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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水云间(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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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水云间(5)——汪子璇
这一天先找上门来的是谷玉农。
离婚时莫璃态度坚决,谷玉农自知理亏,消声觅迹了几个月后仍是心有不甘。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听说醉马画会已经解散,子璇也没有另找男友,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虽然他和前妻离婚了,但没人说离婚了不能再复婚呀。
既然要重新追求,就必须先制造相处的机会。以前的汪子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有三百天在杭州城内到处跑,偏偏后来换成了莫璃,恨不能全年宅在烟雨楼的“水心阁”足不出户。
外面堵不到人,谷玉农只得追上门来。
管家老陆早得了汪子默的指示,只要看见谷玉农,不论什么理由一概不许放进门。谷玉农活了二十多年,何尝吃过这种闭门羹?奈何想要曾经的妻子回心转意,现在也不得不忍了。
“既然如此,你也不必为难。我坐在这里等子璇出来就是。”谷玉农掸掸台阶,端端正正往门前一坐。这下换老陆着急了,烟雨楼门前人来人往,一个大活人坐在这儿不走算是怎么回事?
何况谷二少家里家大势大,不是他一个管家得罪得起的。
陆管家一溜烟跑进去通报了,站在一旁的小门房眼看着老管家身影矫健地消失在院内,为难地瞅了瞅端坐正中的谷玉农。
“您这……谷少爷,要不,我给您搬个凳子过来?”
小姐的前夫坐在正门口让人围观,确实不太好。
“不用不用,我坐在这儿正好。”门房表情尴尬,谷玉农心情反而不错。
正说着,两人眼前突然一花,一道人影冲上台阶,猛地抓住小门房的衣领:“子璇子默呢?”
梅若鸿扭曲的面孔吓得小门房一个激灵。
见门房不答,梅若鸿急得跺跺脚脚,推开人就往里面闯。谷玉农一怔,随即站起来跟在他身后往里冲,门房条件反射地跳起来就追。三个人你追我赶地跑过回廊,冲过庭院,一路上鸡飞狗跳,惹得佣人纷纷躲避。拐过一个转角时,只听“哎呦”一声,跑最前面的梅若鸿和迎面而来的人撞作一团。
陆管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撞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待看清来人更是吃了一惊:“哎!梅先生?你怎么……”
“梅若鸿,你来干什么?”跟在管家身后的汪子默向前一步。紧接着,他一眼瞥见了紧随其后的谷玉农,立即不动声色地把莫璃挡在了身后。
梅若鸿哪有耐心顾及许多,几步冲上去抓住救星,“汪子默!我求求你,快救救翠屏吧!”
早在翠屏决定带着孩子来投奔梅若鸿前,就已经被村里的大夫判了死刑。她的身体已经熬不到明年开春,要不是担心自己死后女儿失了依靠,也不会毅然决然地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土地,一路颠沛流离的跑到杭州。
梅若鸿这个人自私自利,遇事冲动,但为人感性,很容易被打动。当然,最常感动他的还是他自己。现在他就被自己的“牺牲”感动了。
“我梅若鸿这辈子没有求过谁。现在,我抛弃了自尊,抛弃了骄傲,抛弃了尊严,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救翠屏,她就要死了啊——”
莫璃和子默,以及硬跟上来的谷玉农,此刻已经探望过翠屏的病情,站在水云间外。
汪子默的心里五味杂陈,眼见自己曾经着力培养的人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他的心里十分惋惜,可一想起自己和妹妹曾经遭受过的欺骗,又忍不住想叹一句“因果轮回”。
画儿瘦小的身影从半敞着的门扉里一闪而过,子默忍不住望过去,过了一会儿小女孩重新出现,提着一壶热水消失在木屋深处。
