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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一颗红豆(番外) ...

  •   第五十六章一颗红豆(番外)--夏初蕾

      周末的餐厅熙熙攘攘,夏初蕾跟在林念苹身后,由服务生引导着穿过大堂中的人群,进入了包厢。

      落座之后,念苹说了句什么,服务生微笑着点点头出去了。

      大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嘈杂。林念苹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女儿,含笑问道:“这里环境怎么样?”

      林念苹选择的餐厅环境优雅。落座时,念苹的身后恰对着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草木扶疏,郁郁葱葱。一条清澈的小溪由窗下淙淙流向树林深处,阳光从纤细的树梢漏下来,落在溪流中覆盖着绿苔的鹅卵石上。

      景色很美,然而所有这一切,只是将坐在窗前的林念苹衬托的更美。

      “蕾蕾?”

      夏初蕾一惊,终于回过神来。

      “怎么最近总是心不在焉的?”林念苹笑嗔道,“你不是说有事想跟我商量吗?什么事?”

      自从和梁致文离婚以来,已经过去整整五年,这五年的时光对于夏初蕾来说,恍如一场离奇的幻梦。只是一觉醒来,梦境中的一切居然都成为了现实。

      最不可思议的是,她清晰地记得,离婚的那段时间里,她没有痛苦,没有不舍,甚至连对过去的感情的半点留恋都没有。

      “我……”她开了口,却又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就在她离婚后的一年间,林念苹也和夏寒山正式分开了。夏初蕾以为自己会对夏寒山满心憎恨,可从过去到现在,她的内心都只有平静。

      平静得就像从没有把夏寒山当做父亲。

      父母感情不好,所以他们分手了——即便是夏寒山对她最冷淡的那几年,她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像复述自己的早餐食谱一样,淡然地对人说出这句话。

      变化仿佛是一夜之间发生的,又仿佛从夏寒山对她们母女宣布自己爱上杜慕裳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悄然改变。

      “蕾蕾,到底出了什么事?”女儿迟迟不说话,林念苹的心也不由提了起来。

      夏初蕾看向她,“上周我接到了夏……爸爸的电话。”

      “什么?”

      “嗯……”初蕾垂眼,看着面前的粗陶茶杯,“没什么。他就是问我这段时间过的好不好,工作怎么样……还说再雷很想我。”

      夏再雷自从出生起就养在杜慕裳身边,和初蕾并不熟,说什么想念,其实不过是夏寒山推出来的幌子。

      台北的社交圈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很多事即便不刻意打听,也能大略知道一二,何况初蕾身边还有梁致秀这个耳报神。

      “杜雨婷的依赖症还是不见好,”夏初蕾继续说,“致秀说她二哥想离婚,被他妈妈拦住了。后来杜雨婷又搬回了夏家,两家现在闹得很不愉快。我想……爸爸突然联系我,应该也有这个原因。”

      两年前,夏寒山甩狗皮膏药一样把雨婷送回梁家,恰逢梁家父母发现云怀雁假孕而闹得天翻地覆,根本无力顾及雨婷这个精神病人。可怜杜雨婷才送回梁家不到一周就又让人给踢了回来,病情也加重了。让人讨厌的姐姐离开没多久再次出现,这个消息让再雷嚎得撕心裂肺。夏寒山头痛得要死,奈何杜慕裳虽然心疼儿子,但雨婷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十指连心,哪个都舍不得抛开。

      夫妻俩为此大大小小吵了好几次,雨婷的病情也时好时坏。夏寒山疲惫不堪,看着精神不正常的继女,突然开始怀念起自己的亲生女儿。所以才有了这通电话。

      “他还说了什么?”林念苹问。

      夏初蕾抬眼看向母亲,见她神色如常,悄悄松了一口气:“说了很多。问我工作顺心不顺心,钱够不够用,有没有人追求……还说他之前生气,是因为我离婚没有提前通知他,才发了那么大脾气。他担心我吃亏。”

      那段记忆真是历久弥新,当时已经消失了几个月的夏寒山在听说她离婚搬娘回家后突然跑回来,指着她的鼻子大骂不孝,说什么这辈子最悔的事就是生了夏初蕾这个女儿——那副狰狞的样子,可一点都不像是在为女儿“担心”。

      林念苹微微一笑:“他是不是想见你?”

