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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白骨如山埋姓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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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来一直安然蜷卧在潾水之滨的潐城,并没有因我月余的离去而改变分毫,就连城墙跟儿下那株车前草,也依然自顾自地晒着久雨之后难得的太阳。
我四岁大的世界却忽然空洞了。博阳侯因政务举家暂时迁到许州,姐姐纵使千般不舍,也不得不随着公家而去。有段时间,我都会恍恍惚惚走着走着,便走到了博阳侯府,抬头望了眼冷冷清清的朱门,才蓦地意识到,呀,小白公子和姐姐已经离开数月了。
爷爷对我比以前还要严苛,仿佛要把满腔的悲愤化为之乎者也的训导,通通灌到我脑子里。面对一反常态的爷爷,我也格外老实,总觉得七十丧子的爷爷眼中,除了伤心欲绝的悲痛,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莫名因素支撑着他。
洛府一直是闭门谢客的,除了挚友,很少有人前来拜访。但自打从皇城回来之后,形形色色的人开始进进出出,大多是我从未见过的爷爷以往的门人,爷爷的书房也总是紧掩,经常和陌生人在里面,一商讨就是半日。潜意识告诉我,一定会有大事发生。
父亲去世的阴霾,流连在府里,不肯散去,纵是近日人声鼎沸,也冲不破那层厚厚的雾笼。我虽是个极好热闹的孩子,但隐约感到,那大事必不是我会期待发生的。
想来,究竟是要有怎样的一段过往,才逼得人逆天而行。
我和师父始终是一类,即便是修行之人,却不信天,不信命。天亡我,逆天;命亡我,大不了舍了这百年性命。
同往常一样,爷爷送走了最后一位访客,便把我揪到书房温书。初冬的天裹着刺骨的小风在屋外飒飒吹着。我抱着手炉,连书都懒得翻页,缩在狐裘的领子里,露出两个小鼻孔呼着白气,再百无聊赖地望着它在空中渐渐消散。想是许久没听见翻书的声音,在一旁软榻上看书的爷爷,提起花白的眉梢,抬眼看了过来。我也难得识趣地伸出了冬天捂得白嫩嫩的小手,极不情愿地翻了下书。
这本是个极为寻常且平静的晚上,整个洛府都灭了灯火,唯独书房一盏孤灯固执地亮着,一灯如豆,闪烁着我困乏的心神。听着外面呼呼的寒风声,就愈加的思眠了......
就在我摇摇晃晃,昏昏欲睡的空当儿,一阵与这静夜极不相称的脚步声传到我的耳朵里,急促,且充满了我前所未闻的气息。脚步声越来越多,却仿佛经过长期训练般井然有序,直奔着这唯一亮灯的书房而来。
我满是疑惑地抬头看爷爷,只见爷爷眼中充满了我从未见过的神色,僵在那里,竟一动不动。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神色是将死之人最纯粹的绝望,不带一丝挣扎的杂质。
我慌了神,跑到爷爷跟前,死命摇着他离了魂的身体。瞬间,他低头看向我,那抹神色不知怎的,迅速从他眼里闪去,盯得我死死的,直勾勾看着我说:“千万别出声!”我长那么大,从未见过爷爷神情变得这么慌张,瞬间一股不安涌上心头。
爷爷抱起冬瓜大的我,转身将我塞进柜子旁一人高的大花瓶里,原本已经浑浊的眼球此刻异常明亮,盯着我好像要印到眼里一样。枯槁的嘴无比认真地发着声音:“待会儿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一声都不要出,否则我就把你赶出洛家!”
