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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 ...

  •   “喂……喂……有人没有?有人就应一声啊!”
      长安以东,绿野山岭,废弃的村寨。身形瘦小的青年摘了斗笠一路找寻过去,竟是没有一家茅屋有人的。
      “怕是早已走光了逃难去的。燕燕,你不要找了,回来。”
      赫连燕燕回头,对高大的布衣男子笑笑:“再找找罢,指不定还有老弱的没跑掉,在家待着呢。”
      若有,只怕也早饿死了,或是被叛军斩杀……
      当然,这句话,国平是说不出口的。轻叹一声,他将马牵至木桩前系好,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便背了包裹走入村寨。
      这是距离长安尚有十几日路程的秦岭。他们已经涉险过了潼关,再往西,便是长安。
      多少年没有回去过了?
      东宫之乱一过,他与燕燕便借口养伤离开金吾卫,离开京师,浪迹天涯,游山玩水,再不曾回来。这一别,便是三年过去。若非这场大乱,他与燕燕,当真是没想过要回那个地方。
      多少人向往的长安,对他二人而言,除却曾经金吾卫共事的那一群傻子,还真没有其他留恋之处。都是对方到哪里自己便要跟去哪里的人,这般浪迹,倒也快意。
      “唔!”
      国平微一愣神,抽刀疾行:“燕燕?!”
      “放开他!”
      国平沉稳的身形出现在茅屋门口,冷冷瞪着屋内的女人。
      极漂亮的女人,虽然戴着面纱。犹如翡翠一般的眼眸,大约说的就是这双刘海下透出坚忍和求生欲望的眼睛。一身波斯人特有的打扮。
      若非她死死掐着赫连燕燕的后颈,国平甚至会稍稍觉得这女人十分动人。
      “我不想再说第三遍‘放开他’。或者说,你根本听不懂汉话?”
      女人一动不动,只是冷冷盯着国平。她的左手死死钳住身前青年的双腕,右手就掐在他后颈的死穴之上,长年锻炼的肌肉此时稍稍隆起,显出坚硬的弧度。何其歹毒而又具爆发力的女人。
      国平很清楚,这女人本事恐怕不小。
      赫连燕燕好歹也是前金吾卫正式队员,当年是经过层层选拔才直入八重雪麾下,考核成绩也是相当优秀。如今被这女人这般轻易就制住,甚至连完整的话都没喊出来……
      国平不由自主地将佩刀握得更紧了些。
      赫连燕燕被掐得动弹不得,只得用眼神示意国平:稍安,勿躁。然后又不停地瞥女人的腰腹处。
      国平皱眉,视线轻偏,终于瞧见这女人腰部有一大片鲜红,显然是受了伤。他思量片刻,终于放缓了声调:“我们,只是旅人,路过这里,找些水喝休息一下就走。若有打扰,实在抱歉。可否请姑娘你放了我的朋友。”
      说着,他便收了刀。
      波斯女人神色未改,只是轻轻开口,说着有些微走音的汉话:“你们,是什么人?”
      “我说过了,旅人。”
      “旅人,哼,我看未必。”
      国平身形一懔,感觉到匕首坚冷的触感正在自己的脖颈间游走。他身后伏着个猫一般漂亮的碧眼少年,伸出脑袋,露出一头蓬松姜黄的及颈卷毛。这少年与波斯女子生得十分相像,只是眼神十分阴沉。
      他浑身上下有一种寂静的气息。国平知道,此人动作狡黠,不发一点声响,轻功极好,必定要么是天才,要么拼命练过武,或者,二者皆是。
      他一边压制着国平,一边伸手摸摸这男人腰间看似普通的刀鞘,笑得十分得意:“我若没有看错,当年长安大道上斩杀不知多少逃犯、乱党的,便是这一把——殿前青!”
      屋中三人巨震。那波斯女人的手又紧了些。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少年眨眨眼睛:“与你们相比,我们,才是旅人。”
      这一句话,说得无比轻巧,却让国平和燕燕感觉到一股无以言说的沉痛。
      国平深吸一口气,尽量压低了声音:“不管你信不信,我们并没有恶意。能不能先放了他?”