      “……是。”

      “你是不是也想见他?”

      夏初蕾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的心里很矛盾。一方面在杜慕裳出现之前的二十二年里,夏寒山一直是个很不错的父亲。可另一方面,杜慕裳出现以后十一年来,他对她们母女的伤害也是历历在目。就连夏寒山这次主动求和,也是因为曾经捧在手心上如珠似宝的继女精神病发作,不再符合他对自己完美人生的期许了而已。

      “我不想见他,可是我怕别人……”

      林念苹噗嗤一笑,“你就担心这个?”

      “妈?”

      “当然,你要是不去见他,或许某些人说不出什么好听话。但是他这几年的所作所为,难道就让别人说出什么好话了吗?”林念苹微笑着摇摇头,“抛弃妻女、豢养外室,还弄了个私生子出来。一件件一桩桩,哪一条不够让人嚼上十天半个月的?还没离婚的时候,我总想着他是你爸爸,好歹给他留点面子,别让人看了笑话,所以和以前的同学朋友都断了往来。可结果你也看到了。该说该传的,一句也没少。”

      夏家的事在他们的小社交圈里引起不少议论。最初,男人们大都羡慕夏寒山坐享齐人之福,女人们自然是为林念苹不值的居多。随着夏寒山冷落亲生女儿,把杜慕裳和前夫生的女儿当成亲生的疼,原本羡慕他的人里就开始有人私下笑话他脑子坏了。后来念苹离婚分走大半家产,更是让所有人笑掉大牙——男人们笑他分不清主次,金屋藏娇到最后闹得丢了夫人又折兵。女人们则笑他活该,自以为左拥右抱,到头来变成自作自受。再加上夏再雷被杜慕裳养成了目中无人的小霸王,更是显得夏寒山有眼无珠,放着贤惠漂亮教子有方的妻子不要,偏把个上不得台面的女人当成宝。

      林念苹端起茶杯,浅啄了一口:“日子是你自己过的,别人说什么都代替不了你心里的感受。”

      “那……你希望我见他吗?”

      念苹抬头对她一笑,坦诚道:“我?我不希望。”

      离婚前,林念苹虽然也有些爱好,但生活的重心始终围绕着丈夫和女儿。大到衣食住行,小到照顾丈夫和女儿的情绪感受,无微不至。外人称赞她贤惠大方,就连夏寒山也说不出什么不是,只能在自己出轨后责怪她完美得像个假人,才害得他爱上了不那么完美,但是有血有肉的杜慕裳。

      可笑她即便是离婚后,也因为脸面这种虚无的东西战战兢兢地过了好一阵藏头缩尾的日子,直到后来遇到老同学,才渐渐放开。

      李如晴和魏忆槐两个人,一个短婚离异,一个从没结过婚。两个人都有自己的事业,小日子都过得有滋有味。在她们的引导下,林念苹渐渐也学会将自己的需要置于更为重要的位置。

      从前的爱好又捡起来了,不仅如此,绘画、语言、阅读和写作,只要感兴趣的,她都愿意尝试。现在的她,经济宽裕,精神富足,不知道比守着徒有其表的婚姻的那几年自由幸福了多少。

      思想上的开阔,让她为人处世也变得愈加坦率,很多以前宁可憋在心里的话,如今也愿意开诚布公地和女儿谈一谈了。

      “说真的,我不希望你去见他。”念苹重复道,“不论从我个人的角度,还是他这几年对你的态度,我都觉得他不值得你继续叫他‘爸爸’。夏寒山喜欢柔弱的女人,尤其喜欢依赖他、崇拜他、仰慕他的女人。杜慕裳借此勾走他也就算了,杜雨婷居然也因此被他奉为掌上明珠。这一点,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

      杜慕裳母女都是擅长扮猪吃虎的人,柔弱只是她们的保护色。雨婷精神状况比较好的那几年,也正是她和初蕾同为梁家儿媳的那几年。就在那段时间里,她没少借梁家父母和夏寒山的手给初蕾找麻烦。

      初蕾从小生活在充满阳光的环境里,哪里会应付这种阴暗手段?因此没少在杜雨婷手上吃亏,而每当她气得跳脚要讨个公道的时候,夏寒山必然会将雨婷护在身后,反过来责怪她“太强势”、“没有同情心”、“太咄咄逼人”。

      夏初蕾陷入沉思,念苹优雅地托着下巴,笑微微地望着她:“我怎么觉得,我以前的那个小姑娘又回来了?”

