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水云间（4） ...
-
第三十二章水云间（4）——汪子璇
按照杜世全的盘算，他和梅若鸿的赌约不论如何也不会是个赔本买卖。画展要是成功，可以算是他杜世全有眼光，发掘出一个有潜力的画家，女儿也有个好归宿。要是不幸失败，也能让女儿趁早清醒，看清楚她眼中的所谓“艺术家”究竟是个什么货色。刚好趁着两人相处时间还不长，让她早点断了念想。
“揽翠画廊”的画展果然没能为梅若鸿带来半毛钱的收益。画是怎样挂上去的，最终又怎样摘了下来。
杜世全一脸冷笑，指挥自己带来的职员们帮忙装车，想趁着天还没黑赶紧把这些涂了颜料的废纸运走。
梅若鸿缩在角落里，望着自己一幅又一幅的心血之作被抬了出去。两个月前他在杜世全面前许下的豪言壮语，现在全成了笑话。他枯坐了一会儿，一个人悄悄离开画廊，跑回了水云间。杜芊芊心里比梅若鸿还难过，一刻不停地关注着情郎的动向，梅若鸿刚一出门，她也紧随其后追了出去。
杜世全指挥着自己公司的员工帮忙搬完画，才发现两个人都不见了。他一想就知道不妙，立即从家里叫了几个仆人一起赶到水云间，跑到门口时，恰逢杜芊芊正指天画地地对颓废的梅若鸿表达着自己的爱——她要和他结婚，用自己的一生来扶植梅若鸿的梦想。
杜世全一片苦心全部白费，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当场踹开门，指挥仆从拖走女儿，连夜把人送到上海看管起来。至于梅若鸿——他还不屑于去踩一只臭虫。
杜家霎时鸡飞狗跳，杜世全去年刚纳的姨太太素卿本就跟杜芊芊不合，这时候自然吐不出什么好话，杜芊芊的母亲意莲被她气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葳也闹着要姐姐回来。然而杜世全不但不为所动，还把意莲和小葳骂了一通。顺带着，连家里的仆人们也跟着吃了挂落。
杜家开始整治家风，姨太太趁此机会挤走了好几个对大房忠心耿耿的仆人，上次跑去水云间给梅若鸿通风报信福嫂也未能幸免。
上海别墅的管家健仆也很快收到了杜老爷的电报，要求他们对小姐严加看管。然而做完这一切，杜世全仍不放心，春节一过，他便带着阖府迁回了上海——反正他的“四海航运”总部就在上海，杭州这个分部丢给经理照看也出不了差错。
几家欢喜几家愁。这一年的冬天，杜家因为杜芊芊的事闹得不可开交，烟雨楼里倒是格外清静。沈致文的工作在汪子默的帮助下有了新的变化，春节临近时，致文特地提着礼物上门拜访了一回。
子默没有像以前一样拒绝朋友的回馈。经过画会的事，他已然明白一味付出只会被人当做一个好用的钱包，而不会换来同等的友情和尊重。
这一年初春，汪子默忽然兴之所至，硬是拉着在烟雨楼里宅了大半年的莫璃到自己执教的大学春游踏青。沈致文恰好休息，也跑过来凑热闹。
汪子默温文尔雅，早已在女学生中收获了不少爱慕。现在再加上一个眉目疏朗的沈致文，一个明艳动人的莫璃，三个人走在校园里，立即受到了众多学生和老师们的瞩目。
有些认识汪子默的学生，三五成群地借着打招呼的机会凑过来和莫璃或是沈致文搭话。在送走不知道是第四波还是第五波学生之后，子默只得带着他们改走一条比较安静的小路。
“还是子璇魅力大一些，”沈致文笑嘻嘻的说，“你看刚才来的那几个男学生里，十个有九个眼睛黏在子璇身上。有的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利落了。”
不得不说，在追求异性方面，这个时代的男性还是比女性更勇敢一些。可一想起后世那些女粉丝们为追心爱的男星做出的疯狂举动，莫璃不由微微一笑。
“看，我说中了吧。”沈致文说。
“我想起了西方的情人节。”莫璃笑睨了他一眼，“在这一天，西方国家的年轻女孩是不忌向心仪的男子表达爱慕的。只是女孩含蓄，虽然不忌，但多数也只肯以递交信件的方式让心上人知道自己的情意。我是在想，要是我国也有这样的风气，你和子默两个人收到的信，恐怕只会比今天对我做自我介绍的男士多得多呢。”
沈致文忽然不说话了，他的脸上忽然飘过一层可疑的红晕，子默见状哈哈大笑，对莫璃道：“你可别逗他，前一阵他家里给他物色了个能写能画的女孩，写信叫他回去相亲。信里还夹了一幅那女孩子亲手画的画儿，画的是……哎，画的是什么来着？”
