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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12 夫妻间各怀心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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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寿诞当晚丞相夫人离世,已经是耸人听闻。前一天前来祝寿的宾客第二天又来参加丞相府的丧事。直到送灵那一日,正是春风拂面花开成海的初夏,帝京城内周遭却是冥纸惶惶,凤府人上下皆着麻衣白袍,凤无邪被嬷嬷抱在拓拔倩的棺椁旁,乔金玉则自己抱着长她一岁的凤无忧,脸色多少有些真实的憔悴。而已经学会走路的凤门长子凤无缺则是披麻戴孝站在送灵队伍的最前面,捧着拓拔倩的玉制排位,一路之上,哭累了就停一会,走了就又哭,那种稚嫩的哭声撒了一路。
凤远清原本三十过五的年纪,丰神俊朗,经过这两三天,竟像憔悴了五六年,尾七过后,五日称病未去上朝,很多前来巴结的人上门,都吃了闭门羹。
外面则有人传言凤丞相重情重义,连平民百姓夫妻间都做不得的事儿,他都做得,堂堂一朝丞相竟为一个女子亲自扶棺。
他并没有流泪,眼下却是没有月光无穷无尽的黑夜,没上朝的那五日里,凤远清夜里都宿在秀珍阁,躺在拓拔倩曾经夜夜躺过的锦床上,盯着那翁凋谢的春海棠,这里的一切自她离开后再没有被人动过,曲绿蟹爪菊的锦被上似乎还有她的体温,月前临水风台上的美人靠她曾在那里喂过金鱼,朱红窗冢上他亲自教她习过汉字,是她最喜欢的簪花小楷,往时那些淡漠疏离的眼神如今也能联想出无尽的绵绵情意……倏然想到那晚的风噼里啪啦打着暖阁的那扇窗,芸笙伏在地上愣然地说她想见她,那日的九曲回廊下,乔金玉温柔的说:“还是老样子,喝了药,服侍她睡下了……”
月色溶溶就着水晶珠帘撒在芸笙的脸上,芸笙一只手抱着凤无邪,另一只手将曳地的纱帐拉起,纱帐合并的那一瞬间,凤无邪黑曜石般的眼眸忽然瞟见凤远清的脸上躺下一滴泪,眼中却是冰冷,来不及诧异,芸笙已经带着她走远了。
只延数月之后,红拂楼的檐上扑簌落着雨滴,灰败的天气刚刚放晴,偶尔远处的树上传来一两声知了的鸣叫,四周一片静谧,景致如四扇屏风上的画。
四扇屏风内是乔金玉的寝床,胧翠眼见乔金玉醒来,急忙命几个小丫鬟伺候洗漱。
乔金玉穿了一双月白缎面珍珠绣鞋,软绵绵的坐在紫檀櫈上,胧翠捧了一套浅红流彩暗花的烟罗衫来,乔金玉瞧了一眼道:“太艳了,换一套。”
胧翠笑道:“如今可是八月的天了呢,热得紧,苑子里的姑娘们最是喜欢穿鞋艳而薄的衣裳。”
乔金玉将盛了衣服的托盘一推,话语中带了几分严厉:“我说换,你是听不懂么?”
胧翠讪讪地答了声“是”,乔金玉这才穿上一套天水碧色襦裙,外罩了个白底花丝的比甲,梳了寻常发髻,只戴了几样素净珠翠,欺霜压雪的肤色衬得她眼睛黑宝石般,她黯淡笑了笑,再美又能怎样呢?
“昨儿晚上,大人在哪里就寝的?”
胧翠答道:“听说大人昨晚很晚才从李侍郎府里回来,秀珍阁到底近些……所以……宿在秀珍阁。”
乔金玉“啪”一声将手中一支还未插戴的碧玉簪子摔在桌上:“又是秀珍阁,难不成我还不如个死人!?”
