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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并蒂莲花(二) ...

  •   义庄在漆黑的夜里散发着骇人的气息,在这股强大的气息里夹杂着婉转的哭声,如同一缕来自古老江南战场的孤魂,那一声声挥之不去的啼哭让来往的枯鸦停驻在义庄外那颗高大的榕树上,久久不愿离去。
      宋小七壮着胆子,摸索了一圈才在新进的红木棺材里找到我这个罪魁祸首。
      他用脚嫌弃地踢了踢我的肩膀,道,“钱多多,你故意的吧。装鬼你也得敬业一点,最起码换一身白纱啊,你穿着一套衙役服对付我,也太对不起我的胆量了。”
      我没有回击的力气,只得仰起一张被泪水糟蹋得惨绝人寰的猴屁股脸,迎上宋小七那尖酸刻薄的眼睛。
      “呀!”宋小七高调尖叫后,隔了甚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哭成这副模样?难道你回家途中被某位瞎了眼的采花贼非礼了,喜极而泣?”宋小七抽着帕子,甚是小心的擦拭着红木棺材,没心没肺地又补了一句,“难不成,是你以身相许的谢大哥另寻他欢了?”
      一语伤人,这本就是宋小七的本领。
      宋小七没有听到如愿以偿地唇枪舌剑,暗自奇怪抬起头来,恰巧看到的便是我垂头丧气,却故作坚持的模样,“谢大哥带我极好,不出几日,他便要向我提亲了。”
      我与谢怀清的事,九年来已被我在县衙宣扬得家喻户晓,沈胖爹也已找我要过多次喜糖。那时我信誓旦旦,还以为终成良缘,不再是与哥哥相依为命的孤儿。只是,如今说来,却是实在的笑话。
      宋小七不言一语地走了出去,不说信,亦不说不信。不久,他又折了回来,手里拎着个食盒,食盒里是我最爱的白糖糕。
      “赶紧吃完,赶紧回家,我还有一堆事儿要忙呢,没时间听你在这儿鬼哭狼嚎。”
      其实,我的话哪句真哪句假,他都知道。
      哥哥常说,天大的事,哭得出来,便是放下了。可如今,捧着满盒的白糖糕,我却是半点也哭不出来。
      夜半时分的义庄,我坐在崭新的红木棺材里,对着宋小七由衷地道了一句,“患难见真情,宋小七,你真是我的好哥们儿。”
      宋小七滞愣片刻,继而打回原形,“哥们儿就不必了,只要您别让我大半夜在这种地方看见您那张惊世骇俗的猴屁股脸,别说几个白糖糕了,你让我山珍海味的伺候你都成。”说罢,他抽打着擦拭的帕子,转身而去。

      那夜,我吃了白糖糕,便窝在红木棺材里睡着了。
      彼时,我尚在梦中,宋小七忙完了手上的活儿,双手垫着下巴,趴在棺材边看着我。
      泪水早已将脸上的胭脂水粉冲洗的一干二净,我在梦里仍吃着白糖糕,吧唧着嘴,笑着梦呓道,“宋小七,好哥们儿,再给我一个,就一个,以后我再也不和你顶嘴了。我保证。”
      那一刻,宋小七凝视着我,纤长的食指勾过我的鼻梁,低声叹息,“脾性虽像个爷们儿,这睡着了的模样,还是挺好看的。”
      对待梦呓的我亦不吝损斥,这也是宋小七的本领。