沈致文又羞又气跳起来隔着莫璃去拍汪子默，子默大笑着跑走了。莫璃慢悠悠走在后面，忍不住也是嘴角含笑。
汪子默所在的大学距离烟雨楼并不算远，三个人走着去，走着回。回去路过一条热闹的街道时，一个满脸病容的女人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踟蹰着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先生，小姐。请问，你们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个水云间怎么走？”
汪子默和莫璃都是一愣，倒是沈致文先反应过来。
“水云间？我知道，从这里直走过去，第一个路口右转，再往前走一段，有个小木屋就是水云间了。这位……大姐，”沈致文打量着这眼前这个满脸凄苦的女人，疑惑地道：“您这是去找谁？”
那女人将身边的小女孩向前扯了扯，“我带着孩子来找她爹。”
这下沈致文也震惊了，“找……她爹？你没开玩笑吧？你找的人叫什么？！”
那女人被沈致文的反应吓了一跳，仍然老老实实地回答：“叫……叫梅若鸿。”
这下没错了，这世上再不可能有另一个水云间和另一个梅若鸿。
这个消息对汪子默来说无疑是一颗炸`弹：梅若鸿早已经有妻有女，可他不仅没有对画会的人透露过一星半点，也从来没有拒绝过子璇对他的爱恋！
沈致文要亲自带这对母女去水云间，汪子默决定同行。莫璃本不想搀和，奈何沈致文这个八卦男硬是要她同去。
“你就不好奇梅若鸿会有什么反应吗？”他脸上明显是看好戏的表情。
莫璃有些奇怪，难道梅若鸿除了汪子默之外，还得罪过他？
“那倒没有，”沈致文望着前面和子默走在一起的那对母女的背影，“我关心以前的朋友还不行吗？”
莫璃怀疑地瞟他一眼，沈致文嘿嘿笑了两声：“我只是忽然发现梅若鸿这个人好像一棵洋葱，每剥开一层都有意想不到的‘惊喜’。我很好奇他那副‘才子’的面具下，到底还藏着多少没告诉过我们的故事。”
初春的西湖边处处焕发着生机，然而水云间似乎是个被遗忘的角落。篱笆里一派颓然，梅若鸿原本养了几只鸡，现在充作鸡窝的柳条筐已经烂做一团，鸡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院子的泥土中半埋着几个碎掉的蛋壳，昭示着那几只不知所踪的母鸡曾经真实地在这里存在过。
汪子默站在院外，犹疑地望着几乎没有落脚之地的水云间，倒是那个自称翠屏的女人率先领着孩子走了进去。
“若鸿？你在吗？”翠屏的声音从破旧的门扉中传出来，在院中回荡。过了一会儿，她又退了出来，“他不在。我们没走错吧？这里……真是水云间吗？”
这里自然就是水云间，哪怕它破败如斯，汪子默也认得它。他走进去，将屋檐下风铃上的字指给翠屏看。山里的女人不认得字，对文化人有种天然的敬畏。她为自己流露出的怀疑感到羞愧，诺诺地应了几声，然后热情地招呼几个还站在门外的人进去坐坐。
木屋里面比外面的情况稍好一些，但也只是稍稍干净一点，垃圾没那么多而已。三月的杭州还没进入雨季，可屋子里却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霉味和说不上来的臭味。
来水云间的路上，翠屏已经听出汪子默和梅若鸿之间关系不凡，心里已经拿他当作若鸿的朋友看待。眼下一进屋就忙开了，她先掀开水缸看了看，水缸里空空如也。又去灶下翻了翻，也是一无所获。最终她捡起一块抹布，手脚麻利地擦干净几把椅子，招呼客人们坐下。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带我过来。要不然我和画儿还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去。”翠屏一边说着，一边摸出几角钱把女儿叫过来，“画儿，去街上问问哪里有打水的地方，先去打桶水来，再买点茶叶给客人煮上。”
刚刚坐下的三个人，此刻又连忙站起来。
“大姐，您不用忙了。”子默拦住她，“我们这就走。”
“是啊，我们不过举手之劳。您不用这样麻烦了。”沈致文也说。