即使平常上房揭瓦,爷爷也没说过这般重话,我极其认真的点了点头,透过花瓶口看着他转身而去的背影。
不待他走出里阁,一声粗暴地踹门声破门而入。蹲在花瓶底的我,听到一阵家具倒地的扑通声,厉器摩擦的铮铮声,还有一群人粗闷的喘息声,却独独听不见爷爷的声音。一阵凌乱过后,随着一段刀剑划破皮肉的凄厉声,一群人迅速撤离。
我在那吓人的气氛里等了半柱香的时间,待四周都没了声响,正准备张口喊爷爷,院子里却突然惊起一声尖叫,接着,哭喊声,叫骂声,祈求声,乱作一片,清冷的洛府从未像这夜一般热闹过。大开的门,拉进一阵阵冷风,却不知为何夹杂着腥涩的铁锈味。
陌生的声音在外边低声喊着:“够了吗?”,不远处有人回应:“还差一个小的。”深知指的便是我,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上悬着。等了多时,乒乒乓乓的翻找声不绝于耳,越来越近,沉重的脚步声在我面前来来回回。最后,一声鸡啼救了我的性命。面前的人忙喊:“来不及了!放火,彻!”。一阵骚乱四起,外边火光点点,接着,随着一声令下,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渐远。半晌过后,洛府彻底恢复了宁静,与以往的静不同,这应该是一片死寂……
我透过花瓶口望着,不知是初出的阳光,还是火光,外边染红了一片。我不清楚是被熏得眼泪直流,还是难过的不能自抑,只知道心像被揪着一样疼,眼泪就直接同泉涌一般往外冒。我不住地喊着爷爷,喊得已经都发不出声音,却还魔怔似的张嘴,可是,却始终无人应我......
或许,这是上天唯一一次眷顾于我,火势还没蔓延至里间,五更的天便开始下起了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玉质的飞雪毫不犹豫地投身入如血的火苗,一生唯一一次深入骨髓的拥抱,将冰玉的飞花融化在那如荼的怀里,弹指之间,便于这苍茫天地中,灰飞烟灭。
雪水映着火光,与我的眼泪已混成一片。迷迷瞢瞢中,我隐约听见又有人在说话,沉下去的心瞬时再次提了起来。我支起耳朵仔细听,唯唯诺诺的应承声分明是府衙的衙役,只听他们说:“回大人,共有三十八具尸体。”。刹那间,我的头嗡嗡一声响,离了魂。三十八条性命!我洛家竟一夜之间被人灭了满门!苍天!你又何苦留我一个独活在人世!
我恍若没了魂魄的行尸一般,撞倒了避命的花瓶,从里面爬了出来。一扭头,便对上了爷爷已去多时的惨白的脸,浑浊的眼球,此时成了灰黄色,干枯得早已蒙上了一层烟灰。直到那是,我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了无生气。我的爷爷已经不在了,这里的,只是一具尸体而已……
可我又去哪里找我的爷爷?!只剩下满目的无助,趴在那具与爷爷一般相貌的尸体上闷声痛哭,任眼泪和血融为一体,遍布全身。
一个不大的小衙役循着哭声找到了我,我木然抬头望向他,那双涉世未深的眼里,充满对我的恐惧和震惊。转头一个咧崴,踉跄跑出去大喊:“这里有个活着的孩子!”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已全然没了知觉。只记得我拽着爷爷的尸体,不让任何人碰,那些人一直把我往下扯,不满五岁的我却仿佛得了神力,任谁拉,也拉不开。后来,那些人没有办法,便任由我拽着,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就这样一直死死抱住爷爷的尸体,直到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
待我再次醒来,已不知过了几日。睁开眼睛,只觉得做了一场大梦,梦里我不止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一夜之间,爷爷没了,家也没了。
当我坐起来后,发现那般凄惨,竟不是个梦。眼前人我从未见过,只见她穿了一身的绫罗绸段,满脸的横肉,插着腰,满眼讪笑地瞅着我问:“可觉得有什么不舒服?”。我看着她怔住,一时忘了答话。只见她瞬间脸色一变,厌弃地看着我说:“该不是傻了吧?”
我没精神与她计较,变问:“你是谁?这是哪里?我爷爷在哪儿?”。那女人却不屑一笑说:“你当你是谁?洛府的千金吗?说来我倒真得给你起个名字,看这十月未过完就下了雪,说不定便是你这个薄命娃子催的!给你起个贱名好养活。就叫十月吧!”
我被她一说愣住了,几日连番的打击,我已没了精力。那女人瞅我疑虑便说:“要想吃饱饭,就乖乖当我知府家的童养媳,否则,老娘可没工夫同你啰嗦!”说罢,便插着她的水桶腰自以为曼妙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