胧翠吓得立刻跪在了地上,怯怯说:“大人只是一时伤心罢了,早晚会想明白的,主子你……”
乔金玉知道自己在下人前失了体面,忙整理了情绪道:“如今拓拔倩已经去了几个月了,大人半分也没有将我扶正的意思。”她顿了顿,有些倔强的偏了头:“到如今我也不稀罕了,可如今二姑娘失了生母,不能总是居在秀珍阁给芸笙那个下贱胚子养着,我总得想办法让大人将二姑娘记到我的名下,那么无忧与无邪便是真正的亲姐妹,无忧也变成了堂堂正正的凤府嫡出的大小姐。至于无邪,我自会待她如亲生,只要她不阻了无忧的路,也不过是将来给她多填一份嫁妆罢了。”
胧翠见主子想通了,急忙欢喜道:“正是此理,这才是奴婢服侍的好主子。”
乔金玉笑道:“大人下了早朝了么?这个时候也应该下了,吩咐小厨房准备几样素淡的吃食,我亲自送到秀珍阁去,顺便看看大人是什么想法。”
胧翠急忙答应退了出去。
他瘦的令人心疼,乔金玉看着歪在花梨木圈椅上的凤远清,椅子上搭了一件雪白的羊绒椅搭,愈发显得他容颜憔悴,眉头深深的蹙着,脸庞半拢在刺眼的晨光中,太耀眼了反倒看不真切。
乔金玉慢慢的走了过去,一双纤指眼看马上触碰到他的眉心,忽然被他的手反压住,她欣喜了一下,无限柔情的唤道:“清。”
眼见他的眉心松动,嘴角漫起一个轻松的弧度,温柔道:“阿倩?”
乔金玉的手指一挣,凤远清的脸在见到她的那刻起,她明明看到有什么在他的眼眸中支离破碎,他又笑了,只不过这次笑带着些微疏冷:“你怎么来了?”
乔金玉的手被他放开,手指有些犯冷:“知道你下朝了,特意送些午膳过来,清,快来用些,有你最喜欢的梨花白。”说罢,命丫鬟在外面的饭厅中摆饭。
凤远清随她过去,见桌子上摆了四盘清淡吃食,云片火腿,酒酿圆子,清蒸狮子头,凉拌猪耳骨,又附带了一壶梨花白。
凤远清提起筷子随意夹了口吃,拿起白釉瓷杯喝了一口酒:“记得,阿倩也最喜欢喝这样的酒,以前她拿了漠北进贡的马奶酒,我是一口也喝不下去。”
乔金玉的脸色有些暗淡:“清……”
凤远清问道:“谁让你叫我这个名字的?”
乔金玉有些急:“我自己让的!”
“改过来。”
乔金玉几乎咬碎一口银牙,脸上摆出赌气的表情:“大人,妾不知为什么会这样,可是姐姐已经死了!可是我们都还活着呢!”
凤远清抬头看向她,语气终于软了下来:“这些年来你在这凤家园子里所受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夫人自嫁进来身子不适,也多亏了你操持。”
乔金玉的目光一点点软下来,心里又是欣喜又是惶恐。
“陈朝的规矩,妾不可扶正,可上头已经有了先例,上行下效,我若是将你扶正也未尝不可。”
凤远清叹了口气,着手又倒了一杯梨花白,用手拿起来,目光打量着那杯中的涟漪,漫漫道:“以后无缺和无邪还要你照顾,你素来是对他们兄妹是极好的。”
微风从大敞的窗中徐徐吹过垂地的水晶帘,芸笙抱着凤无邪站在其中,真是不好意思,她不小心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拓拔倩和沈嬷嬷皆死在乔金玉的手中已经是毋庸置疑,自己再被乔金玉弄到手,指不定哪天就被乔金玉秘密害死了,她又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倒时候冤都无处诉!想到这,凤无邪不由哇哇大哭起来,试图打断他们之间的对话。
“二姑娘不哭,二姑娘不哭,呼呼,呼呼。”芸笙惊慌的将她在怀中摇了又摇。
哭也是要分时段,这个时候就是最适合的时机,凤无邪扯嘴一喊:“我要娘亲,我要娘亲…… 哇……”她居然能说话了,虽然即可想再喊出“不要姨娘”这样的话,可是目前这个学话阶段,若是说出来估计会把芸笙吓坏。
芸笙又惊又喜:“天哪,二姑娘会说话了!”