“你和画儿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吧？”莫璃打量着翠屏那张消瘦憔悴的脸，“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翠屏怔了怔，她和女儿这一路风餐露宿，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走山路时怕豺狼野兽，进了村镇又怕遇上坏人，身上的钱早就所剩无几。刚刚掏出的几毛钱，已经是她所有的财产了。原本她打量着找到了丈夫住的地方，好歹能先凑合一顿，谁知若鸿这里竟然比她还窘迫。
莫璃见她不说话，轻声叫来画儿，“我先带你去看看街上打水的地方。”又对致文和子默使了个眼色，“你们别光站着，先帮翠屏姐收拾收拾行李。”
翠屏所谓的“行李”只有一个洗到发白的蓝布小包而已，里面除了她随身携带的药，几乎再无他物，哪有什么行李可收拾？
汪子默立即会意，和沈致文两个人在不大的房间里帮忙打扫起来。翠屏不敢劳动两位年轻人，拦了这个拦那个，但又哪里拦得住？
莫璃说是带着画儿去看打水的地方，其实是带着她去买食品和日常用品。于她来说，直接给钱当然最方便，可翠屏未必会收，这是其一。其二，梅若鸿一个大男人，要是想好好过日子，但凡稍加经营也不会让水云间沦落到垃圾遍地的地步。谁知道这个恃才傲物的“画家”在经历了画展失败和棒打鸳鸯之后，是不是染上了什么恶习？
出了水云间顺着来路往回走一段，就是来时那条十分繁华的街道。莫璃在街边给画儿买了几种小吃，又带着她去买了些日用品，回去时也没忘了替翠屏再带几份食物。
画儿本就是个伶俐的性子，一经吃饱喝足，立即恢复了孩子心性，回去的路上唧唧喳喳像只小鸟儿一样跟莫璃说个不停。她说自己和娘亲是如何一路上翻山越岭，徒步走过许多村镇的，又说自己是什么时候发现娘身体不好的。
不知不觉中，水云间已经近在眼前，画儿望着那座小小的木屋，忽然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我娘一路上总担心自己撑不到杭州，现在可好了。找到了我爹，她也能好好休息休息，养好身体，再也不会动不动就晕倒了。”
穷人家的孩子到底早熟一些，画儿一路上不知道说了多少句心疼娘亲的话，倒是对自己受过的苦一句没提。可哪怕她不说，莫璃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画儿今年五岁，长得瘦瘦小小。从水云间出来时，莫璃牵了一下她的手，那双小手干皱皲裂，有些地方甚至磨出了硬茧。
一点也不像个孩子的手。
“就在前面了！姐姐，快点走。”画儿手里拿着小吃，蹦蹦跳跳地往水云间跑。刚到门口便又惊又吓地停住了脚步。
“你们是来看我笑话的对不对！”梅若鸿在门内大声嘶吼着，“我已经失去了灵感，失去了画画，失去了芊芊，失去了一切！你们还来看我笑话！我梅若鸿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派你们来跟我作对！”
水云间的门敞开着，汪子默和沈致文的衣袖挽得很高，他们一个拿着没剩几根毛的扫把，一个拎着抹布，惊讶地瞪着近乎癫狂的梅若鸿。
“若鸿，我们是……”
“你住口！”梅若鸿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背着我干的好事！我的画展彻底失败了，连一张画都没卖出去，你们开心了是不是？高兴了是不是？我梅若鸿终于从云端跌落谷底，你们终于可以弹冠相庆了是不是！就连芊芊也被迫离开了我。可怜的芊芊，美丽的芊芊，她就在这里被她爸爸生生拖走。那个时候你们在哪里？你和醉马画会的人都在哪里啊！？”
“我们当然是在烟雨楼了。”莫璃在他身后说道，“哥哥，致文，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们了。我们走吧。”
对这种人，说什么都是徒劳。
被梅若鸿吓得缩在角落里的翠屏忽然来了勇气，向前迈了一步，“你们等等！”她转向了梅若鸿，“若鸿，是我啊！我是翠屏。”
梅若鸿刚刚只顾着大发雷霆，此刻才注意到躲在一旁的女人，他仔细打量了她一眼，立即惊得倒退了一步：“翠屏？你是翠屏？怎么会是你？不可能……”
