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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笑吟吟的小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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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冲发现,小晏不说话了。
或者说,小晏不跟他说话了。因为搬家当天晚上,张冲拉着小晏出去吃饭的时候,小晏还会对服务员说“青椒炒肉盖饭”,但是不管张冲怎么跟她找话茬,小晏只是挑着黑眼珠,笑吟吟地瞧着他。
张冲看她的眼神,觉得她好像能听懂自己的意思。
所以起初,张冲还以为小晏还在生自己那一巴掌的气,一晚上往自己脸上招呼了几十个耳刮子,赔礼道歉。第二天他又想到,是不是小雯的死让小晏情绪不佳,就给她买了一堆堆的零食,哄她开心。直到第三天晚上,他才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天一大早,张冲算了算账,就凭手头这点儿钱,这个月房租准是交不上了。他二话没说,背着吉他走下了东单的地下过街通道。
这条地下通道里早就坐着几个背吉他的小青年,贼眉鼠眼的打量着往来的人。行人对他们保持高度警觉,侧目匆匆而过。
张冲知道,这几位哥们儿不过是胆儿小,想找一个人稍微少点儿的时间偷偷摸摸地献出处女唱。
张冲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往那儿一拨吉他,就先唱了一首《北京北京》。
我在这里欢笑,我在这里哭泣
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里死去
我在这里祈祷,我在这里迷惘
我在这里寻找,也在这里失去
每一天,北京纵情地吞吐着成千上万的人。
每一天,成千上万的人在北京每一条血管里纵情涌动着。
他们来到这里,或为追名,或为逐利,或为钟情,或为旅行,或为热忱的理想,或为蛮荒的法则,或许有人从这一天起将终生相伴,或许有人从这一刻起将阴阳永隔。
北京是一只时刻蠕动的巨兽,一只每天都在排泄很多人,吃掉更多人的巨兽,它以这种新陈代谢的方式不断膨胀着自己本已庞大的身躯。
而张冲能做的,只有用尽自己的努力,留在这个膨胀的躯体里。
也许你会问,为什么非留在北京不可?河山大好,天地广大。
他一分钟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唱歌,房租,留下来。
人就是如此奇怪。有时候他犹豫不定,有时候他一往无前,有时候他胆怯懦弱,有时候他勇气超凡,虽然如此,我们中的多数人永远也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人就是如此奇妙。
所以晚上到家,张冲累到连句话都懒得说,往床上一趟就睡过去了。他没跟小晏说话,小晏不跟他说话的事,他也就不那么在意了。
也不知睡到几点,他感觉有什么尖尖的东西在他的脸蛋上扫过来,扫过去,痒痒的,很烦人。
虫子?他迷迷糊糊地用手抓了把脸,翻了个身接着睡。
那种痒丝丝的感觉又来了。从他的左嘴角扫到左耳朵根,从他的右嘴角扫到右耳朵根,扫得他心里烦躁起来。
“晏儿,你不睡觉干嘛呢?”他以为是小晏,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回手想去抱她。
床是空的。
他猛地一激灵,睁开了眼睛。
今儿个是阴历十六,月亮白得像人的头骨。月光顺着窗户偷偷地爬进来,照亮了半间屋子。
张冲看见,小晏站在床边,定定的瞧着自己。她手里拿着一把削铅笔的裁纸刀,在自己脸上轻轻的划过来,划过去。
小晏散开的头发遮住了表情,但张冲能看出来,她在咧着小嘴儿,朝着他笑。
突然,她用一种温腻湿润的腔调,开始说话了:“你怎么不笑啊?”
张冲大叫一声蹦了起来,随即从梦中醒过来。
是梦。
小晏也醒了,她慢慢地坐起来,一言不发,定定的看着张冲,像只受惊的金鱼。
张冲瞪着小晏在床上坐了半晌,魂儿才从梦里回来。
终于,积攒了多少天的担心和委屈,爆发了。
“晏儿,跟我说句话晏儿,你多少天不跟我说话了,你怎么了晏儿!”
他搂紧了小晏,泪水喷薄,他的喉头哽咽难耐,就像有人掐着他的脖子。
过了半晌,小晏突然嘿嘿笑了一声。
张冲愣住了,紧接着就听见她笑吟吟的说了三天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怎么不笑啊?”
第二天,张冲没去唱歌,他带小晏去了北京市第二精神病院。
一上午,验尿验血CT核磁共振,张冲领着小晏楼前楼后地排队,缴费,化验,满头是汗。
下午四点大夫才回来,张冲心急火燎地递上化验单。
“没毛病啊。”大夫年纪不大,他扫了眼单子,咬着钢笔头说。
“大夫,我们大老远来了,要不麻烦您再给多看看?”张冲指着笑吟吟的小晏,小晏吹着鼻涕泡。
“看样子是有点儿怪。”小大夫又掰了掰小晏的眼睛,这次劲儿好像使大了,小晏捂着眼睛唔唔退开。
“这么着吧,今儿个先住下,留院观察几天。”小大夫低下头,写着潦草的字。
“住院?那得几天啊?”张冲问。
“起码一个礼拜。”小大夫不抬眼皮。
“那...一天多少钱?”张冲试探着问。
小大夫抬起头,透过金丝边眼睛细细地打量他。
半晌,小大夫才说:“是学生吧?跟学校说去,没准能报点儿。”
天色沉沉,夜幕四垂。
张冲带着小晏走出了医院,边走边寻思。
他不能跟学校说,不然全校都会知道小晏得了精神病的事,就算以后痊愈了,她怎么见人呢?