      初蕾迷惑不解地抬起头,念苹笑笑,“你和梁致文离婚时,跟夏寒山吵得那么凶,我还以为你早就把他当成陌生人了呢。”

      “那时候他跑来质问我,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不仅不觉得意外,还很平静,平静得就像他从来没做过自己的父亲。对比当时,自己现在简直纠结得不正常。

      “我……我还是想去看看他,”初蕾说完这句,立即补充道:“我不是抱有什么幻想,只是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跟我推测的一样,是因为杜雨婷病的厉害,才想用我来弥补这个遗憾。”

      林念苹一时没有搭腔,她出神地望着她,仿佛透过她看向某个不知名的人。最终,她长叹一声:“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

      离婚后的这几年的生活,始终让夏初蕾没有真实感。这种感觉就像是她坐在影院里看一场熟知剧情的电影。她知道故事发展,也知道荧幕里的主人公经历着怎样的喜怒哀乐,却不论如何也无法感同身受。

      门铃响了三声,杜慕裳笑意盈盈地出现在打开的大门前,“正说着你就来了。快进来吧。淑惠姐,给蕾蕾倒杯茶。”

      夏初蕾礼貌地点了点头,在玄关换上杜慕裳亲自为她奉上的拖鞋——这个女人永远是妥帖的,就算是当初和自己妈妈闹得你死我活,在人前也永远一副温温柔柔礼数周全的样子,让人挑不出错来。

      房间里很安静,夏初蕾在杜慕裳的引领下走进客厅。宾主分两边坐下,杜慕裳才含笑道:“你稍等一下。寒山还在路上,大概还有二十分钟到家。”

      夏初蕾应了声好。约定见面地点的时候,夏寒山极力劝说她约在外面的咖啡店,是她一再坚持,才得以踏入他们的新居。

      新房很大,比杜慕裳水源路的那所房子还要宽敞明亮。复式公寓恰到好处地将一层的起居室、餐厅、阳台和楼上的私人空间隔绝开来。客厅装潢简洁大方,夏初蕾落座的沙发旁是一整面巨大的玻璃窗,从这个位置向外看去,恰好能将窗外的淡水河尽收眼底。

      她看向杜慕裳,问:“水源路的房子卖了?”

      “都卖掉好长时间了。你和致文离婚后重新出去上班,听说你工作忙,我们也不好请你过来坐……说起来,你这几年过得还好吗?”

      杜慕裳的眼角眉梢尽是心疼,脸上的神情倒真像是在关心自己的孩子。恰在此时,茶水送上来了,夏初蕾道了声谢,待佣人离开后才回答道:“还好。”

      杜慕裳舒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寒山知道致文跟你离婚之后,担心得好几夜都没睡好觉。他是医生,白天工作压力大,晚上又失眠,那段时间我十分担心他,也担心你……你别怪他,他脾气急,又好面子,才会一时情急冲你发火。其实他心里一直是牵挂你的。后来他也想要找你好好谈一谈,可是那之后发生了好多事,才耽误了下来。”

      五年的漠然置之,在杜慕裳嘴里成了小事一桩。夏初蕾没有理她,继续问:“这房子是买的?”

      杜慕裳抚上左手无名指的戒指,微微一笑:“租的。家里人少,我本想找间小点的公寓,住的开就行了。寒山生怕委屈了我们,又担心搬得太远,再雷不适应。所以还是在原来的房子附近重新租了这间高档公寓——你和念苹姐住得怎么样?挤不挤?”

      “没这里大,”夏初蕾转向她,“只有二百多平。”

      “也是租的?”

      “外婆家的祖产,一直在收租金,前两年才收回来。”

      杜慕裳笑得更温柔了:“那就好。这些年……我一直惦记着念苹姐。你知道,我本来不想伤害谁的。”

      从进门到现在,两个人明枪暗箭你来我往的拆了好几招。要是放在以前,夏初蕾早就跳起来大骂了,可这几年的日子仿佛给她开启了一个全新的视角,让她从杜慕裳虚张声势的炫耀中,看到了她的自卑和虚弱。

      夏初蕾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和她对视。杜慕裳喜欢假装温文尔雅,她也不妨静静地看着她一个人演下去。果然,杜慕裳再次开口道:“念苹姐这几年,过得还好吗?八年前我见过她一面,她老了,看上去很憔悴。”

      “还好。”

      “一个人会不会寂寞?”

