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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并蒂莲花(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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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小七连续几日不见踪影,再次出现,却是递给我一身夜行衣,道,“走,陪我夜探张府。”
宋小七说,他这几日在找一件东西,东西没找到,却受到一封匿名的书信。书信上相约今日傍晚张府后院。
张府大门紧闭,连着后院的小门亦被人砌起高墙,全然不准外人进入。宋小七仰望着高耸的院墙,叹了一句做贼心虚,便拖着我翻了张府的高墙。
暂且藏在一方极矮的树冠之下,我一手揪住宋小七的衣襟,另一只手便向里探去,宋小七一脸惊悚,双手护胸,嘘声道:“钱多多!别以为我不敢出声让人发现,你便有机可乘。你若是玷污了我半丝贞节,我便把你的裹胸挂在城墙上示众三天!”
趁他挣扎之际,早已将他怀中的帕子取出。宋小七虽是能言善辩,腿脚功夫却与他的人一般,阴柔极了。那一扬一挑的招式,依白玉的话便是,“头脑发达,四肢简单。”
帕子蒙了脸,见宋小七仍是一副梨花带雨不堪受辱的模样,无奈安慰道,“你这副模样安全度自是极高,本姑娘未瞎,不会对你下手的。这私入张府,若是让人认出来,沈胖爹还不一脚把我们踢出袖水镇。”
宋小七适才长舒一口气,却略觉方才一番言辞甚是不妥,正要反击,我已掩了他口鼻,轻声道,“有人来了。”
不出半刻,只见张宰相与谢怀清二人缓步入院,皆是一副眉头深锁的模样。迎面见到从张婉清房中出来的小丫头,张宰相拦了下来,问道:“二小姐怎么样了?”
小丫头低着头道,“二小姐失血过多,大夫说怕是以后都不能有孩子了。今早起不知怎么了,一直念着……念着娘亲,怕是疯了。”
“混账!”张宰相气极,甩了衣袖,一旁的小丫头吓得浑身战栗,不敢说话。直到谢怀清挥了手,小丫头方才如获大赦一般匆匆离去。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张宰相拂着胡须的手因着怒气微微颤抖,“与她娘一般模样,皆是□□□□!”
“大人息怒,那个陈老安既然已经死了,便不会留下什么谣言。”谢怀清立在一侧,顺眉低目。
张宰相狠狠挥袖,转向谢怀清时,方才舒展了怒气,道,“这件事你做的甚好,好好看着她,别让官府的人再来徒惹是非了。”
陈老安?是他吗?是他杀了陈老安?还是张宰相?无数的疑问层层袭来,还未给我回想的余地,却见宋小七一副惊呆的模样,顺着他的双眼,赫然而见的是谢怀清毫不躲闪的目光,正直直盯着我们两人。
我早已惊得失了言语,连同握着宋小七的手亦颤抖起来。掌心传来极重的触感,方才发觉宋小七双目早已恢复了镇静,十指紧扣,掌心的温度清晰而透彻。
谢怀清并未如同我想的一般揭发我们来邀功,而是横身挡住我们二人,与张宰相攀谈了片刻便双双离去。
我倚着树干疲惫而坐,长气缓舒。
我解开脸上的手帕,四目相对,迟疑了片刻,宋小七已是一脸嫌弃的甩开我的手,道,“今儿真是让你占了十足的便宜,亏大了,亏大了啊。”
我捕捉到他眼里急于掩饰的尴尬,想起方才他回握手掌的温度,不觉嘴角便浮出浅浅的笑,便道了句,“谢谢。”
宋小七看着我的笑颜惊了半晌,帕子遮着他的脸,我看不到半丝白帕下的表情,只依稀觉得,夕阳西下,天际晕染着微醉的红光,连同帕子下他未见的容颜一同醉得绯红。
与宋小七出了张府的院子便双双告别,他临走时将帕子仍进我怀里,道了句,“用过的东西别还给我”,他转身离去两步,却又折了回来,含糊半晌,道,“方才……方才你占我便宜的事儿,你别想太多,就算我谢你,咱扯平了。”
“谢我什么?”
“谢谢你与谢怀清那朵未开先败的情窦,救了你我的饭碗。”
我是哪根儿筋搭错了,竟觉得十指相握时,他曾有片刻担心于我。
还是那句话,宋小七,我与你誓不两立!
一路回家,手指都不自觉的绕着袖间的白帕。路到门前,正迎上买菜回来的张婶,她是谢家的家奴,多年守着谢家的老宅子,虽说是守宅的管家,实则谢家败落时便是张婶看顾上下,早已是谢家老宅的半个主人。张婶见我春风满面,便笑道,“多多是知道了我们少爷要请你和你哥哥来府上用膳,才这般高兴的吧?”