说到底,翠屏和这个孩子是无辜的。子默长叹一声:“若鸿,你不要急。我们会尽力帮你的。”
回去时,连同谷玉农在内的三个人一路无言,他们刚请来的大夫对翠屏的病给出了更加残酷的诊断。从四川到杭州这三个月的风餐露宿,彻底摧垮了翠屏的身体,她甚至撑不过今年的秋天了。莫璃和汪子默现在所能做的,也不过是花钱替她吊命而已。
梅若鸿崩溃大哭,又是给医生下跪,又是指天画地的发誓出去挣钱。要不是莫璃强令他闭嘴,恐怕早就让屋内的母女听到了。
经过这件事,谷玉农也不好再提重新追求前妻的事,三个人各怀心事,在烟雨楼前分开了。
谷玉农从最初在醉马画会见到梅若鸿,就一直对他没什么好印象,连带着对后来和他混在一起的杜芊芊也没什么好印象。杭州富贵人家的小圈子里对杜家出了这么个离经叛道的女儿早就议论纷纷,谷玉农回到家,就在闲暇之余把这件事当成故事讲给了他大哥听,他大哥又当做笑话讲给了亲朋好友。
在散播流言蜚语方面,先生们和太太们的功力几乎不相上下,加之杭州和上海本就相距不远。“让杜芊芊神魂颠倒的‘艺术家’其实早有妻室”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飞到上海,辗转传进了杜芊芊的耳朵。
时隔三周,汪子默和莫璃再次来到水云间看望翠屏的时候,就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站在水云间外。
“那是……杜芊芊?”汪子默脱口道。
莫璃没有回答,待走近了一些才说:“是她。”
不怪他们两人犹疑,杜芊芊瘦了不少。身上穿着的水蓝色中式小衫空落落地架在身上,微风拂过,仿佛随时能将她吹倒。要不是莫璃曾经见她穿过那件衣服,恐怕还不能仅凭背影就确认是她。
两人不觉加快了脚步,快到近前时,杜芊芊突然转身撞到了汪子默身上。
“对不起。”杜芊芊泪流满面地抬头,待看清来人不由一怔。
汪子默也是一愣。
杜芊芊怔愣,是因为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烟雨楼的一对兄妹——她被自己父亲送回上海之前,水云间已经和烟雨楼闹得很僵。等她被关进上海别墅,又遇上杜家对仆人大换血,仅有的几个能为她传递消息的女佣全都调走的调走,辞退的辞退。要不是她最近几个月假装回心转意,安安分分地当了一阵子杜小姐,让父亲放松了看管,还不会这么顺利的跑出家门来到杭州。
汪子默则是被眼前的少女吓了一跳。半年没见,杜芊芊从一个纤弱的水乡少女,变成了一个形销骨立的女人。哪里还有半点美丽可言?
“芊芊,你……”
汪子默一句话没说完,水云间那扇简陋的木门打开了。
梅若鸿心情很好地走了出来,“子默,子璇?是你们……芊芊?”
杜芊芊僵了僵,推开汪子默跑远了。
※※※
水云间里仍然很昏暗,但是已经干净整洁多了,空气里漂浮着微苦的药味。画儿见他们进来,忙忙碌碌地又是搬椅子,又是烧水的。子默要去帮忙,卧病在床的翠屏却不让。
“这些事都是她从小做惯了的。我这一路上病病歪歪,还多亏了这孩子照顾呢。你们别担心,快坐下,坐下吧。”
要说烧水煮茶,汪子默这个大少爷还真比不上画儿一个才五、六岁的小姑娘手脚麻利。可他仍然有些不忍心,翠屏身体不好也就罢了,他一个身体健康的大男人,也坐在椅子上等着让孩子伺候算是怎么回事?
最后还是莫璃按着子默坐在了椅子上,“你在这里陪着翠屏姐,我去帮画儿。”
莫璃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她来到厨房的时候,灶下的火已经烧起来了。
画儿见她进来,忙从墙角搬了个小板凳给她。莫璃没有谦让,选了个不碍事的地方坐了下来。
薪柴燃着,画儿又把放在门边的药碗收进来洗好放入碗柜,然后也搬了把小凳子挨着莫璃坐下。
水云间不大,算上厨房也不过十六、七平米。子默和翠屏在室内闲聊的声音通过敞开的门断断续续的飘了进来。梅若鸿刚才一看见杜芊芊就追了出去,这会儿还没回来。
“若鸿怎么没进来?”翠屏的声音有些怯弱,她和丈夫相处的这段时间,已经听说了他跟杜家千金之间的故事。而这个故事,还是在梅若鸿心情不好的时候连吼带叫的“告诉”她的。刚才梅若鸿在门口喊的那一声“芊芊”,她听得十分真切。直觉告诉她,这个芊芊,就是让若鸿念念不忘的那个女孩子,而丈夫的反应也证实了她的猜测,只不过她仍想印证自己的想法。
然而在心底,她还是希望汪子默能告诉她,是她听错了。
子默踟蹰了半晌,低声说:“他看见了一个熟人……是画会以前的一个模特。”
“模特……”翠屏神情一黯。
杜家千金可不就是在丈夫的软磨硬泡之下,才去了画会给他们做模特的一个姑娘吗?
