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十二) ...
-
唐至德二载五月初三,岐州失守的消息犹如一根利剑直直插入长安。无论叛将还是伪官,都战战兢兢立于大殿,等着安庆绪大发雷霆。只有少数知道安、史二人打算的官员,面色稍稳肃一些。
那些伪官,心中皆是一个思量——贰臣便是贰臣了,若这安氏稳坐江山,他们的前途未必惨淡。如今这势头,却是李家天下安家天下都分不清楚,将来唐王回朝,他们会有怎样的下场?一个个稍加思量便冷汗淋漓,只可惜后悔药是没有得吃,连拔了腿逃跑也做不到。
锦衣男子一双鹰眸凌厉,扫过这些面色难看的大臣,面上便浮出个讥嘲而虚渺的笑容来。
史朝义的心思并不在岐州上。他们该布置的已经布置好,该调集的兵马也已经准备就绪,北营乃其精锐,守住长安,大约也就是要靠他们这些从范阳起兵时就一直跟随、自腥风血雨里趟过来的老将了。只是北营他如今无权管辖,否则无论如何也要在唐军兵临城下之前给北营的弟兄装配一批新的铠甲、长刀和马匹——那些人是跟随他的,而不仅仅是跟随安庆绪。
他是中书令。这官职他一想想就窝火无比。明明武将出身,安庆绪硬将他安置在这么个看似统领全局的位置上做什么?毕竟,他史朝义,并不善政事。他还是比较喜欢在战场上,拿刀将那些唐人一个个斩得支离破碎——师夜光,也正逼近长安。
思量至此,他轻轻勾唇。
他倒真想看看,什么国之太岁,什么鬼神道术,是不是真的比他的刀快。曾经在长安逗留日久,却只与那银发道人打过两次照面,还都是在朝堂之上。仅仅是传言与密报,他总也不明白,为什么想到那两个名字代表的过往,他不曾涉足的过往,心中便似有头猛兽,欲撕咬而出。
安庆绪眯眼看着座下众人,面色甚为平静,直到目光掠过史朝义,他眉头一皱,额角有些抽筋。待得下朝,他将史朝义招至偏殿,劈头便道:“虽然你在家里头和八重雪斗法朕管不着,但你竟然发呆发到了朝堂上,可是吃准了朕懒得干涉你那乱七八糟的家务事么?”
史朝义垂首笑道:“圣上说笑。”
“朕没那个心思与你说笑!”安庆绪语调一转,便朝他扔过来封密报,神色极是严肃。
史朝义收了嘻笑,躬身捡起密报打开一看,脸色数变,急忙合上原物奉回,立在那里一言不发。
安庆绪挑眉:“知晓厉害了?”
蓝眸男子神色肃穆,也不答话,只在那里皱眉思量,双手已经紧紧握成了拳头。
失策,不可怕。可怕的是失策后无法补救。
安庆绪静静看着他,等待回话。
史朝义心思百转,终于平静下来,淡淡道:“无妨。他一个小儿,怎能与我争锋?圣上这般着急,倒是太看得起舍弟了。”
安庆绪闻言冷笑:“看得起?我是很看得起你们一家子。不过这件事情,主导的可是你那位从来反骨的父亲……若没有史思明在那里一力宠他栽培他,他能在军中如此迅速地建立起威信?朝义啊,你,是不是也该学着讨一讨你父亲的欢心?”
史朝义嗤笑一声:“讨他欢心?圣上觉得有这种可能?”
安庆绪挑眉,拍桌怒道:“那你准备如何?等着你那位被史思明捧在手心上的末弟接他衣钵领着常山十万大军来造我的反么?!”
“……办法,自然是有的。”
“什么办法?”
“静观其变,守城待之。”
“你!”
史朝义见他一脸怒色,不禁笑笑,将适才思量全盘道出:“密报所言,圣上只可信一半。李怀仙素来惧怕吾父,既然吾父如此宠爱朝清,他也是连朝清也一起嫉恨的。朝清嘛……哼,我从小看着他长大,他肚子里有几斤几两我能不清楚么?什么建立威信……那些将领,必是做给吾父看的。圣上不信任吾父,难道连我在常山那些将士中间的威信也不信了么?”
