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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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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新年,宫里一派喜庆祥和。然而最让宫廷兴奋的事,莫过于蕊娟的怀孕。蕊娟因为有孕在身,国君亲自下令免了按例的礼仪,只嘱在宫中静养。毕竟是世子寤生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国君和国君夫人的第一个孙子(女)受到的重视非比寻常国君夫人亲自前来慰问,并赐下无数珍奇补品。寤生更是除了上朝理事便日日的陪在蕊娟身旁,嘘寒问暖,殷勤周到,反把正经世子夫人有篱抛在九霄云外了。
湫水馆里温情脉脉,云霄宫前门可罗雀。
每当我偶然经过云霄宫门时,那厚重红漆底黑凤纹的宫门总是紧紧关闭,里面出奇的静。我从那不同寻常的寂静里,嗅出了那么一丁点儿的不安……是我多心了么?
每天早晨,我都在湫水馆里服侍寤生早起。蕊娟则靠在床上,幸福地看着寤生起床吃早饭。蕊娟的反应很大,几乎什么都吃不下去,这时,寤生就会端了铜碗,拿小勺一点点哄着她吃。
下朝回来,寤生也是先“伺候”蕊娟用饭,好说歹说千哄万哄蕊娟终于吃下点点粥,桌上的饭菜已经凉透。我只能带了众人撤换了热的上来,寤生才开始吃自己那份。
晚饭后,寤生喜欢搂了蕊娟蜷缩在熏笼旁的软塌上,絮絮叨叨唠嗑着蕊娟肚子里的孩子。
每个月朔(初一)、望(十五),世子都必须在世子夫人的寝宫里安歇,雷打不动。
自从蕊娟怀孕,这个惯例好象就不存在了。
正月十五。
元宵夜宴蕊娟没有参加。她才一个多月的身孕,可能是身体本身比较弱,下面有点见红。国君夫人便命她自在湫水馆里养胎,不必出来应酬。
蕊娟懒懒的歪在软塌上,衔了一颗酸梅子假寐。我为她捏着小腿。怀孕之后,蕊娟常常觉得小腿酸软,须得时时捏着才好。
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是寤生。刚要起身见礼,寤生摆了摆手,示意我让开,他亲自坐到凳子上为蕊娟捏起腿来!
“唔……轻一点……”蕊娟闭着眼睛喃喃道,旋即觉得不对,她睁开眼,笑道:“夫君!你好坏,又打趣我!”寤生上塌搂了她,低声道:“为我的爱妻捏捏腿又何妨?”蕊娟低低笑着躲进寤生怀里……
耳边听得鼓漏已是接近三更时分。我忽然想起今夜是十五,世子……初一那晚,世子就是留在湫水馆的……
塌上的鸳鸯还在呢喃,空气中淡淡的百合香氤氲芬芳。湫水馆一直熏的百合香,里面调和了多种名贵安神的香料和药草,嗅之令人一刹那就能放松下来。这个香料的配法,还是蕊娟挖空了心思配出来的……唉……
罗惜在门口向我悄悄招了招手,我给周围伺候的宫女使了个眼色,轻轻走了出去。
“姐姐!姐姐!”罗惜有点焦急,还是低声道,“不知为何,适才云霄宫的女官闾修在湫水馆外‘散步’。”罗惜自幼便在这宫里生长,宫闱之事耳闻目睹也见了不少,云霄宫的女官绝不会平白无故到咱们湫水馆外转悠。
我心里有些焦急,略一思量,横下一条心,稳稳走到软塌前,庄重地跪下:“起禀世子,天色不早了……”温柔乡中的人儿被我骤然惊起,蕊娟先恼了,却不露声色,淡淡道:“都是我平日太宠你,越发没大没小了,尽说些没头没脑的话。还不快快退下。”最后一句里,口气已有些凌厉。我依旧跪在地上,俯首道:“请世子与娘娘再三思量,今夜元宵,正月十五……”寤生似乎记起了什么:“十五……”蕊娟狠狠剐了我一眼:“下去!哪里容得你来多嘴!”她往虚空里挥了挥手:“快下去!”