      第二日,我和宋小七又一道去了青楼,却没有任何发现。
      回去的路上,破天荒的,宋小七没有挖苦我一句话。许是我那副阴云在头顶重重叠叠的模样甚是幽怨,加之昨夜睡在实木的棺材里,致使今早醒来,行动犹如诈尸,很是触目惊心。即便是刻薄如宋小七,见到此情此景,亦是良心发现,不愿火上浇油。
      路过张府的门前,望着一树的桃花自张府的园子里探出枝丫。想着这样深的庭院里住着个怎样倾国倾城的闺阁姑娘,一股自卑感油然而生,不免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一路你顶着双核桃似的肿眼睛连着叹气十八次。姑娘,你不要总是一副我非礼了你的模样,成吗?你会让别人误会我宋小七的品位的。”
      我懒得理他,加快步子,与那杀千刀的宋小七保持着安全距离。
      又是沉默了许久,都不见他说话。我回过头去,却见宋小七蹲挤在一堆古玩前,目不转睛。
      沈胖爹曾用一句精湛的话来描述宋小七,“这小子娶妻是无望了,他的小登科要么委身给一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要么抱着一堆秦汉年间陪葬的瓶瓶罐罐自斟一壶交杯酒。”
      宋小七只要怀揣银两,必定是把那些地摊上真假难辨的古董带回家,如若凑不齐银子,便会一脸新婚夫妻小别离的哭丧样儿,掩面悲泣而去。
      如今,又是一摊儿的破瓶烂罐,宋小七蹲在摊前,从那半眯着的双眼中流露出来的惬意和满足,与白玉在大街上窥视小姑娘的表情如出一辙,且丝毫不差。
      宋小七的忘我程度,已全然忽视了一旁喋喋不休地商贩儿。
      那商贩儿抓着个八九岁大的孩子,嚷嚷着要他交出偷去的钱袋。
      那孩子一身破烂,拼命想要挣脱商贩儿的手,嘴里不停喊着,“那是我的钱袋,是我的。”
      四周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有人道这孩子是县里出了名的小贼,谁家的吃食没有被他偷过,恐怕又是饿坏了,情有可原。有人道,这孩子这么小便这样不检点,长大了还不知会不会成为袖水县的祸害,还是交了衙门吧。
      那商贩儿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提了孩子的衣领便是一巴掌一巴掌地毒打,“你一个小乞丐哪里来的如此好的钱袋,还敢狡辩,赶紧给我交出来。”
      光天化日之下,就算是偷了东西也不至于这般拳脚相加一个娃娃。我提着身侧的官刀,便要冲上去。
      却不想,宋小七晴天一个霹雳,大喊道,“老板!把这个给我包起来!百年难得一遇的宝贝啊!”
      显然,这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呐喊劈晕了一群围观的人,即便是那个商贩儿也是一脸呆滞,隔了许久才道,“这位官爷,您看出什么门道了?”
      “这个长颈瓶可是《古斋录》上记载的白玉釉瓷瓶。且看这花色,通体的釉色镂空双层花,瓶底的火印成色纯浓,”宋小七自怀中掏出一枚火折,在瓶底的火印上一燎而过,火印立刻从赤色变为清丽的黛色,“火印遇明火成黛色,再看这瓶身,用丝绢擦拭后于光下折射着七色的光彩,与书中描写的一般,定然错不了。”
      众人见宋小七说的头头是道,都不禁对这瓶子升起一股仰慕之情。
      “我给你九十九两!这瓶子归我了!”
      宋小七的慷慨大方让我甚是诧异,以他的狭小胸襟,宁可坑人一两,不割半铜血肉。如今却是乖乖掏出一百两的银票,着实让我受到了不小的刺激,我甚至怀疑他那副皮囊下到底是不是我所熟知的宋小七。
      “一百两的银票,你还得找我一两。”
      见宋小七这副斤斤计较的模样,我欣慰地松了口气,暗自压惊道,“是他,是他,断然不会错的。”
      那商贩儿美滋滋地掏出腰间的钱袋,掏出一两递给宋小七,道,“您的一两,拿好了。”说罢,便要来取宋小七手中的银票。
      宋小七手腕轻抬,银票擦着那商贩儿的手背一掠而过,宋小七挑着丹凤眼,斜瞟着商贩儿手中的钱袋道,“老板,看来你的钱袋找到了。”
      此言一出,众人才幡然醒悟。
      那小贩儿抓着钱袋的手松也不是,紧也不是。只得匆匆放了那孩子,卷起地上的破烂儿,一溜烟儿跑得无影无踪。
      围观的人群一阵唏嘘和叫好,依次称赞了宋小七的才智后,便散了,独留了我和宋小七。
      我被众人的崇拜与叫好深深感染,自心间升起一股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欢悦,蹭到宋小七的身边,准备嘉奖一番。
      却不想,刚到了他身边,却见他一副割心蚀髓的模样,将一两银子小心翼翼放进钱袋,自言自语道,“早知道我就给他两百两的银票了,如今只占到了一两的便宜,亏了,亏大了。”
      我心中那一派被感染的激情,瞬间烟消云散了。