      “啧啧,难得。堂堂左金吾卫郎将,也有求人的时候么……啊,我错了——”少年笑得开怀,倏忽又眯起双眼,冷冷盯着他,“是‘前’左金吾卫郎将。”
      国平已然听出来这少年是个什么思量,不得不压了怒气,淡淡道:“你再这样玩下去,你姐姐的血可要流光了。”
      少年一怔,随即恶狠狠将他推到一边,又上前扯起郝连燕燕直接扔到国平怀里,冷声一喝:“小爷还有事情。你们,滚!”
      赫连燕燕捂着摔疼的臂膀怒火冲天道:“你!你这人简直是蛮不讲理!我们好好地进来只想歇个脚,碍着你们什么事儿!”
      国平忍了笑将他拍了拍,对里头忙着照顾自家姐姐的少年道:“咱们互有不是。若打扰了尊姐养伤,国平与郝连燕燕,在此赔礼了。”
      少年一声不吭,显然是懒得理会他。
      “……尊姐的伤势不轻,若不嫌弃,我这里还有上好的清心散和金疮药。”
      少年回头看他一眼,直直走来:“拿来吧。”
      赫连燕燕看他这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你还真是一点也不客气。”
      “对你们这些趾高气扬只会搜刮挥霍民脂民膏的金吾卫……小爷我找不到客气的理由。”
      “你!”
      赫连燕燕正要发作,国平已经先一步将他挡在后面:“不用跟他置气。”
      少年拿了药物进去照顾姐姐,顺便头也不回地闷声道:“后院有水井,桶里的水可以洗漱。旁边有火堆,可以做饭。”
      国平与赫连燕燕相视一眼,也不好去打扰他,只是道了声多谢,便往后院走去。
      百里之外,长安。
      正值春日。长安城中血腥散去,虽不及盛世繁华,但好歹也恢复不少元气。安庆绪一身胡服走在西市笔直的青槐道上,神色肃穆,完全看不出曾经笑意盈盈的模样。笑里藏刀,自其父兄皆去,再不复存焉。
      史朝义跟在他身旁,虽衣饰不算华美,却比他更加吸引人观望——毕竟剑眉星目,蓝眸深邃,一身气度,不容小觑。作为史思明的长子,史朝义自小便因相貌出众而备受家族中人的关爱疼宠,独独史思明对自己儿子那略显阴鸷表里不一众人却皆称宽厚的性情十分不满。
      “他娘的,一点儿也不像老子!”
      史思明经常在部下面前如此这般说自己的儿子,可见一般做父亲的果然还是希望自己的儿子像老子。
      故而也有些侍妾宠姬之类的吹枕边风,说什么这样的儿子可不像他史思明生养。对此史老头子都是不动声色一番,史大少则更加不动声色一番。当然用不了多久,或迫于老母亲或迫于自己那美到艳丽的正妻伊碧丝甚或迫于自己越来越大越来越会耍手段的长子,那些个吹枕边风的爱妾总会被史思明忍痛割爱要么送人要么赶走。
      所以说,史老头子偶尔也会感觉到自己真的老了……
      “朝义。”
      没人答话。
      安庆绪皱眉回身,却见史朝义正站在一路边小摊上询问着那小贩什么,手中正拿着一只成色一般的红玛瑙雕花镯子。
      那小贩摆的虽是路边小摊,摊中物什却都还精致小巧,有些倒能让人看上眼。
      安庆绪踱到史朝义身边,笑道:“怎么,又给红绡带东西?”