一句询问,我早已失了方才的笑靥,正想将迈进府门的半只脚缩回来,却听身后响起一声极熟悉的浅笑,“多多,你可是来迎我的?”
不必转身我便知道,是你,谢怀清。
因哥哥忙于商铺未曾回来,所谓宴请,便只有我与谢怀清两人。等月满上梢,他仍未有让我离去的打算。如今,便是这般双双坐着,我也如坐针毡。
他已不是我所熟悉的男子,若是他杀了陈老安,为了灭口,会不会……
不安笼罩着我周身早已凝固的气息,不知为何,我竟不自觉握紧了袖间的白帕,猛然开始怀念宋小七回握的手掌,和掌间令人眷恋的温度。
“多多,你怕我?”谢怀清单手撑着额头,那模样疲惫极了,仿佛是抽尽了周身的力气,才有那般干枯的表情。
下意识的,我竟缓缓点了点头,恍然察觉时,又拼命摇头。却是两般心境,不知如何自处。
谢怀清勾起无奈的笑容,轻声道,“如果,我说陈老安是张宰相指使人杀的,你会信我吗?”
“为什么?”脱口而出的疑问瞬间就令我后悔得无地自容。钱多多!你是想死的更快吗!
“为什么呢?”谢怀清仿佛是追忆着许久许久以前的事,“当年我金榜题名是沾了张宰相的荣光,他见我是可造之材,便允诺我,若是肯入赘张府,便许我翰林的位置。多多,你是知道的,我寒窗苦读,虽是状元却无背景,朝廷党派勾结,我根本没有出头之日啊。”谢怀清无声而笑,“所以我不得不为了名利替他做事,只是,陈老安这件事,我不后悔。是他先玷污了婉清,婉清只有十六岁,她还只是个小姑娘。”他的容颜里掺杂着我读不懂的懊悔与专注,“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那夜,我与他说了许多。过往、仕途和良心,我以为这一番推心置腹后,他愿意随我去官府告发张宰相,皆是他迷途知返的佐证,却不知这一切不过刚刚开始。
待我回家时,哥哥已在门外等了许久。见我归来,似是吐了长长的叹息,厚重的手掌摸着我的头发,轻轻道,“多多,你终于回来了。”
我将谢怀清的事与哥哥说,却见哥哥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道,“张婉清吗?我记得她是那个名伶扶柳的女儿。”
扶柳的名字突然出现,竟令我怔了一怔,“哥哥认识扶柳?”
“那种名伶我怎会认得,况且她嫁入相府时,我还是稚子。”哥哥摆弄手中的鼻烟壶,那上面斑斓彩绘,令人迷乱,“我只认识青楼里的风月。”
言说命案,也不忘红颜知己青楼情,根本就是在调侃我……
叹了一口气,我端起茶杯,却见哥哥仍凝视着手上的鼻烟壶,迟迟不曾移转目光,那上面的彩绘看得久了,竟是这般吸引人。烛火里攀升的蜡烟盘旋在眼前,似是攀上那彩绘的枝蔓,如同……如同一朵并蒂盛开的莲花……
开堂会审,堂下的一个是前朝宰相,一个是当朝翰林,皆是坐审,且刑罚半丝都不得用。
开堂前,沈胖爹很是幽怨。袖水镇的衙门,十几年来审理过的最大的案子不过是夜半时分偷瓜案,偷盗者还是一只误入田地的水牛。故而,沈胖爹从未被人跪拜过,如今这样大的案子,折子已经递了刑部审批,堂下的人却是动都动不得,还得三分笑意,七分谄媚,沈胖爹险些自挂东南枝,了结此生。
虽说堂下沈胖爹一直呈现着和颜悦色的好老人形象,可是惊堂木一拍,他已威威然一身,颇有包公风范。
“堂下张远道,你可知你所犯何罪?”
