流血漂橹。那雨水淹着血迹一路趟过,几乎将整个岐州都染成了猩红。
唐军自然不会屠城,岐州,本就是李唐的东西。
但两万叛军,一个不留,皆成刀下亡魂。投降求饶的,也杀。
皇甫端华撩起衣摆擦了擦刀刃上猩红的血迹,一抬头,便瞧见黑衣男子正立在在城楼之上,满头白发被雨水淋湿,贴合着瘦削的面颊,犹如刀切般肃杀凌厉。
师夜光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这一场讨债般急切的杀戮。那种冷漠如冰的目光,看得皇甫端华心头一寒。
“战场之上,不是你杀我,便是我杀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八重将军,你这话说得真真残酷,让人心生寒意呐。”
“我是历尽血腥杀戮的人,哪像你钦天监大人,”那时八重雪笑得寒凉,“生来随顺,无虑无忧!”
无虑无忧。
历尽血腥杀戮。
师夜光捂住胸口,倚上旗杆。半晌,他抬手擦去口中溢出的血,怆然闭目。
“又在想他?”褐发男子递上补血凝气的药丸,皱眉看着他,“你这种残躯,竟然能坚持到现在,真是可喜可贺。”
夜光不答。
司马承祯讪然一笑,俯身倚上栏杆,倒也不再多言。李隆基离开长安以后,北衙禁军尽数入蜀,他是算漏了一着,没想到太子李亨并未照前计划跟随,而是直接北上灵武登基……否则,他也不用延迟这么久,才重新出蜀,一意孤行带领北衙禁军回到前线。
曾经说过的纵横天下,快意沙场,铮铮傲骨,俾睨众生,却都被突如其来的乱局搅得浑浊不堪。
而师夜光,也已然不再是曾经自由出入绣宫一品那个银发细瘦却也灵动的少年了。这么多年光阴流逝,他们这些大明宫旧时人之间的改变与决绝就如同这悲惨的天下。
城楼下已经开始清扫战场,随着雨势渐小,长时间战斗后留下的满目疮痍更为明显。唐麟和慕慈早已带领监门卫投靠司马承祯麾下,如今他二人结束杀戮,又如事不关己一般静静立在城楼屋檐下。这个情景,竟是说不出的怪异熟悉感。
曾几何时,大明宫矗立的宫城下,他们也如此对峙过。
慕慈慢慢上前,站到司马承祯身边,为他们撑了伞。
叶法善曾经长叹着对罗公远抱怨,自己的一位师弟一位徒儿,皆是无心之人,而罗公远却是立在司天台的院墙上,皱眉看向远处一心随护那红衣上将军左右的爱徒。他那时看到了什么呢?师夜光的爱恨,还是将来……
如今,李唐王朝招致天怨,竟是所有人都逃不掉,一起卷入了这场血腥杀戮,一起来背负,本不需要他们背负的沉重代价。
上天有好生之德?谎言而已。
夜空如洗。
暴雨过后,一片澄明,
有稀稀落落微微炸开的声音,还有人的欢呼雀跃,在这种血气刚刚散去的夜色里愈发不真实起来。冷清的夜空中突然绽起了烟花,一朵,两朵,就像当年上元灯节,他们曾在大明宫中燃放的一样。没想到,岐州城的库房里,也有这种皇家特制的烟花存放着。仔细想想,这岐州,竟是烟花的制作地之一。
皇甫端华怔然接过兵卒递给他的小筒烟花,抬眼看向同样怔立的橘。橘那只从不离身的黑鸟年前便死在了战乱里,如今,他也只是孑然一身。
“要放么?”
橘摇摇头:“我只看着他们放吧。自己放这东西,就总想着咱们金吾卫当年……当年……罢了,何必说当年。”
端华点头坐上台阶,抬首望向星空,低声道:“头目,也许,也在看着我们。”
他想,“头目”这个称呼,许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更不会再改变。
——谁像你,生得如黑熊转世一般。
我不喝酒是因为不想和你们这群蠢货一样烂醉!
那种程度的庸脂俗粉,也敢与我的美貌相提并论?
皇甫端华……值夜值到你这般东倒西歪的地步,还真是奇观一件。
往事如风掠去。他抬手搭上眼睛,似乎是被那烟火晃花了目光。
也许死亡并没有那么可怕,也并不能阻隔阴与阳,生与死。至少过了这么久,他们已经开始相信,八重雪在另一个世界,会过得很好。他生前受罪,也许到了阴间,能过得很好。
这样想着,他们便稍许好受一些。
人生无常,有时候,只能去试着接受。
“烟,花……?”
白发男子抬起精瘦的手臂,神色恍惚地看向那一片刹那芳华。风如抚摸般带起他萧索的衣摆,整个人似要飞起一般。沙哑是嗓音在呢喃中荡漾开去,带来一种追逐梦境的绝望与痛楚。
“呃啊……哈……”
突如其来极为剧烈深入骨髓的痛苦。本以为早痛得麻木,感觉不到了。
他猛然掩住口鼻,摇晃着后退数步。指间溢出鲜红刺目的血,更映得他一张面色苍白若纸。
“喜欢么?”
带着些微温柔的问话在初春微暖的晚风里传来,那时年少,画景河灯。
分明是欣喜的目光,却依然是冰冷疏离的语调:“喜欢又如何?谁像你钦天监师大人这般闲情逸致有那时间来放烟花?”
“你没时间没关系。”他笑得魅惑,下一句话,酝酿半天,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这是为你放的,是属于你一个人的。
却没想到,这一句,再也没有让他听到的机会。
想让他知道也不可能。
因为,人间无验,返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