      史朝义点头笑笑:“没办法。那些大金大银的富贵东西她都不喜欢,却就喜欢搜集这些精巧却不算贵重的小玩意儿。”
      安庆绪看他一眼,摇头叹道:“当初你娶她的时候,我可没看出来你对她这般上心。”
      “……”史朝义垂了眼睑,半晌,终于低声道,“能娶得她,是我有幸。”
      闻言安庆绪一顿,慢慢转首,看向背了光分辨不清神色的史朝义。
      月明星稀,山间小村显得十分静谧。
      国平拨了拨火堆,将外衫脱给一旁直打瞌睡的赫连燕燕披上,轻声问道:“困了,就去睡罢。”
      燕燕摇头,歪着脑袋笑:“不要。我想陪着你。”
      火光映着他秀气白皙的脸,一片红晕。国平看着他,半晌,一伸手就将人整个拉进了怀里,紧紧搂着,一边垂首轻吻他的头发、面颊。自打战乱以来,他们便极少似这般亲热。赫连燕燕感觉整个脸都烧起来,心也胀得满满当当,却也不出声,只是安静伏于男人宽厚温暖的怀抱里,任由他亲吻。
      这么多年了,他们一直如此,从未变过。当年东宫太子之乱,国平为护着他受了很重很重的伤。他当时便想,这一生,唯有与此人相守一愿而已。相对于他所熟知的师夜光和八重雪,他们,竟是难得的坦诚而幸运。
      燕燕这样想着,抬眼看向爱人刚毅的脸。
      “怎么了?”
      “……没什么。”
      说罢他将头埋入国平肩窝,启唇咬住了一小片皮肉。慢慢加深力道,一点一点,那里便渗出细密的血丝。
      国平没有推开他,而是任他咬着,将人抱得更紧。
      “姐姐,”少年立在床边,靠墙掩住身形,直直看着小院中相拥的两人,问出一段波斯绵密的话语,“漢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阿苏娜斜倚着床榻,抬眼一双碧眸,静静看着自己年轻而老成的弟弟,“你在唐国待了这么久,还看不清么?我才来三年而已啊,怎么问我。”
      “我看不清他们。”
      阿苏林走到床边,伏在长姐的腿上:“他们——奸诈,狡猾,欺软怕硬,恶毒而表里不一……还好色。”
      “真的么?”阿苏娜笑笑,“所有漢人都是如此?”
      “也不是……”少年皱眉,发出闷闷的声音。
      阿苏娜抬手抚摸他柔软的发顶:“你知道么阿苏林,我刚刚来到中原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与我们大食完全不同的国度。这里的女人不戴面纱,也没有人分得清我们波斯人【注1】和那些征服者【注2】。这里没有奴隶,所有人工作就会拿到工钱,都不用交人头税。这里有很多的食物,不同的菜色。每个地方都用或精巧或古朴的碗碟来盛装食物,而非与我们一样使用高脚愫鸵琛U饫铮挥写锕俟笕撕陀星瞬湃セㄇ郎透栉瑁肚畹娜艘廊挥谢嵫靶醋帧
      “姐姐!”阿苏林不高兴地打断她,“我问的是人,是人!”
      “我正要说了呀。”阿苏娜温柔地看着弟弟,“听我说,阿苏林。一个如你所说的卑劣狡诈的民族,不会创造出这样灿烂辉煌百折而不挠的国家。”
      他们从黄沙漫漫中走来,穿越一个个绿洲、佛塔和城池,终于看见了一片色彩斑斓的土地。
      当她见到这个国家,是震惊的——比传说与歌曲中的描述更让她震惊的国度。
      “你看,战乱以来,我们遇到过不少逃避战乱的普通百姓,可也有不少武士,勇敢地奔赴战场——阿苏林,民族与民族,是文明与传统的区别。但人性都是一样的……人都有或狡诈或欺软怕硬或表里不一的一面,但那只是一面而已。”
      阿苏林久久不言。
      阿苏娜低下头轻轻唤他,却是哭笑不得。
      “这孩子,怎么睡着了。”
      大清早的鼓声喧天。国平头疼地睁眼起身,几乎是黑着脸地在穿衣服。一旁燕燕慢慢从草席里伸出满脸疲倦的脑袋:“平哥……?打雷了么?”
      国平将人按回去,就着光洁的额头轻啄两下,温柔笑开:“好好睡。我去收拾那雷公。”
      雷公是阿苏林。当然这在院中敲鼓敲得正欢的少年可不知道自己有了这么个外号。他只是看见那俩漢人睡得如死猪一般就不爽。
      “他娘的……”阿苏林抬手揉揉自己的黑眼圈,低声咒骂一句。
      “大清早的敲什么?”