      “不会,她还有几个朋友。”

      “女人上了年纪,身边没有人照顾总归有些凄凉。”杜慕裳体谅地说:“劝劝你妈妈,不要太自苦了。”

      又是这种体贴不失温柔的口气。每次杜慕裳想要激怒她的时候,必然会摆出善良和气的样子,说着看似关心实则嘲讽的话。以前为什么总是看不穿,屡屡落入她的圈套,让她得逞呢?明明只要不搭腔,杜慕裳就只能像个跳梁小丑一样,自说自话地演她的独角戏。

      夏初蕾笑了笑,气氛有些冷,杜慕裳果然另起了话头,言语中的关切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慈爱长辈。

      夏寒山到家的时候,客厅里的气氛在夏初蕾的冷漠以待下居然还算融洽。

      夏初蕾站起身,迎上夏寒山打量的目光。

      上一次初蕾和这个被她称之为“父亲”的男人见面,还是五年前。彼时的她,瘦削、苍白,整个人因为丈夫明目张胆的外遇,和父亲的冷淡疏远而憔悴不堪。而此时的她,因为拥有了自己的事业和生活,整个人都重新焕发了光彩。

      夏寒山一时间有些怔愣,客厅中央的女孩子漂亮、优雅,举手投足间难掩自信从容,这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多岁时那个青春娇艳,充满朝气的女儿;看到了他人生中二十几年里一直作为掌上明珠的对待的宝贝闺女。

      “蕾蕾,我的乖女儿。”夏寒山几步走过来,将她揽进了怀里。

      说不动容是假的。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恍然间,夏初蕾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父亲领着她的手在游乐园里开心地玩耍的时刻。她被父亲扛在肩膀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人群。那时的天地如此广阔,仿佛父亲会永远这样稳稳地托着她。

      记忆仿开闸的洪水,从脑海深处涌上来,在她的眼中汇聚为泪水。

      “爸爸……”

      意料之外的,回应她的不是夏寒山,而是杜雨婷的尖叫。

      “妈!妈!妈妈!!”杜雨婷高喊着,疯疯癫癫地从楼上冲了下来,踉踉跄跄地扑进了杜慕裳的怀里。

      “妈!你去哪儿了?雨婷醒来看不到你,雨婷好害怕……”猛然间,她注意到了另一边的夏寒山,一转身缩进了母亲的阴影里,“妈妈,我没病。你让他走。我讨厌他。”

      杜慕裳温柔娴雅的表情消失了,她懊恼地抓住雨婷的手臂,低声责备道:“不是跟你说过我今天不出门,有什么事让淑惠姐叫我一声就好?你怎么自己跑下楼——”

      “好了好了。”夏寒山不耐烦地大声道,“赶紧带她上去!当着客人的面,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一转向亲生女儿,他又换了一副口气:“蕾蕾,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还是出去谈吧。这么多年没见,爸爸有很多很多话想跟你说。”

      “那是雨婷吗?”夏初蕾明知故问。

      “初蕾……”看见客人,杜雨婷怯懦地缩了缩,“妈妈,她为什么在我们家?致中呢?致中说过不喜欢初蕾,不是我抢走了致中,是致中甩了她。致中喜欢温柔可爱的女人,他喜欢的是我。”

      夏寒山忍无可忍,刚要开口,却见雨婷怯生生地望了他一眼,“夏叔叔也不喜欢她。”

      “你!”

      “你跟我说过!”杜雨婷突然激动大叫起来,“你说夏初蕾没出息没本事,白上了好几年大学,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没有,最后还嫁给了一个瘸子!你一点也不喜欢她,他是你人生中最失败的一笔!”她像小孩子一样扁了扁嘴,忽然放低了音量:“你说你喜欢雨婷乖乖巧巧,像妈妈一样温温柔柔,我见犹怜。你说只有这样的女孩子才会让男人怜爱,所以雨婷才会遇到致中。夏叔叔,我的致中呢?妈妈,致中不要雨婷了吗?你说过他会回来找我的,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也会回来找我的……对了!小轩和小雯呢?我的孩子们呢?!”