寤生松开怀抱里的美人,站起身整理衣服。蕊娟慌忙起身,拉了寤生的袖子,撒娇道:“夫君,你要去哪里?夜深了,咱们歇息吧。”寤生回头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今夜是十五,夫人那里我还要应付一下……暂时冷落你了。”蕊娟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从寤生腋下伸出双臂搂紧他撒娇道:“人家不依!人家不依!我就要你在这里陪着我!”蕊娟的眼里渐渐汪出了清亮的泪,“娟儿夜里一个人睡冷……孩子也……冷……”寤生叹了口气,回身抱住她,轻抚着她的背道:“娟儿乖,我不走了……陪着你……”
趁他们背转身往塌上去时,我悄悄站起来,默默退了出去。
冬去春来,春去夏至。
自元宵十五之后,蕊娟明显地疏远了我。以往吃穿用度不亚于蕊娟之物,兼被除去;从不染指的粗使活路,如今十有八九都派了我去。罗惜替我惋惜,我不以为意,依旧默默地做着手上的事。
蕊娟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产期临近,胎儿压迫得她寝食难安。仲夏的天气闷热,殿屋里不敢放冰,她又是极怕热的。寤生便命了人,一日十二时辰不停的以大芭蕉叶制的扇子,在殿屋四角送风。
正当宫里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忙碌时,云霄宫的世子夫人有篱病倒了。
医官诊治再三,不能发现病因,只能眼见着有篱日日消瘦下去。虽然没有什么感情,终究是正室夫人,寤生还是日日前往云霄宫探视。
“世子,我可能不行了……”有篱瘦骨嶙峋的手自被下伸出,颤抖着握住寤生放在锦缎被面上的手。寤生别转头不敢看她哀伤的眼神,口内低声道:“你会好起来的……别多想,按时吃药,放心调养吧。”此情此景,纵是铁打的人儿心肠也软了三分。
有篱让人拿大枕头垫在身下,勉力坐起来,靠在枕上喘息了几下,手却始终不愿放开握着的寤生的手。待气息平复了,有篱刚想说什么,一个湫水馆的宫女急急奔进来,跪在寤生面前:“启禀世子,蕊娟娘娘晚饭后只觉得胎动异常,心慌气短,特差奴婢来请世子过去。”“放肆!”有篱的女官闾修呵斥她道,“这是什么地方,容你来撒野!”
寤生一听蕊娟有异,唬得站起来甩开有篱的手,一面往外走一面急切问宫女道:“传医官没有?!”宫女站起来小跑着跟在寤生后面:“已经传了。”
寤生去了,有篱孤单地靠在枕上,被寤生抛开的手渐渐握紧……
寤生紧赶满赶到了湫水馆,蕊娟正斜躺在软塌上端了碗蜜酿酸梅慢慢品尝,边上两个宫女,一个打着扇,一个为蕊娟捏着腿。
见寤生进来,蕊娟只懒懒地做了个起身的姿势,依旧端了梅子不紧不慢地吃着。
寤生见她无事,悬着的心才放下来,走到塌边坐下,搂了她低声道:“娟儿,你可吓死了我。”蕊娟把碗搁到塌前跪着的宫女手里的托盘里,别过脸不理寤生。寤生诧异:“娟儿?”“哼!”蕊娟气咻咻道,“你又去云霄宫了?”寤生面露不悦的神色:“去了又怎样?有篱病得这样重,论起她还是你的表姐,你也该去探望探望。”蕊娟轻描淡写,冷冷道:“我怀着孩子,就要生了,去病人屋里怕对孩子不好。”寤生默然,半晌道:“你今日原本无事,也不该急急叫了我过来。”蕊娟瞪了寤生一眼:“才吃过饭,肚子不舒服,我不找你找谁去!谁叫你赖在云霄宫不出来!我不让人叫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蕊娟!”寤生终于忍不住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胡搅蛮缠!”寤生站起来,瞪着蕊娟,蕊娟仗着平日的宠爱,回瞪着寤生:“我一直就这个样子!”寤生大怒,面上却冷冷的,他直视蕊娟并不言语。熟悉的人,都知道这是寤生发火的前兆,宫女“刷啦啦”都跪下了,瑟瑟发抖。蕊娟傲慢地偏转头,不理寤生。
约摸半柱香时间,蕊娟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她以为是和往日一样,斗嘴之后,寤生温柔地搂了她,絮絮叨叨宽慰一会儿,两人再从归于好。不料,这脚步声却渐渐远去,径直出了湫水馆的大门!