史思明身边的智囊部将,比起自己的主公来,反倒更亲近他这位少主。毕竟他待人温文有礼,不像他的父亲,对待自己的部下也是一样的残暴。
而他那位末弟史朝清……史朝清,其实自一出生便是极为受史思明宠爱的。不像他,自小就不多言,也不会讨父亲的欢心,一切,都与他那位美艳无双却不得宠的母亲伊碧丝如出一辙。史朝清的母亲张氏,是史思明身边唯一留下进了史家门的姬妾。那是个,不比红绡逊色多少的厉害女人。
但史朝清要在常山军中,要在史思明的部下之间建立威信……哼,若是硬招,只会更招那些兵卒的忌恨。若是软招,他怎能玩得过他史朝义?若是软硬兼施,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怎能有如此计谋?
安庆绪闻言不语,皱眉而思,终于放下几分心来。
他点头道:“既然你如此说了,这件事,便暂且放下。但是,你那个末弟确实是有几分本领的,莫要轻视,须得多加小心。”
“朝义明白,多谢圣上。”
五月暖风回转。
华服端庄的女子浅笑着立在园中,看自己年幼的孩儿与玩伴嬉戏,面上一片柔光,仿佛那蓝衣抓髻的孩童便是人世间最最珍贵的宝物。一旁的仆从瞧着自家少主人这般粉雕玉琢的可爱模样,心头也皆是化开般的欢喜。
“娘!娘!嘉儿好热……”
红绡笑着蹲下身,将孩子搂进怀里,从下人手里头接了薄衫,亲自给他换衣裳:“乖,换了衫子便不热了。可要喝些梅子汤么?”
史崇嘉摇摇小脑袋,乖乖地换完衫子,伸了头往前门望。
“怎么了?”
“娘,阿爹怎么还不回来?”
红绡闻言一愣,皱眉:是啊,早该下朝了。
正想着,便有侍从急急忙忙从前厅奔来,在红绡耳边耳语几句,听得她面色一变,立即躬身对幼子温言道:“嘉儿,你爹回来了。你且去房里洗个澡,洗得香喷喷的,再去找爹爹,好不好?”
小崇嘉不乐意得很,皱眉撅嘴:“不要。嘉儿要去找阿爹……”
“乖,先去洗澡。玩得满腿泥巴一身汗,小心你爹不喜欢你了!”
小崇嘉闻言一吓,被母亲的话唬了个当头,立即挣开红绡,急急忙忙就跑到陪侍的下人那里嚷嚷:“快去洗澡快去洗澡!嘉儿要洗得香喷喷的!”
红绡对他疼宠地一笑,看着他被领进卧房,这才整了整衣饰,疾步往前厅行去。
她的夫君正在前厅坐着,已然砸了多只杯盏,也不知遇上了什么事情。
“夫君?”
史朝义坐于椅中,发丝垂下,寂静如岭,根本看不见表情。
红绡将吓呆了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的侍从都遣了出去,轻轻上前,伸手抚上男子宽厚的臂膀,低头柔声而言:“夫君,怎么了?”
男人不言,红绡也不动,就这样温柔地看着他,静静等候他给自己答案。
史朝义低喘数声,猛然抬手将妻子搂入怀中,紧紧抱着:“红绡,你说,我可是天底下第一大的混账么?”
红绡一怔,苦笑道:“夫君……何出此言?”
史朝义慢慢抬头,又是那一脸的锐气天成:“红绡,将来无论发生什么,这个世界上有资格骂我是个混账的,都只有你一个而已。”
这个女人是他的妻子,唯一一个全心全意对待他的人。
他负得天下,负得生父,负得所有人,他都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因为所有人,都不会真心实意对待他,他又何必真心实意对待别人?唯独红绡,唯独红绡……
他轻轻环了一下妻子,便放开了怀中温软的躯体:“嘉儿呢?他定是嚷着要见我了。”
红绡自怔忪中清醒过来,一把拉住史朝义:“可是常山那边出事了么?”