凤无邪继续再接再厉:“我要娘亲,我要娘亲。”
凤远清听到了无邪的说话声,马上转移了主意力,将目光回转到隐藏在珠帘后的芸笙身上,芸笙一身碧色罗裙,几乎同绿色水晶帘容为一体,帘子微微一晃,他看见她脸上有清浅的笑意,两人目光相触的那一刻,她脸上的笑意瞬即隐去,眼中泛出冰冷。
他的手指一下下敲着桌子,哒哒作响,乔金玉的脸色有些不安。
“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乔金玉张口欲辨,身后服侍的胧翠却戳了戳她的背脊,她强自咽下一口气:“那妾先回红拂楼了……”
凤远清道:“去吧,我晚上再去瞧你。”
他很久没来红拂楼了,乔金玉心里的委屈一扫而散。
凤远清朗声道:“芸笙,你出来。”
芸笙沉下一口气,抱着凤无邪踱步出来,走到饭桌前,一拂裙摆,竟跪了下去。
凤远清的脸上浮现出些微惊讶的神色,果然,阿倩身边的丫头都和她一样的性子。
“如今秀珍阁的丫鬟婆姨都家去了,你怎么没走?”凤远清问道。
芸笙低着头,声音冷静而又自持:“夫人离世,何以家为?奴婢自不敢离去,奴婢还怕二姑娘被人欺负呢。”
她忽然扬起头来,眼中带着几分倔强,带着几分决绝的色彩:“有些话,纵使得罪了大人和玉主子,奴婢也要分辨了明白,大人可是真的要把玉主子扶正么?”
凤远清忽然觉得有些无力,嘴唇有些发白:“后苑不可一日无主,更何况金玉近年来一直在后苑主持家事。”
芸笙的口气有些凉:“以奴婢的身份本是不该管大人的家务事,可如今奴婢是什么也顾不得了!!大人可是因为玉主子的身份将她扶正么,的的确确!她是当今皇后的妹妹,乔大将军的女儿,大人的正室她也不是当不得。可是,我们郡主为什么死的!焉知是不是她玉主子设计害死的?”
凤远清听了这话,太阳穴突突直跳,心中一怮,只觉得刚才喝下去的酒在胃里漫出一股火辣辣的痛意。
芸笙继续说道:“如今奴婢也放胆子说了,当初大人寿诞晚上,沈嬷嬷好生生的为何会投井自尽?她为人素来是最稳重的,家中又未发生什么要紧事,白天还在秀珍阁与奴婢们一处闲话,当晚就没由头的死了。死了便死了,为何偏偏有人在大人不在的时候告夫人去了,明知道郡主的身体不好,若是大人知道,大人也会瞒着郡主,半分不透露给她知道,可见这主事者居心歹毒!”
凤远清的手指微微发抖:“你道这主事者是谁?”
芸笙的眼泪啪啪的打在凤无邪的脸上,她又添油加醋的哭道:“我要娘亲……我要娘亲……”
芸笙抱着她的手紧了紧:“这府里主事的就是她玉主子,除了她谁还有这狠毒的手段?不过是欺负我们郡主抱病在床罢了!”她顿了顿“如今,奴婢也不指望大人替郡主报仇,毕竟大人是当朝一品大员,乔家也是簪缨世家。奴婢今日说出这番话,不过是不想让大人将二姑娘过继给玉主子罢了,玉主子其心可诛,谁知道她会不会再把二姑娘给害死!”
太给力了!说的好,把她的心里话全给说出来了,凤无邪暗赞。
芸笙低头,泪眼望着怀中的二姑娘,哭道:“当初那癞头和尚估计就是玉主子寻来的,说什么二姑娘福薄,天命活不过三十岁去!扯她奶奶的臊!自听了这句话,郡主的身子就愈发不痛快了。既然今日到了如此地步,不如求大人将二姑娘送到老祖宗的主宅那去,老祖宗是吃斋念佛之人,又喜爱二姑娘,只有这样,郡主在九泉之下才放心,这府里那些用心不良的人也害不到她身上去,奴婢……也放心了……”
凤远清微闭的眼睛慢慢睁开:“你倒是打算的明白。既然如此,你又到哪里去?”