      杜雨婷说着,忽然再次转向了初蕾:“我说的都是真的!”

      夏寒山向前一步,威胁地看向杜慕裳:“让她闭嘴!滚回楼上去!”

      杜雨婷缩了缩,眼睛却仍然瞪着初蕾:“致中不要你,致文不要你,夏叔叔也不要你!夏叔叔说都是因为你连家庭主妇都做不好,才会被人抛弃。夏叔叔失望极了,只有失败的女人才会被男人抛弃!雨婷就不会,雨婷给致中生了两个孩子,哪怕为了小轩和小雯,他也会永远爱我!”

      夏寒山扑上来要捂她的嘴,却被杜慕裳一把拦住,“寒山!寒山!你消消气!雨婷精神不好,你别这样!”

      “我别怎样?!你要我别怎样?!”夏寒山气急败坏地指着杜雨婷的脸,“我供她吃供她穿,还让你花钱给她请保姆、请心理医生!你看看她说的都是什么胡话!?一派胡言!都是一派胡言。明天你就给我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这个家已经容不下她了!”

      “寒山!我求求你,你别生气。”杜慕裳哽咽道,“她是因为看见蕾蕾,太激动才这样……你是大夫,你治好过她!你知道她的病!她不能离开家,她会绝食,她会死的!”

      “妈妈,夏叔叔让我去哪儿?我哪儿都不去,我要和你在一起,和小轩小雯在一起。小轩小雯呢?我的孩子呢?致中去哪儿了?妈妈,你告诉我呀!”

      夏宅一派鸡飞狗跳,闹剧持续了足足二十多分钟,最终以杜雨婷听到自己的孩子们被送到奶奶家度夏,焦虑过度以致晕倒而告终。

      杜雨婷被夏寒山和佣人一起抬到楼上去了,杜慕裳紧随其后。宽敞明亮的客厅里安静下来,夏初蕾走到落地窗前,天空蓝得像一汪池水,下方的淡水河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楼上的声音隐约飘下来,夏初蕾只能听到意味不明的只言片语。而此刻,窗外的青山绿水、人间繁华,像是一副会动的画卷,在她的眼前忙忙碌碌地铺展开来。

      她轻轻叹息一声——雨婷虽然疯癫,但根据她对夏寒山的了解,雨婷说出来的话大概都是真的。

      所以,她在期待什么呢?那个曾经爱她保护她,把她放在心尖上疼的爸爸,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他在她最需要支持的时候袖手旁观,又在她的人生重焕生机之际跳出来演绎父女情深。儿女对于他来说人生中的点缀,必须在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他对外展示的生活里,为他的人生增光添彩。

      夏初蕾看着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淡淡身影。此刻,离婚后的那段人生终于从荧幕上走了下来,在杜雨婷晕倒后的嘈杂声中,融入她的骨血,成为脑海中有血有肉、有笑有泪的真实记忆。

      “蕾蕾?”夏寒山的声音响起,夏初蕾转身,也不看他,径直走向沙发。

      “我要回去了。”她拿起背包,平静地说道。

      “你先等等,”夏寒山的眉宇间居然有几分焦急,“这附近有一家咖啡厅,环境很不错。你不是最喜欢喝冰咖啡吗?爸爸请你。”

      “不了。我约了人,不想迟到。”

      一丝怒气从夏寒山脸上滑过,夏初蕾以为即将听到熟悉的指责,然而他却很快平复了下来。

      “好吧,”他皱着眉,“既然如此,我也不耽误你了。本想一起吃个饭的……算了,有机会再说吧……我陪你去车库。”

      气氛凝滞。

      他们沉默着出了门,沉默地下了电梯,沉默地来到初蕾的车旁。

      “我走了,”初蕾说,“你回去吧。”

      光线昏暗的车库里,夏寒山看上去苍老了不止十岁。他摇摇头,“你走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车子发动了,初蕾摇下车窗想要道别,却对上了夏寒山欲言又止的眼睛。

      “雨婷病了,你别听她胡说。”他忽然解释道:“她被梁家送回来之后就变得不正常,整天颠三倒四,信口开河。其实爸爸一直是爱你的,只不过……只不过你杜阿姨一直不愿意让我给你打电话,雨婷又是那个样子……”