      阿苏林黑着脸抬头,看见同样黑着脸的国平。
      冤家见面路更窄,仇人见面眼更红。
      他挑眉:“哟,终于醒啦。”
      国平瞪着他:“大清早的敲什么?你不睡别人还要睡。”
      “切……”阿苏林放下乐鼓,搭了毛巾就往屋里走,“你还知道你们不睡还有别人要睡啊,真是难得。说起来,你们昨儿晚上在床上滚来翻去响声震天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别人还要睡觉呢?”
      一番话说得国平这般男子都脸红起来。他无话可说。确实情意渐浓,他抱了燕燕就往床上去,压根就没考虑到这山村小院里还住着另外两人。
      赫连燕燕刚从屋里伸出脑袋就听见阿苏林一番讥笑,脸“唰”地红至耳根,就差冒烟了。他忙忙地钻入草席中,任国平怎么劝,就是不肯出来。
      唉,他们理亏,当真不好去怪阿苏林。更何况这波斯少年竟没当场搅合他们倒也算有些德行,只是第二日来一起算账,已经十分给他们面子了。
      “什么,你们也要去长安?” 国平将行李放上马背,讶然看向已经换上布衣布裤更显干练的波斯女子。
      “是的。”阿苏娜一口汉话依然走音得让人想笑,“阿苏林说,你们,很久以前,就离开长安了。所以我就想,能在这里遇见你们,那么,你们现在应该,也是往长安去的?所以,我们,可以一起去。作为对那些药物的感谢,我们会,帮助你们,混进去。”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对金吾卫如此了解?”
      阿苏林从一旁走来,一脸不爽地瞪着他:“废话。你们金吾卫是什么人啊,个个都是长安城里赫赫有名的大明宫红人,人,尽,皆,知。”
      国平回瞪,依旧皱眉。
      “好吧好吧。我以前在西市延泰坊的各家酒肆都做过乐师和鼓手,对于你们这些个常客资料都是了如指掌。况且我本来就喜欢搜集这些传闻什么的,你能怎么样?”
      一副无赖嘴脸。
      国平无奈地扭过头去:“……还真是荣幸之至。”
      “那你到底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为什么不?”燕燕上前抱拳,“既然有你们相助,我等入城会更方便安全些。赫连燕燕在此谢过二位了。”
      他们至少得活着进入长安。
      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上将君还呆在将军府里,而非顺义门外那冰冷的忠义将军墓。
      此时八重雪正坐在后园中,静静看着一潭春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气渐热,已近五月。但长安的气温还不算高,早晚皆吹寒风,让人极易着凉。
      “公子,进屋吧。”
      “我想自己待会,你们出去。”
      “……是,奴婢告退。”
      史朝义许久未到这里来,似乎最近政务极多,应该是出了什么事情。偏偏这些下人口风很紧,任八重雪怎样套话都套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
      他起身拣了长棍,提气一舞,提,刁,甩,扎,倒刺,直劈,姿势犹若大鹏,或若猛虎,又似金雕,看得人眼花缭乱。
      只可惜,没有一点力气,更无半点杀气。
      且脚步虚浮,时时不稳,每出一招,必显破绽。
      墙头一声轻叹。
      八重雪皱眉回身,用力将长棍扔上墙头,将淡绯劲装的身影直接掠了下来。
      “啊!”
      “你……女人?”
      八重雪眉间川字更深,他不明白为何会有个美貌女子伏在戒备森严的府宅墙上,还被他轻易打了下来。女子面容姣好,梳着高髻,一身箭袖劲装,绸带绯衣,倒不像是已婚女子的打扮。
      大约摔下来时伤了脚踝,她挣扎了半天也没能起得身来,只好抬头望向紧紧盯着她的八重雪。
      好一双明眸飞秋水。
      只是此处戒备森严,这女人如何进来的?
      八重雪冷冷盯着她:“你是谁?”