汪子默自觉说错了话,又不敢问翠屏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只得强行转移话题。
灶下的柴“噼啵”作响,画儿从地上捡起半截已经烧黑的木柴棍过去拢了拢,回来时偷瞄了一眼屋里才重新坐下。
“姐姐……”她凑到莫璃耳边,悄声问道,“刚才跑掉的那个姐姐,是不是我爹在这边找的老婆?”
画儿的声音里藏着深深的担忧。父亲吵闹时从来不避讳她,该听的不该听的,她全都听到了。
“不是。你爸爸和那个姐姐交往过一段时间,但是没有结婚。”
“没有结婚”这四个字让画儿松了口气。
“……可是他们感情很深。”画儿是小,但不是傻。梅若鸿口无遮拦,早晚会让她知道不该知道的事。与其让她毫无心理准备地从梅若鸿那里得知真相,还不如先委婉地提前告诉她。
汪子默此刻正努力地哄翠屏开心,然而翠屏一直神思不属。她是做母亲的,想的事自然比画儿还要多些。
她早已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到了水云间后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仿佛路上硬撑着的一口气,在看到孩子她爹的那一刻就全部泄光了,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疲惫。但是梅若鸿这段时间以来的表现却让她十分失望。倒不是说他不肯照顾她们母女,只是这份照顾里总带着勉强和被迫的意味。他也会早出晚归地去西湖边摆摊卖画,可每次回来不是拉长着脸,就是对她们大吼大叫,仿佛他今日的所有失败和不幸全是她们母女导致的。
梅若鸿这个父亲,很多时候还不如烟雨楼这对跟她们原本素不相识的兄妹。
翠屏已经快三十岁了,虽然几乎一辈子都生活在村子里,接受的也都是最传统的教育,但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五年过去,梅若鸿仍然是那个任性的十六岁孩子,他还需要人哄着、宠着,围着他转。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事事顺心如意,否则就会大吵大闹。比起他来,反而画儿更像个大人。这样的梅若鸿,让她根本没法放心把孩子交给他。
可不交给他,又能交给谁呢?
厨房里很热,画儿正和莫璃坐在距离灶火很远的地方低声说着话。
“我爹昨天遇到了个特别大方的客人,一口气买走五张画,还多给了好多钱。”画儿的声音很低落,“他今早刚给我娘买了药,还买了肉。本来全都好好儿的。你们来之前,他正给我娘喂药,后来听见你们在外面说话——姐姐……”她扬起脸,担忧地望着莫璃,“我爹要是跟刚才那个姐姐在一起了,还会要我和我娘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莫璃没有回答,她怜惜地理了理画儿的头发,把麻花辫尾梢上一缕翘起的头发轻轻压下去,然后毫不意外地看着它重新弹起来,恢复原来的样子。
“姐姐?……”
大门“咣当”一声被人推开,梅若鸿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一把抓住子默的衣领,“你跟芊芊说了什么!为什么她一看见我就跑了!?”
汪子默被他吼得莫名其妙,“你说什么?我跟杜芊芊说了什么?”
“不要装了!”梅若鸿一把将他推回椅子里,子默一个趔趄,好险没跌到地上。
“你没有跟她说什么,她怎么可能听到我的声音连停都不停!”
“梅若鸿,做人不要太贪心。”莫璃听到声音,早已走到门边,“你已经有了妻子和孩子,还想怎样?”
“我想怎样?我已经做得够多了!你为什么不问问她想怎样!”梅若鸿指着半躺在床上的翠屏,表情狰狞的像是吃人的罗刹,“我辛辛苦苦在外面挣钱养她们母女俩,结果呢?昨天晚上我一回来就看到她在地上走来走去,说是要给我收拾房间,结果弄得自己又晕又吐。我把什么面子、自尊都抛下了,就是为了给她治病,她不让自己快点好起来,还故意跟我作对!”