史朝义站定,轻轻回身,苦笑道:“红绡,你何必要这般聪明?”
红绡勾唇:“为何不能?夫君,有什么事情,还不能对我说么?”
她不仅仅是个妻子,是个母亲,可能对于史朝义,她还有个更加重要的身份——军师,绝对不输给安庆绪身边任何一个智囊的军师。
“喂,你们确定是这里么?”
波斯少年皱眉警惕地环顾四周,一边不停拉扯身上的灰衣布裤,以及脑袋上总会斜向一边的斗笠。
赫连燕燕认命般抬手帮他整理好穿得不甚习惯的汉家衣饰,一边低声道:“你说是你熟悉这长安城还是我们熟悉?”
阿苏林瞪他:“切,好歹我去四方游历之前也在长安待过几年!”
燕燕也懒得跟他争,只是抬眼看向国平:“怎样?现在能过去么?”
国平点点头,皱眉看向阿苏林,实在弄不明白原本进了长安就该分道扬镳的阿苏林为何硬要跟来。他压低笠沿留下一句”等会儿再跟上”便自墙角走出,步履沉稳地往顺义门外那片隐于屋舍之间的树林行去。
燕燕与阿苏林紧紧盯着他,直至其安全进入那片林子,这才疾步跟上。
那片树林,自太宗登基便随着顺义门的整修被栽种于此地。平时这里极少有人前来,只有专门看守墓葬的瘸老头才常在林中行走。
这里有十六座坟茔,打首一座,便是名闻天下的忠义将军墓。那忠义将军墓的旁边,便是诰命夫人林烟巧的归宿,其余十四座,与忠义将军一样,乃是死于大明宫一役的金吾卫。
他们将守墓的老儿小心劈昏,安顿好,便慢慢步行,一路走向林子深处。
他们都知道,那忠义将军的名字,叫八重雪。
林中无风,一片寂静。
阿苏林默然看着墓碑前单膝跪着的二人,轻轻别开脸去。他,只是有些微的不自在。习惯了在一起的吵吵闹闹,这般沉寂的气氛,他总归是不习惯的。
其实那墓中埋骨之人,他曾在长安见过。
那时他年纪尚小,还当不得独撑台面的乐师,就跟着师傅在西市走街串巷,见识世面。那人,一袭红衣,冷漠中透着切骨的嚣张,静静立在一群喝酒吵闹的金吾卫旁边,神色郁卒而不耐烦。时不时有部下敬酒,他也只是冷淡地挡过去。那是他对金吾卫最初的印象——一群吵闹的蠢货,还有他,漂亮得让他惊讶的脸。汉人中竟也有这般漂亮的男人么?后来才知道,他叫八重雪,金吾卫上将军,苗人。
如今,竟然死了么?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旁边一座墓一座墓地看过去。待到唯一一座女子的墓碑前,阿苏林回身,轻轻开口:“这个林烟巧,是你们上将军的夫人?”
赫连燕燕摇头:“是头目府上的侍女。”
“……为什么会以诰命夫人礼葬在这里?”
“不知道。”燕燕微一怔然,起身走到烟巧的坟前,“或许是因为,她到最后都没有离开吧……”
阿苏林摇头:“不对。感觉有些怪异。你们看,八重将军墓志上所写卒期为圣武元年六月,而林烟巧,却是八月初十。长达两个月的时间,她不曾随你们上将军而去,到八月才自尽而亡,却以诰命夫人的身份葬在这里……你们就不觉得奇怪?”
国平和燕燕闻言起身,走到烟巧的坟前细看,竟真如阿苏林所说,感觉十分怪异。墓碑明明是新立尚未及一年的,如今细看,竟然有细微的痕迹,就如同不干的泪痕。
“到底,发生了什么?”
燕燕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他伸手抓住了国平的衣袖,眼中带着凄惶:“国平,我们不该离开长安的……头目这里,感觉好凄凉。我一进这林子,就感觉整个人像是掉入冰窟里,难受得想逃……头目他,他是不是想告诉我们什么?”