他交不起一天八百元的住院治疗费,昨天累死累活唱了一整天,才挣了一百二,还全是钢镚儿。
他也不能告诉小晏的爸妈,一对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就算告诉了他们,只怕他们连来北京的火车票钱都凑不够,只能瞎着急。
至于自己下岗的父母,他想都不敢想。
小晏拉着张冲的手,蹦蹦跳跳好看心的样子。张冲试着跟她说了两句话,她眼色茫然,随即又转开头指着路边的树,咯咯笑了。
张冲觉得,她的病越来越重了。
晚上躺在床上,张冲深深地自责。他觉得,就是自己那一巴掌把小晏打神经的。
其实,就算不是他造成的,张冲也要把照顾小晏的责任抗在自己肩上。这是个善良的,美丽的,把美好青春的一切都献给了自己的傻傻的好姑娘。
她现在得病了,他要对她负责。
一晃一个礼拜过去,放暑假了。
张冲每天都在东单地下卖唱。他声嘶力竭,他汗如雨下。
有时候唱到伤心动情处,张冲都咬牙把泪咽回喉头。他不想靠眼泪赚来同情,靠同情赚来的钱,他一分一毛都不想要。他不是乞丐。
所以那些川流不息的纵横交错和行色匆匆中,没有一个人能知道其实他有多想哭。
每唱完一首歌,张冲拿毛巾擦擦脖子,都要掏出手机来看看小晏的情况。他拖朋友在中关村买了个监控摄像头,用自己的手机可以随时看到小晏在家的动静。
小晏总是安静地坐在床上,坐累了躺在床上,躺累了又坐在床上,笑吟吟的,无忧无虑的样子。
她身边堆满了果汁,面包,锅巴,大白兔奶糖,都是张冲提前买好,早上离开家之前放在床上的。她要是饿了,嘴馋了,随手抓起来就能吃。
安上空调算是对了,张冲庆幸。酷热难当的日子里她的病没见恶化,空调多少起了点作用。
离张冲唱歌的位置不远,躺着一个穿棉衣的乞丐。他很脏,下身扭曲瘫痪,眼色里尽是狡猾。在这条地下通道里,这个乞丐的收入是最高的,他只需在酷暑中裹着棉袄睡觉,间或爬着去撒泡尿,一天有三五百块。
时隐时现的小偷稳坐第二把交椅。说他小偷有点不妥,他起码有六十多了,该叫老偷。老偷白棉大背心,夜市大裤衩,北京布鞋,芭蕉扇,活脱脱一个退了休出来闲逛的老爷子。老偷往往三四天才来一次,先来回溜达两趟,选好目标,出手,大笑而去,三日不归。
由于另外几个玩票性质的小青年太不争气,张冲荣登过街通道收入排行榜第三名。其实如果唱些叫好又叫座的流行曲,或许可以挣更多的钱,但他太过傻气,只唱自己喜欢的歌儿,所以累死累活,一天一百。
这天晚上,张冲洗过澡,倒在床上又立刻沉入了梦乡。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迷迷糊糊中又感觉有人搔他的痒,张冲猛地惊醒。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脸上余痒未消。张冲满头是汗,他用指甲盖掐了掐自己的手掌,生疼,说明这不是梦。
他在黑暗中紧张地观察了一会儿,没有一点动静。空调制造的风丝丝吹来,像是在告诉他,面前没有站人。
他慢慢伸手摸向小晏,床那边是空的。
张冲憋足一口气,扭开了台灯。
屋里没有人,只有空调在唔唔的叫着。
小晏去哪儿了?
张冲的恐惧消退的一干二净,原本属于恐惧的位置全被担心填满了。
张冲又想到了那一夜,她陪他吃肯德基,她陪他看电影,她陪他散心,而他却结结实实扇了她一个耳光,她哭着跑开了。他后悔了,疯了似得找了她一晚,结果她疯了。
张冲慌忙翻下床,光着脚就奔出了门。
“晏儿,你去哪儿了晏儿!”他惊恐的叫着,他怕就此再也见不到她。
谁知刚下了楼,张冲就看见了小晏。她蹲在左边第一个路灯底下,歪着脑袋,手里拿着什么,在灌木丛的边上戳着什么。
张冲冲过去,从后面抱住了她。“晏儿!晏儿!”他哭得睁不开眼睛。
小晏低声哼着歌儿,是张冲最喜欢的那首《像个孩子》。不过她手上没停,还在一下一下地使着劲。
张冲睁开眼睛,全身剧烈地抖了一下,瘫坐在地上。
小晏还是那个表情,甜甜的,笑吟吟的。
不过她手上拿着一把削铅笔的裁纸刀,跟他梦里见到的那把一模一样。
而她正拿裁纸刀一下一下戳着的,是一绺从灌木丛中钻出来的,散乱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