      昔日父亲高大慈爱的形象随着夏寒山的话语,一点点碎裂开来,露出了一个毫无担当、自私自利的男人。

      夏初蕾双目微红,淡淡地道了句:“再见。”

      引擎轰鸣,耀眼的红色的尾灯越来越小,最后向左一转,消失在拐弯处。

      车库里恢复了寂静。

      ※※※

      五年的人生仿佛一场梦,醒来后抛妻弃子的父亲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夏初蕾对他彻底死了心,可心里却仍然空落落的。

      这天晚上,她来到了母亲的卧室。黑暗中,她缩在林念苹的怀里,像个小孩子一样絮絮地讲着自己接到夏寒山电话后的想法,和今天在夏家见到的种种。

      林念苹在她细碎的叙述和自我剖析中小声回应着,仔细听去,几乎全是充满理解的“我知道”。

      “你不伤心吗?”终于,夏初蕾擦干了眼泪,轻声问。

      “什么?”

      “你和爸爸离婚的时候,不伤心吗?”

      “……还好。”念苹顿了顿,借着房间中昏暗的光线看向初蕾。

      几年前,她鼓起勇气和夏寒山离婚时,女儿给予了她许多温暖的陪伴和支持,让她拥有了重启人生的力量。现如今,怀里这个小姑娘却因为父亲前倨后恭的态度而满心失落。想到这里,念苹的心里抽痛不止。那时的初蕾刚刚遭遇离婚了打击,又和夏寒山大吵一架,心里的痛苦一定不比她少,她一定是怕自己担心才默默硬撑着。

      “我觉得还好。”林念苹轻抚着女儿的后背,“其实他搬去和杜慕裳同居的时候,我已经明白无法挽回了。八年时间,他的心不在这里,人不在这里,钱也不在我这里。实际上我们早就分开了,只不过碍于面子才没离婚而已。”

      夏初蕾应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她何尝不懂呢?只不过“知道”和“接受”之间,往往隔着一道厚厚的墙,明明是很近的距离,却无法一步跨到另一端。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掉。

      “谢谢妈咪,我感觉好多了。”

      林念苹噗嗤一笑,“你好久没叫我‘妈咪’了。”说着,她亲了亲女儿的额头,“别难过了,我的小姑娘。”

      不论什么时候,亲人的理解和宽慰总是最有效的。经过这一夜的深谈,夏初蕾终于放下了前尘旧事。

      只不过她的“前尘旧事”却是别人的现在进行时。

      “之前我还觉得我大哥有点可怜,现在看起来完全是他活该。”电话里,致秀的声音气哼哼的。

      每周日下午的三到四点,夏宅的电话都是专属于梁致秀的电话吐槽热线。初蕾只要工作不忙,都会陪好友聊聊天。

      面对致秀万年不变的哀叹,初蕾已经心如止水,她将听筒换了一边,一心二用地看着手中的英文原稿,“怎么了?”

      致秀哼了一声:“之前姓云的那个女人不是假孕被发现了吗?我哥大发雷霆,拐杖都让他敲断了一根。我以为这下好了,该离婚了吧?结果没过两天云怀雁去找我爸妈下跪认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她本来没打算这么做,谁知道当初她爹妈发现了她和我哥之间的事,硬是逼着她演了这么一出。她又惊又怕,所以才没敢声张,后来结了婚,见我哥那么期待这个孩子,又一直不忍心告诉他真相,想假装流产瞒过去就算了。”

      “我知道,你跟我讲过。”

      “对!云怀雁说得天花乱坠,我才不信她有自己说得那么善良无辜。可我爸妈居然原谅她了,还劝我不要闹,连我哥也跟着一起和稀泥。现在谁在照顾爹妈?是我哎!有这种嫂子在我爸妈跟前作妖,我晚上连觉都睡不好,我哥还嫌我烦,不许我说云怀雁的不是!爸妈也是的,才几个月而已,一下就把云怀雁当初怎么骗他们和我哥的都忘光了,现在对她比对我还好。”

      梁致秀真是气炸了,她二哥梁致中从小就不是什么乖小孩,长大了好歹找个工作,只要不给家里添麻烦一家人也就谢天谢地了。可梁致文从小品学兼优,顺风顺水一路升到了大学教授……虽然只是个二流大学的教授,但也是份十分体面的工作。当初和夏初蕾的婚姻也算郎才女貌举案齐眉,谁知道自从遇到那个姓云的就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云怀雁一家拿梁致文的前程要挟,让他离婚娶了姓云的那个女人,他舍不得自己的职位和大嫂离婚也就算了,为什么明明发现了云怀雁骗他,还是执迷不悟?