      女子见他只是立在一旁丝毫没有要近身的意思,只得坐起身,自己动手揉捏左脚,揉捏半天,“喀拉”一声,堪堪接好折了的骨节,又取绸带绑扎结实。几番动作,一气喝成,没有丝毫犹疑。
      八重雪盯着她,渐渐眯起双眼:“你,到底是谁?为何伏于墙头?”
      女子起身拍拍衣裳,对他笑了笑:“久闻八重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你,是,谁?我不想再问第四遍。”
      一句话,几乎带着切骨寒意。
      女子却不为所动,往四周看了看,便拣了块埃石坐下,笑靥如花般看向八重雪:“妾身本是范阳城南楼一歌伎。后来侍奉史大官人,一路随行至长安。八重将军若不嫌弃,可以叫我一声舒儿。”
      八重雪瞥她一眼,便冷淡地别过头去,懒得理会。
      “八重将军……”女子轻轻笑开,然后叹出略带悲凉的语调,“是看不起我们这样的歌伎么?也是,像我们这般女子,生死如浮萍,谁人肯顾惜呢?”
      八重雪一声冷笑:“是么?我可半点也想不到,堂堂红绡夫人,也会有如此自轻自贱之词。”
      女子一愣,原本笑意盈盈的面容霎时便端庄稳肃起来:“你猜得出?”
      “如今这长安城中,知晓我这上将军府中所住何人又为史朝义所信任倚重的女子,又有几人?红绡夫人,此乃妄为。”
      “吾非妄为。”红绡笑得真诚,再不带之前的轻浮,“我不过想来看看你而已。”
      “看够了?”八重雪冷哼,“看够了,便请夫人早些回府罢。”
      他不想见到这个女人。
      她为何而来?作为史朝义的妻室,来此看他,还如此偷偷摸摸,必是怕留下善妒之名了。想到这一点,八重雪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屈辱,彻彻底底的。当真是连老天爷都要来笑话他了吧?当年在大明宫任职,因美貌被人在背后取个”大明宫之花”的诨名,又或被冠以妲己貂蝉之类说辞来斗嘴取笑,那都是浑说而已,没什么要紧。可如今……他竟真的被一个女人,当做女人来看待。
      八重雪,你真可笑。
      那红绡夫人却似洞悉了他的心思,轻声笑道:“八重将军道红绡不必自轻自贱,如今将军自己,却是有自轻自贱的思量。否则,为何不愿以一己平常之心来面对红绡呢?”
      “我与夫人,无话可说。”
      “怎会无话?将军当真对朝义一些儿情意也不念么?”
      “你……”
      八重雪皱眉看着红绡,怎么也想不出这女人究竟想干什么,只好甩袖便走,进得屋去。他没那个心情与史朝义的女人周旋。
      红绡渐渐隐去笑容,轻叹一声,托了下巴静静盯着紧闭的房门。
      唉,难不成白来一趟么……倒也不是。
      想到这里,她轻轻勾唇,绽出个娇艳的笑容。
      “怎么,舍得回来了?”
      绯衣女子蹑手蹑脚地进门,便瞧见锦衣男子端端坐于案边,正一脸波澜不惊地看着手中瓷盏。
      她缩了缩脖子,轻笑着拂至案边,伸手玉指纤纤,轻捻男子手中的茶盏,斟一杯清茶奉上:“夫君何时回来的?”
      史朝义看她一眼:“下朝便回了府来,结果看见嘉儿一人在房里练字,你这做娘的,却不知去了何处。”
      红绡闻言笑道:“怎会不知?夫君不是一猜便猜着了么?”
      史朝义并不答话,只是转着手中的小琉璃珠子,半晌才淡淡冒出一句:“既回来了,便传饭罢。这珠子给你……我去看看嘉儿。”
      说罢便起身出门,竟是半句也不过问她去见了八重雪如何如何。
      红绡怔然望着那玲珑透明极是小巧可爱的琉璃珠,咬咬唇,抬眼低声道:“夫君生气了?”
      “……没有。为何这样问?”