张宰相未曾想到,自己倚重的未来女婿竟做了指证自己的证人,便一言不发坐在堂下,前朝宰相岂是人人可以鄙夷的。
“啪”
惊堂木震得梁上尘土纷纷落地,张宰相仍是稳如泰山,连半分表情也没有。谢怀清无奈叹息,轻声对张宰相道,“大人,认罪吧。”
隔了半晌,仍是未见回答,此时众人才起了疑心。宋小七站在我身侧,突然颤了一颤,两步便走到太师椅上的张宰相面前,手探向他的鼻子,却是半丝生气也没有了。
“他死了……”宋小七缓缓开口。
洛安检查了张宰相的尸体,他的死亡时间自然是在大堂之上,而死因……
“他似是长期服用了某种毒物才导致窒息而死,只是,又不能确定究竟是什么。”
如今,官府的义庄里已经安置了三具尸体。风月与陈老安皆是双双击中脑部而死,张宰相却是长期服用毒物窒息而死,并无任何牵连,似是碰巧在同一段时间内发生一般。
“不,并不是碰巧而已。”宋小七走近张宰相,抬了他的手臂来回审视,又翻了翻他胸前的衣襟,双手骤然停了片刻,方才缓缓放下,嘴角竟染了笑意。
白玉见了这般情景,不禁毛骨悚然,悄悄窜到我身后,低声道,“都说宋小七断袖之癖,我见他与你热络,本还不信,如今他看着一个糟老头的尸体竟露出爱赏春朝的笑容,我深信不疑啊。”
“白玉。”宋小七突然一声传唤,惊得白玉原地颤了三颤,方才哆哆嗦嗦地张口道,“小七,多年兄弟,你就放过我吧。”
宋小七白了他一眼,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言罢,对我道,“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找了好几天的东西吗?”
我茫然回想,忆及夜探张府的那日,忙道,“记得,就是你收到匿名信的那日。”
宋小七颔首,指向张宰相衣襟上的刺绣。那是一朵三色的并蒂莲花,斜斜倚在衣襟上,无端让我觉得刺绣之人自有一番眷恋的味道。
“这与荷包上的并蒂莲花针脚选线皆是一样,针黹之事,我虽不是谙熟,却也是见多了的,不会错。”白玉方肯定道,宋小七已拽了他飞奔出门外。
回至家门,已是夜里,只见隔壁火光微弱,却见张婶将篮子里的衣物扔进火盆,正点火烧着。
“张婶,你在烧什么?”
张婶见是我,便笑道,“少爷说入城前遇见了出殡的队伍,很是不吉利,便让我把他的衣服烧了,去去晦气。”
“谢大哥是这么迷信的人吗?我都不知道。”细想想,我真的不曾了解过他。随手蹲下来,帮张婶烧衣服,在触及那双靴子时,却是占了一手的红泥。
张婶见了,一边念着如何是好,一边寻了衣角要为我擦干。迎着火光,只见掌间的泥土有些熟悉,不知为何,那些遗落在记忆里的碎片渐渐相连,却又有些不能梳理的杂乱。
“张婶,我看这双靴子应该适合城中的乞丐,他们命硬,不怕晦气,不如救济他们吧。”我胡乱扯了句谎话,便拿着靴子匆匆向青楼跑去。
突然记起那日百合的话:“风月还是个姑娘的时候,是有钱人家的奴婢,却因犯了错被嫁给陈老安这个赖子。”
“风月从不与我们说她往年的事,我唯独知道的也只有她未嫁人时相好的那么一位恩客,虽被称为恩客,却也未曾见他来过这里,只是托人带过一次种子和这红土。偶尔,姐妹们会打趣一下风月,先下想来,却是伤情。”
种花的红土尚需从关外寻来,袖水县也只有青楼后院才有。谢怀清是命案发生后的第二天才回到袖水县的,他的靴子上如何染上这难洗的红泥?
虎子的荷包,陈老安手中握着的荷包,张宰相衣襟上的三色并蒂莲。我怎么会忘了这个!
没错,若说虎子的荷包和陈老安的荷包均出自风月的手,那一向厌恶风尘女子的张宰相如何解释?能在张宰相衣襟上绣有三色并蒂莲的只有他的夫人和扶柳。那么扶柳就是……
远远的,我便看见两人守在青楼的院子里,似是白玉和宋小七。院子里赤色的泥土与靴子上一般模样。余晖映着泥土上瘆人的红光,迎风盛开的是一大片三色的并蒂莲花。
“宋小七,扶柳就是风月,风月就是扶柳!而凶手就是……”
我的步子突然慢了下来,迎着月光看到的不是宋小七他们,而是谢怀清和面色苍白的张婉清。
夜光还很寂静,我却能听到凉风吹过的声音,甚至是浮花落地,都听得分外真切。
谢怀清拔出插在张婉清身体中的匕首,站在繁花盛开的夜色里,对我绽开很浅却很深刻的笑容,他说,“多多,我等你很久了,你想听一听我们的故事吗?”
风掠着花香拂过我的鼻尖,带着醉人的香气,我便如同失去所有力气一般,跌倒在赤色的泥土之上。失去意识之前,我仍记得,那夜的天是渗红的黑色,交织在这般冰冷颜色中的,是张婉清离开谢怀清的怀抱,跌落进花海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