      梁致秀掏心掏肺地为父母兄弟着想,却不知道自己的爹妈心里的盘算与她的想法大相径庭。梁父表面上不爱理家事,实际上对于梁致文这个唯一出色的儿子十分关注。云怀雁的事情败露之后,梁家父母十分震惊,梁母的血压一度飙升到二百二,把所有人都吓得够呛。可他们冷静下来后想了想,发现只要操作得当,也未必就是件坏事。

      在他们眼里,梁致文已经离过一次婚,又没有生育能力,就算这次离了再找也未必找得着,就算找着了也未必弹压得住,还不如云怀雁这个被他们捏住短处的儿媳妇好使唤。再加上云怀雁很快跑来下跪认错,言语中的恳切和乞怜让梁父梁母更觉得自己猜得没错,矜持了几天也就顺着台阶下来了。

      至于梁致文自己,70年代的台湾风气还没有那么开放,他和云怀雁的婚姻已经对他在学校里的形象产生了负面影响,除非是和前妻再续前缘,否则他是不敢离婚的。三十几年的社会阅历已经让他褪去了青涩和莽撞,比起“爱情”,他更珍惜眼下已有的地位和财富,不可能冒着破坏自己声誉和职业形象的风险再折腾一回。

      “唉……要是我哥当初没认识云怀雁就好了。”一口气吐槽了一大串,梁致秀拿起水杯猛灌了好几口。

      夏初蕾放下英文原稿,劝道:“好啦,每个人想法不一样。你别气坏了自己。”

      “我哪能不气啊。”梁致秀没精打采,“我和你不一样。我公婆年纪大了需要照顾,小方的妹妹嫁得远,每年难得回来一趟。他自己又是大夫,工作也忙,有时候还要加班。公婆有什么事也只能打电话叫我。可我自己的孩子也还小啊,而且我也要上班。家里又不可能全扔给保姆,再说保姆能管什么?她又不会监督小孩学习,再说嘉嘉也不听她的。我自己爸妈又让姓云的哄住了,大哥腿不好,二哥不惹事就不错,两边全都指着我一个人。前段时间我真是忙得想死的心都有,脾气都变暴躁了。你知道吗?我才三十六岁,居然都有白头发了哎。还是你最好了,什么负担都没有,一个人自由自在。挣得又多,想去哪里玩都可以。”

      虽是抱怨,梁致秀也所言不差。夏初蕾已经三十五岁了,离婚后生活顺遂,所从事的工作在带来丰厚物质回报的同时,也给了她成就感。心情舒畅,人也舒展起来。她的身上不但没有岁月磨蚀的痕迹,反而平添了成熟的魅力。

      好友生活压力大,夏初蕾能做的也只是奉上一双耳朵,再不时贡献几句安慰。

      “我压力一大就爱吃东西,”电话那边的人叹道:“身材都走形了,真的像个欧巴桑了。”夏初蕾的安慰还是起到了一点效果,梁致秀虽然仍是满腹怨言,但是口吻已经轻松多了。

      挂掉电话,夏初蕾不由自主长舒了一口气。习惯了独身之后,生活变得安逸而简单,面对梁致秀的牢骚,她有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一通电话下来,初蕾手中的原稿已经看了个大概。她上楼回到书房,可还没落座,客厅的电话再次响了起来。过了一会儿,门响三声,林念苹进来了。

      “又是你的电话。”她微笑着说,“是苏展鸣。”

      这通电话的时间比上次短得多,挂机回到楼上时,念苹正望着墙上的绣品出神。

      “我一直觉得很遗憾。”察觉到女儿进来,林念苹将目光转向她:“你绣得那么好……”