国平皱眉,安抚地将燕燕搂住,然后抬手抚上墓碑细密的纹路:“也许我们该去看看了。”
燕燕皱眉:“你是说,要去头目的家里看看么?”
“恩。”
阿苏林点点头,转身望向碧空:“如果我打探到的消息没有错,如今你们上将军的宅邸,已经收归那史朝义名下,住着的人,是史朝义的男宠,名叫连江。”
连江。寒雨连江。
他们如果能仔细想一想,也许能发现其中暗藏的东西。可他们并没有去想这些。
仇恨和悲哀,有时能蒙蔽一切。
就像八重雪,只要一看见史朝义,哪怕不再恐惧了,他也还是忍不住地微颤,忍不住地感到厌恶。这种感觉深入骨髓,去之不可,逼得人眩晕而痛楚。
越近初夏,史朝义越发繁忙,相对地,他这里的守卫竟是更加密不透风。史朝义偶尔会到他这里来,借着酒劲,按了他便要撕扯衣裳。有时候到了后半夜,府中的下人还要被惨叫声惊醒,或者是被史朝义的随从叫醒,准备热水收拾残局。
果真是出了事情,政局不稳,否则史朝义不会被逼到这种地步。
八重雪低头看看自己伤势加重的身体,不住地冷笑:“真面目出来了么?史朝义,果然忍不住,便成了畜生……你这个疯子!”
想必他们这些叛军的日子要到头了。想必,王师将近,已经将他们逼得没有办法。思量至此,八重雪便想仰首大笑,笑到停不下来,真如疯子一般,才好。
“公子,该换药了。”
“放那里吧。”
那侍从却不肯离开,而是垂首站定,十分恭敬地开口:“回禀公子,大人吩咐过,要看着公子换过药了才好离开。”
“……”八重雪皱眉看着他,吃力地从床榻起身,冷笑一声,“怎么,难道他还担心我不肯换药不成?”
“不是……”
八重雪一把抓了盘中的瓶瓶罐罐往门口扔去:“给我滚!滚!”
“发什么脾气?”
史朝义下朝经常便直接来这里,进得房门,他弯腰拾起东西,闲闲往桌上一放,挥退了下人笑道:“叫你换药,又不是让你做别的。”
八重雪看也不看他一眼,蹒跚着走回内间,抬手拎起外褂披上。这些日子以来他就没开口对史朝义说过话。人无须与畜生说话。
史朝义也不在意,只是伸手一扯,将人扯入怀中,按上了贵妃榻:“别动。昨儿伤了腿,还疼不疼?”一边轻声说着,一边掀起八重雪的裤脚,仔细地搽上药膏,这些动作,他做得倒是无比熟练。温柔无比。如果那伤不是他弄的,倒真得让人感动一番。可惜他这般说辞做法,只能让八重雪顿感一阵寒意。
依旧是死一般的沉默。
史朝义低着头,自嘲一笑,抬起头来细细描摹八重雪瘦削而精致的面庞:“你猜猜,这世上有多少人是为你这张脸着迷的?”
八重雪冷冷看着他。
史朝义笑笑:“那师夜光,想必也只是看上了你这副堪比倾国的容貌罢。否则长安城男人多了,他何必就盯着你?”
“你到底想说什么?!”八重雪厉声喝道,“不许你提他!”
史朝义一愣,长目微眯:“为何不能提他?”
“你,不,配。”
闻言微怔,史朝义气急反笑:“好好好,我不配……”
他到今日,竟然连提起师夜光的名号也不配了。倒也是,自作自受,说的便是他这样的罢?摇首起身,他将药瓶放到一边,坐到八重雪身旁将人紧紧搂住:“八重雪,别忘了,如今得到你的,是我,不是他。你这一辈子,休想再与他团聚!”
八重雪嗤笑一声,闭口不言。
史朝义说些什么与他都没有关系。他只想熬过这一劫,早日离开,也不枉他忍辱偷生这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