芸笙沉默了一阵,半晌道:“大人若是不嫌奴婢粗鄙,就由奴婢充当二姑娘的嬷嬷吧。”
凤远清从座位上站起来,目光朝着门外的明媚阳光,朗声道:“这样的话,你们走后,关了这秀珍阁,休要让别人再进来了。”说罢拂袖离开,转身便不见了。
芸笙听他的话中有丝应允的意味,又是凄茫又是感激地目送他离去。
夜半,红拂楼传来乔金玉的尖厉声:“你竟这样疑我!”
凤远清站在月色前,月光一打,越发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那你倒是说说沈嬷嬷的死和你有没有干系?”
乔金玉愣了一愣,随即冷笑道:“竟是为了这个!当初我为了嫁你,放了人家正经太太不做,只为了跟你!难道还是来这苑子对付一个下贱嬷嬷的不成?”
凤远清深吸了一口气:“你自是不为了沈嬷嬷,为了什么你心中还不明白么?”
乔金玉的心里大惊,嘴里却还是道:“我知道你为了姐姐的死憋了许久,如今有气便全撒到我身上来。”她顿了顿:“若说沈嬷嬷的死还真的与我脱不了干系!”凤远清忽地抬眼看她,未料到她会真的承认,只听乔金玉凄楚道:“沈嬷嬷也算是个一等嬷嬷,在府里听三听四,越发管不住自己嘴,当天我奉你命来探姐姐,听她在秀珍阁门口乱嚼舌根子,竟全部都是丽妃,三殿下和逍王那些秘闻,她如此口不遮掩,我便找人发落了她一通,谁知她竟不服气,一个嬷嬷竟要跃到主子头上去么?我便命人打了她两下子,她居然这么想不通!晚上投井自尽,我焉能想到事情如此严重,可秦芳院苏姨娘曾活活打死丫鬟,你可曾管过半分?我自是不对,你却如此疑心我!”
凤远清转到她身后,亲自将她扶起来,放缓了声音:“算是我多疑了,毕竟你将是我的夫人,我的眼中可容不得沙子。”
乔金玉的心噗噗直跳,一双手不断绞着手中的丝帕,清丽的脸上垂下泪来:“妾知道今日冲撞了大人,可有些话不说妾怕再无机会。自嫁进这凤府,与姐姐同侍大人五年多,妾素来把姐姐当成亲生的姐姐,丝毫不敢有半分懈怠。至于无缺和无邪,即便是妾想对他们不好,爹爹也会责我失了乔家的门风,上头还有皇后娘娘看着呢!更何况,我是真心喜欢这两个孩子,无缺为嫡出男丁,谁能亏了他去,至于无邪,大人偏要把她送到山野之地,纵然老祖宗极疼她,将来说出去,怎么也比无忧矮了一头,让人说她山里长出来的千金小姐,将来可做帝王妃嫔,可做亲王王妃么?”她停了停,带了几分试探:“还是说,大人认为妾根本不会对无邪好,还是这样疑心我么?”
凤远清凉凉道:“既然当年那癞头僧说她福薄,便送出去又有何妨,到老祖宗那里吃斋礼佛,积些福寿,对她来说也算是好处多坏处少,你可别想这么多。”
乔金玉心中暗忖,拓拔倩是凤远清心爱的女人,她的女儿他焉有不爱之礼,自己本就在他这里失了心,无邪一走,他还能把自己的无忧放在心中么,倒不如归在一处,将来凤远清若是想起自己的女儿,也是将无邪和无忧一并想起来。于是道:“妾知道大人都是为了无邪好,如今这府中也是只有两位姑娘,若是一个养在山野,一个养在府中,将来外人听了去难免存了比较的心里,姐姐地下也不安心,手心手背都是肉,妾也不舍得。既然大人心意已决,不如将无忧和无邪一同送到老祖宗那里,亦算是给无忧添一份福寿罢。”
凤远清听了此话眼中不禁有些动容,差点连心都崩防,沉默了良久,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意:‘随你吧。既然你已经是夫人,便不用称我为大人,太客套了。”
乔金玉试着叫了一句“清”,心中柔情大盛,软倒在凤远清的怀中,夫妻二人却是各怀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