汪子默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梅若鸿!你有没有良心!翠屏病成现在这样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她是因为画儿!要不是因为她病得快死了,怎么会突然带着画儿来杭州找我?我已经为自己年轻无知犯下的错付出代价了,你们还要我怎样?”
莫璃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叫,画儿捂着嘴,直直地盯着状若癫狂的父亲。翠屏的病时好时坏,最糟糕的时候,画儿也猜测过娘的身体可能撑不了太长时间,但她总告诉自己不会的。有爹和烟雨楼两位善良的哥哥姐姐照顾,娘亲的病肯定会好起来的。
莫璃把画儿搂进怀里,对梅若鸿冷笑道:“不要自我标榜了。你是觉得她们妨碍了你追求杜芊芊才这么气急败坏。既然如此,不如我们烟雨楼好事做到底,把翠屏姐和画儿接回去照料。也省的你成天无事生非,挑她们的不是。”
莫璃说的平静,翠屏却差点跳起来:“不行不行!我和画儿已经受了你们兄妹那么多恩惠,怎么能再给你们添麻烦?我们不去。”
翠屏态度坚决,然而梅若鸿并没有把她的反对放在心上,或者说梅若鸿这个人,不会把除自己之外任何人的意见放在心上。不过姿态还是要做一做的,他怔怔地看了看翠屏和画儿,又呆呆地望了望莫璃和汪子默,然后抱着头,无比痛苦的蹲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号了起来。
这天剩下的工作是老陆和烟雨楼的佣人们帮忙完成的,原本莫璃和子默打算先回烟雨楼一趟,然后再驾着马车到水云间来接走翠屏和画儿,可当他们回到家时,已经有位客人在客厅里等候多时了。
“杜芊芊?”汪子默诧异望向客厅中那一抹瘦弱的身影,“你不是……你怎么……”
“子默,子璇……”杜芊芊泪眼朦胧地站起身,“我现在已经无处可逃,无处可去,无处容身了。”
杜芊芊瞒着家人偷跑回杭州,是想听梅若鸿亲自告诉她所谓“早已结婚生子”的流言全是无稽之谈。结果这一趟却让她在水云间外,亲眼看到了梅若鸿是如何温柔耐心地对待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的。
原来她自以为是的爱情,不过是一场闹剧。
“我错了,我用我的生命和青春证实了我爹的预言。现在的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汪子默对杜芊芊的感情早已烟消云散,可如今见她这样,心里也不由升起一丝同情。倒是莫璃淡淡打量了她几眼,问:“你这次出来,家里人知道吗?”
杜家自然是不知道的。
杜芊芊是趁夜偷跑出来的,第二天早上杜家才发现她失踪了。杜芊芊出来时一心惦记着赶紧和情郎相见,除了一点钱之外,一应随身物品都没带。意莲一见人去屋空就已经慌了神,哭着说芊芊被人掳走了。杜世全先是大惊失色,后来又被吵得心烦意乱,等冷静下来一想,就知道女儿十之八`九是跑回了杭州,又连忙让人给杭州分部的亲信发电报,派人去水云间找人。消息发出去倒也没等太久,这天下午他们就收到了回信,说杜芊芊一切安好,请杜家父母不必担心。署名不是杜世全的亲信,却是烟雨楼汪子璇。
杜芊芊和翠屏一前一后在烟雨楼住了下来,汪家保密工作做得好,画儿虽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但她一心惦记着娘亲的病,也没有心思到处乱跑。这两班人马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在烟雨楼里住下了。
第二天,杜芊芊就被杜世全派来的人接走了。烟雨楼的主人将人送到门口,目送着他们离开了。
“真奇怪,杜芊芊居然什么也没说。”赶来凑热闹的沈致文略带疑惑地挠头。
“我想,她在水云间看到的那一幕足以让她死心了。”汪子默叹息。
莫璃摇头,“只要梅若鸿能找到她,她还是会心软原谅的。”
他们可是缘定三生的男女,只是这三生三世中的两世,都在用无辜的旁人为他们的幸福生活做垫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