      “因为,红绡自作主张,去看了八重将军。”
      “我都知道,但并未生气。你多虑了。”
      “既然知道,那,夫君为何不问问红绡的想法呢?”
      史朝义身形一顿,转过身来:“便问了又如何?你难道会认为我应该将他留下?既非这样的思量,我又何必问之。”
      “夫君,你太一意孤行了。”
      史朝义看着她,默然无言。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覆水难收。
      已然付出的感情,哪有那么容易便收回来。更何况,他是在用身家性命来赌这一场情局。
      红绡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抬手,覆上自己的胸口。
      痛意难当。
      她将琉璃珠小心放入锦盒。
      看着满橱满柜史朝义买来送她的东西,红绡不禁苦笑。她抬手轻轻拂过一件又一件,半晌,才用低得听不见的声音呢喃:“夫君,既然你想将他留住,红绡便不拦你。红绡自知力小势微,但至少,当一个好妻子,还是能做到的……只望君珍重。望君,珍重。”
      当年范阳南楼上最勾魂摄魄的笑颜,已然在多年的苦心经营和全盘付出里化作了苦痛。她冰雪聪明,却也一生劫难。
      女中诸葛,红绡夫人,说到底,还是一个女人。

      偌大疆土,易攻而难守。燕朝的皇帝安庆绪立于大明宫含元殿前,身边是宦官李猪儿。照理说他是不应该如此器重这个阴险宦官的,只是此人确实对禁宫中上上下下繁琐事务了若指掌,有他在,倒也确实给安庆绪省去了不少麻烦。
      皱眉看着落日金辉,他突然就生出些英雄迟暮的懈怠。
      田乾真抬眼瞧着自己的主上,小心进言道:“圣上,现下是否可以加派兵马至岐州?”
      史朝义看他一眼:“万万不可。”
      “万万不可?”田乾真皱眉瞪着官阶比自己高出一等的男子,“如今唐军围攻岐州在即,若再不派兵救援,岐州焉能保全?”
      “若派兵前去,田大人能保证守住岐州?”
      “你!”
      田乾真算是明白了,这史朝义一开始就没有增兵岐州的打算。
      他要弃城!
      “史大人!岐州守军乃是我大燕精锐,怎能弃守?”
      史朝义挑眉:“田大人这是什么话?我何时说过要弃守岐州?只是不可增兵而已。”
      “不增兵,如何胜之?”
      “田大人,岐州守军两万,郭子仪率唐军与回纥军共计二十万,田大人以为,我等增兵多少,方有胜算?”
      田乾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抬眼看向安庆绪,见他丝毫没有被他们的争论吸引,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西天,便明白了岐州战事这二人都是商议好的,心中霎时寒凉起来。
      “圣上……也是这个意思么?”
      “增兵无益。”安庆绪回身,淡然道,“你下去罢。”
      “……臣,告退。”
      岐州并不能守住。这一点,安庆绪十分明白。如今潼关已失,他不可能将长安的守军精锐派往岐州——疲于奔命,胜算将一减再剪。增兵岐州,若败,则他麾下兵力尽损,长安不保;若胜,郭子仪大可绕过岐州,循渭水东进,直逼长安,届时军伍如何回防长安?无论他如何调兵,最后一仗,都只能是在长安短兵相接了。既然如此,又怎可分兵岐州,自寻死路?
      田乾真怕是因为他那位宝贝儿子如今是岐州守将之一,才来请求增兵。
      却不知兵家无恩情,胜道为先。以静制动,方为上策。
      史朝义双手收于腰间,立在柱旁,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安庆绪望着夕阳,直至天色渐黑,才蓦然回身:“走罢。”
      “不知陛下欲往何处?”
      “北营。”
      风云动城阙,角起声不绝。
      高头大马之上,史朝义慢慢抬首,望向漆黑的夜空——无月无星。

      注1:宋以后文献称阿拉伯帝国及相关地区为大食,唐时文献依旧称多食、多氏、大寔,为古波斯语Tazi音译得来。此处遵从一般人习惯,作‘大食’。
      注2:指征服波斯地区并建立阿拉伯帝国的□□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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