      事后我曾问过宋小七是如何知道那钱袋不是那小贩儿的。
      宋小七依旧是一副“解释了你也不明白”的表情把我从头到尾淋漓尽致的鄙视了一番后,才不情不愿地道,“那钱袋上绣着并蒂的三色莲花,选色和花样全然不似男子佩带的东西。”
      “那你又如何知道是那个孩子的?”
      宋小七狠狠白了我一眼,道,“那孩子被打成那个模样也紧紧护着钱袋,显然是及其重视。否则,都被打得没命了,谁还会护着钱袋。”
      我觉得甚是有理,连连点头,“果然有几分道理。那个瓶子呢?难道真是《古斋录》上的宝贝?”
      宋小七一脸受了惊吓的模样看着我,道,“当然是瞎掰的,这你也信?”
      我尴尬地扯开话题,拉着受了不小刺激的宋小七正准备回去,那孩子却挡在了我们身前,深深埋着头,却不说一句话。
      “小家伙,如果你是想道谢,那不必了,这种人不值得,绝对不值得。”我沉重地摇了摇头,对那孩子说道。
      那孩子依旧挡在我们身前,双手紧紧握着那个钱袋,低着头,仍是不语。
      “难道,你想用银子来报答我?”一提到银子,宋小七的脸上便开起一排排风骚的桃花。
      “钱,可以给你们。”他低着头,声音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一般,“我要雇你们帮我抓住凶手。”
      那孩子突然抬起头来将钱袋塞到宋小七的手中,此时我们才看清那孩子的脸,血污里龇牙咧嘴的伤痕还未愈合,泪和着血水在他的脸上牵引出一条条干涸的沟壑,如若不是哭了许久,定然不会有这般凄惨的模样。
      那孩子用一种渴望而不甘的眼神看着宋小七,道,“我知道,你一定能找出杀了风月姨的凶手,帮我,求求你。”

      青楼里的姑娘们证实,这孩子是楼里打杂的小厮,叫虎子。
      百合甩着风韵妖娆的帕子搭着白玉的肩,道,“两年前,他家乡发了一场大水,家里的人都死光了,便一路要饭来到咱们县。初来时,是做过些偷儿啊抢啊的事儿。”
      “可不是,可不是。”香雪半掩红唇,低声道,“初来时,那孩子没少讨打,街坊四邻里偷遍了,就盯上了我们楼里的东西。要知道,那些顶尖儿贵重的茶点,平日里妈妈连我们都不让碰上一碰,那个毛头小子却偷吃了整整一食盒的芙蓉金翠糕。那天啊,正是在风月的房里发现的呢。”
      说到这里,住在风月隔壁的翠竹便奈不住性子,附在陈老大的耳边,徐徐道,“那小东西定然是记恨当年风月揭发了他偷吃,如今啊,是复仇也说必定嘞。”
      百合素手缕着指间的帕子,讽笑着眉眼,瞥了瞥翠竹,“吃不到葡萄的狐狸果真满身子的骚气。”
      “你说什么?”
      趁着翠竹恶语相加之前,百合侧身向我们躬身一礼,道,“各位官爷,请明察秋毫。风月在世时,很疼虎子。虎子虽顽劣,却是个极讲义气的孩子。每当那个赖子陈老安逼着风月拿钱还他的赌债时,虎子都要与那赖子厮打上一番。这些楼里的人都是知道的,若是各位官爷不信,大可去问问。”
      宋小七翻了翻从洛安那里借的文案,上面记录着虎子的口供。
      “陈老安与风月是什么关系?”陈老大问道。
      “是风月的相公。” 老鸨凤姨这几日眉头紧锁,生怕是楼里的哪个姑娘争风吃醋害了风月。如今,这嫌疑转给了陈老安,便急急向陈老大道,“风月入青楼前是嫁过人的,还生过一个孩子。那陈老安为了还赌债,孩子一出生便被他卖了,后来还一纸卖身契将风月卖给了我。那个坏痞子本就有不治之症,还嗜赌成性,平日里总要来向风月寻些银子,脾气极坏,动不动就要拳脚相加。起初,我也是不依他这般胡来的,可风月却偏偏不让我们插手,像是怕极了陈老安。”
      宋小七眸子一转,便对白玉道,“那日,在风月房里找到的那个印着脚印的衣裳呢?”
      彼时,白玉环着香雪的纤腰,附耳在侧,你侬我侬得正是时候,哪还顾得什么衣裳脚印。
      宋小七一副嫌弃的模样丝毫不隐藏地尽数铺洒在脸上。
      “白玉公子,昨日我收到一封来自京城的信,像是哪个富家小姐来寻夫君……”这样一番意犹未尽的话,似是一只浸满了怨念且瘦骨嶙峋的手,一把揪住了白玉的春心,狠狠捏碎。
      “咔吧”、“噗呲”、“啪叽”。虽隔得远了些,我仍能清楚的听到,那来自白玉左胸腔深处,一声声清脆的心碎。

      我甚是好奇,昨日我们带着虎子回了县衙,洛安询问了一整夜,究竟问出怎样惊天动地的供词,惹得宋小七一早便拉上我们来了青楼。
      趁着宋小七去风月的房间寻找证据,我翻了一翻洛安的文案。
      虎子的供词不多,只有两句,“是我害死了风月姨”,“我要杀了陈老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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