“是我。”翠屏又向前迈了一步，心里五味杂陈，忽然落下了泪水，“是我！真的是我啊！爹娘都不在了，家里遭了灾，除了我和画儿什么都没了……我只能带着孩子来投奔你。我们走了那么远的路，好容易走到这里，你……你……你不记得我了吗？”她抹了把眼泪，按下心头的酸甜苦辣，指着门外的画儿，“那边站着的那个孩子，是你的女儿画儿。两年前一场大水，爹娘和大哥小妹都死了，我一个人带着她，千里迢迢的来找你。我们走了三个月才走到这附近，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这几个跟你一起画过画的人，他们亲自送我和画儿过来，还帮忙收拾屋子。他们……他们这样照顾你，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人家？”
梅若鸿几乎没听见她的后半段话。他看看翠屏，又看看站在门口的画儿。
“画儿……”他喃喃自语，“我有个女儿？画儿？”
也不怪他惊疑不定。画儿是翠屏在梅若鸿离开老家前怀上的，那时翠屏怀孕时日尚浅，人又年轻，整个人懵懵懂懂，直到梅若鸿离开一个月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了。
水云间里的三个人认亲认得好不热闹，烟雨楼的人再待下去已然是多余了。莫璃叫汪子默和沈致文一起离开，然而另外两个人却还不想走。
“你有妻子！”汪子默又气又恨，上前推了梅若鸿一把，“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
梅若鸿痴痴呆呆的转过头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都是五年前的事了。五年前，我才十五岁呀！家里领来个姑娘，叫我拜堂，我就拜了堂。十六岁离开家之后，我就把这些事当做了‘前生’，把在杭州的日子当做了‘今生’。可谁知道这个‘前生’会突然跑到‘今生’来呀。”
“可你追求子璇和芊芊的时候为什么不说？”沈致文也忍不住了，“画会的人都看出来你对子璇有好感，后来杜芊芊来了，你又和芊芊谈起了恋爱，从头到尾这么长时间，你从来也没开诚布公的告诉大家你早已经有妻子了啊！”
“我说了啊！你们追求芊芊的时候，只有我宣布退出，说我是‘绝缘体’，就是因为我早在家乡已经成亲了啊。”
“你不明说，谁知道你的‘绝缘体’是这个意思！”汪子默气得指着他的鼻子，“梅若鸿啊梅若鸿，如果杜芊芊没有被你拉到烟雨楼，你是不是还要继续和子璇暧昧下去？你是不是还打算继续这样含混不清地欺骗她？子璇是个什么性子，你不是不知道，只是一句话的事，到底能费你多大力气！”
“可我从来也没接受过她们啊！”
沈致文也气笑了，“可你也从没拒绝过她们啊。还扯什么‘前世’‘今生’，简直狗屁不通！”
人人皆知的道理到了梅若鸿这儿，就变成了众人对他的欺压和无理取闹。再吵下去也无益。莫璃再次道：“哥哥，致文，这里留给他们一家三口团圆。我们走吧。”
梅若鸿从来不是个能承担责任的人。他的画展失败，不是汪子默造成的。杜芊芊被杜世全拖走，也不是烟雨楼从中作梗。甚至在他居住在杭州的这五年里，烟雨楼还对他有帮扶之恩，可今日一见，他仍然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失败都推到了他们身上。更何况一场被他故意隐瞒下来的婚姻和孩子呢？
如果说汪子默之前对梅若鸿还有些可惜，现在只剩下了彻底的失望。
“是我看错了人。”回到烟雨楼，汪子默颓然坐进“水心阁”的椅子里，“我这些年扶植培养的，竟然是个没有半点担当的白眼狼。”
“不要说你了，我们不都一样吗。”沈致文垂头丧气地靠在桌边。
醉马画会的哪个人对梅若鸿不是掏心掏肺？他们甚至因为他闹得解散。
“五年的时间看清一个人，也不亏了。”莫璃走过去，坐到子默身旁，“别气了。他这个人，除非用得到你，否则永远不会主动认错。”
一语成谶。第二天，梅若鸿果然遇上了有求于人的事情，真的跑上门来求和了。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水云间（4）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