      夏初蕾走过去,看向墙上的绣品。这是一副手帕大小的山水图,烟雨蒙蒙之中,一条河流自层峦叠嶂中缓缓穿过。两侧青山幽幽,山脚下绿树亭亭。近处的水岸上生长的几棵早春树,更是为一派泼墨写意的画面增添了几分精致秀雅。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喜欢刺绣。”初蕾的话语中有着微不可查的困惑,“打发时间而已。”

      念苹转向她,理解笑了笑,“没事。不要有心理负担,我和你章阿姨说了,你的腱鞘炎很厉害,大夫不许你以后再动针线。”

      初蕾下意识抚上右手腕,自从她送了一幅作品给念苹的好友魏忆槐之后,陆陆续续又有人通过念苹向她索要绣品。初蕾选了几个和念苹关系不错的人,绣了几幅小画送出去,收获了好评的同时也获得了不菲的收入——念苹的朋友家庭条件都十分宽裕,人情世故上也通透,说是索要,实际上谁也不会白拿她的心血。

      刺绣时的满足感还留在心里,初蕾却觉得怅然。而想起藏在抽屉身处的那幅半成品,她心中的怅然更深。

      在那幅绣了一半的绣品上,四柄造型奇异的武器或立或倒,散落在一棵开满花的树下。树下落英缤纷,给本该肃杀的画面添上一片轻盈的粉白。未完成的部分是一柄法杖,杖尖上的宝石流光溢彩,环护着宝石的金属翅膀却只绣完了一半,未完成的杖身仿佛一缕青烟,与只勾勒出大致轮廓的远景一同消失在画面上。

      她记得自己设计这副作品时的犹疑,和创作它时,萦绕于心间的怀念感觉,而此刻的她却完全无法理解这其中的含义。

      初蕾还在发呆,林念苹换了个话题:“小苏找你什么事?”

      初蕾怔了怔,答道:“他问我想不想再接一个翻译稿。”

      “哦?”念苹笑容促狭,“没说别的?”

      “妈——你在想什么呀?”五年前入职的时候,苏展鸣明确地对她表达过好感,她当时不想考虑感情问题,所以拒绝了。自那之后,苏展鸣便收敛了心思,直到两个月前才又重振旗鼓,重新开始含蓄地对她表达爱意。

      苏展鸣长得不说出类拔萃,却也眉目舒朗,风度翩翩。一米八七的身高让他在英蓝教育一众平均海拔不到一米八的男同事之中显得鹤立鸡群。他家境优渥,又是公司的少东家。如果不是身上有个工作狂的属性,绝对会获得公司内部绝大多数女性的青睐。

      可是面对这份感情,夏初蕾却有些犹豫。

      “我还不想结婚。”她垂下视线,看向自己素净的双手,“我一个人很好,再说工作也忙,我现在没那个心思和时间……”

      在上一段为期六年的婚姻里,她付出了很多很多,可换来的却是梁致文的背叛和梁家父母理直气壮的指责。虽然往事已经是过眼云烟,可她仍然对婚姻满心抵触。

      “谁说让你结婚了?”林念苹失笑,“婚姻和爱情是两件完全不相干的事。你看世间那么多结了婚的男男女女,还不是怨偶多佳偶少。倒还不如只谈恋爱的男女之间感情纯粹。”

      “可是……为什么……”母亲的变化让人吃惊,初蕾心里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乱哄哄挤成一团,让她不知道先问哪一个好。

      念苹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我和你爸爸婚姻的前二十二年里非常恩爱。他利用我的感情和金钱飞黄腾达,从一个穷小子变成了私人医院的院长——我不否认他本身的能力和付出的努力,可当他移情别恋之后,我所做的一切都成了他攻击我的理由。二十多年的感情尚且如此,不是正好说明婚姻和感情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吗?”说着,她抬手理了理女儿的长发,“蕾蕾,你的人生还很长,妈妈希望你在不伤害自己的前提下多尝试一些不同的人生。当然,如果你真的不喜欢小苏,我也尊重你的选择。”

      五年前,林念苹还在催促刚刚离婚的女儿赶紧走进下一场婚姻。五年后,她的眼界已经全然不同。

      林念苹说完这段话就离开了,夏初蕾看向墙上的山水绣品,过了一会儿,她转身走到书桌旁重新坐了下来。

      时光荏苒,林念苹仍然是美丽优雅的林念苹,夏初蕾也仍然是爱憎分明的夏初蕾。一切都没有改变,可一切都变得如此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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