蕊娟再也忍不住,一把抓起适才的梅子碗狠狠砸在地上,对跪着的宫女们吼道:“滚!”
一夜流星雨后,有篱的病终于找出了原因!
国君夫人武姜在寝宫里单独密见了寤生。
武姜的脸色很凝重,至少在寤生看来,他的母亲很少有这么沉重的脸色。寤生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
武姜似乎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道:“寤生,这宫里有了不洁净的东西……有篱莫名的病就是先兆。”“晤?”寤生诧异,他的心陡然悬了起来,问道:“什么东西?”武姜顿了顿,缓缓道:“国师夜观天象,昨夜流星雨过,天煞孤星已入王城。国师推算之后,孤星已幻化为胎儿隐匿妇人腹中……”寤生拢在袖子里的手捏紧了,手心满是冷汗,他不敢也不愿意去触碰那个敏感的地方,面上依然不露声色:“母亲只消下令全王城怀孕妇人都接受国师的审查即可。”寤生双目尽量冷静地看着武姜的嘴唇,期望不要有任何他不愿意听到的话语从那里发出。
终于,武姜说道:“寤生,国师已经推算出……”“母亲!”寤生终于还是失声叫了出来,“母亲!”“寤生!冷静!你是世子!”武姜伸手在虚空里压压,似在安抚寤生,“孩子还能再有……天煞孤星一旦降生,是要亡国的!”寤生没有再说什么,痛苦的闭上眼睛,站起来,摇晃了一下,又迅速立稳,往殿外走去……
国师乌木侯命人在湫水馆外搭了祭台,安排人手做起法事,为蕊娟催生。
湫水馆的门窗被乌木侯下令用木条和牛皮封死,不放过每一个缝隙。所有的宫女下人都被赶了出去,馆里只余大腹便便的蕊娟一人。
“我要去见世子!我肚子里的是我和寤生的孩子!不是天煞孤星!”湫水馆大门徐徐关闭,封住了蕊娟最后的呼喊!我永远忘不了,听到那一声凄厉呼喊时,我下意识回头,看见——蕊娟绝望的眼神!我忽然感觉到,蕊娟的生命正在渐渐离我们远去……
湫水馆的宫女们都被勒令跪在祭台下,匍匐在地。不少人瑟瑟发抖,不知命运将会如何。台上,披头散发,满脸油彩鬼画桃符的乌木侯,手执一面坠满铃铛的牛皮鼓,疯癫地舞蹈着,口里唱着没人能听懂的歌!他的弟子们,在他周围或唱或舞或敲打法器或焚香礼天。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双膝已经跪得疼痛无比,身边的罗惜早已支持不住,倒在地上。不少宫女也昏了过去。只听乌木侯长啸一声,仰面倒在地上,旋即弹起,接过弟子捧上来的水喝了一口,又抹抹汗,才疲倦道:“快去禀告国君夫人,天煞孤星已经催生成功,化为神铁降临我郑国!”
只见几个人从湫水馆里抬出一个木架,上面用红布盖了不规则的东西,往等候的国君那边飞奔而去了。
须臾,寤生飞奔赶来,直扑湫水馆,却被乌木侯的几个弟子死死抱住。乌木侯上前亲劝道:“世子不可!万万不可!蕊娟娘娘耗劲心力,将天煞孤星化为神铁后,已羽化登仙而去,如今人间留存的是娘娘的皮囊,状甚恐怖,世子还是不要看的好!”“不!让我见娟儿最后一面!”寤生吼叫道,奋力挣扎,奈何被抱得紧紧的,哪里挣得脱。乌木侯继续缓缓道:“世子,蕊娟娘娘生前天资国色,她一定希望世子永远记得的是她的美丽,而不是仙去后的恐怖吧……”寤生身上一凛,停止挣扎,双手无力垂下来……他低头沉思一会儿,甩开众人,往外走去,经过我们这一摊子跪着的人时,冷冷扫了我们一眼,突然指了我道:“厚葬蕊娟!除了这个宫女,其余湫水馆的宫人全部殉葬!”说毕寤生拂袖而去,只余地上震天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