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胭脂玖

34、水云间（6）

　　第三十四章水云间（6）——汪子璇

　　烟雨楼为梅若鸿解决了一个大问题，翠屏和画儿搬出水云间的当天，他就跑去杜世全设立在杭州的船运公司分部找杜芊芊了。

　　杜芊芊自然不在公司，梅若鸿故技重施，撒泼打滚的大闹了一番，非要公司经理交出人来。直到警察赶到，威胁再闹就把他扔进监狱，他才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好好说话——以前没和汪家兄妹闹僵的时候，他何曾怕过警察？那时他身后可有整个醉马画会和烟雨楼的势力为他撑腰。

　　经理看着坐在会议桌对面衣衫不整的梅若鸿，心里不由浮起十二分的蔑视。他和梅若鸿不可谓不熟。当初杜老板把梅若鸿塞进航运公司的时候，他们之间有过工作上的接触。那时候他就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个样样提不起来的绣花枕头。要不是杜老板老早就交代过不想把事情闹大，他这次还真想让警察把人带走。

　　这天晚上，梅若鸿望着水云间窗外的月亮枯坐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又跑到杜家在杭州的住处死守。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赶到杜家门外时，杜芊芊已经被人从烟雨楼接走，直接坐上了开往上海的车。

　　梅若鸿在杜家门外守了几天，也没看到杜芊芊的身影，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佳人可能已经回到上海，于是又倾家荡产地买了张车票追过去。他这边对航运巨头的女儿一往情深，烟雨楼里的翠屏和画儿可伤透了心。

　　这对母女在搬来的前几天，还很乐观的认为梅若鸿会来看望她们，也许过不了几天，他就会回心转意把她们接回去。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翠屏和画儿心中的希望也变成了失望。

　　“姐姐，我爹他……是不是讨厌我们？”

　　夜阑人静。翠屏早已睡下了，画儿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失落地望着莫璃。

　　“姐姐，我爹他真的很讨厌我和我娘，对不对？”画儿又问了一遍，秀丽的眼睛里泪光闪闪。

　　“画儿这么多年来是第一次见到爹，是吗？”莫璃不答反问。

　　画儿点了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你爹是怎么离开家到的杭州吗？”

　　画儿又摇了摇头。

　　莫璃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画儿还是个孩子，哪怕梅若鸿那样绝情，她的心里也一直存着对父亲的孺慕之思。

　　“你已经知道了，你爹他16岁就离开了四川的家……”

　　夏夜悠长，虫豸在草丛里细碎地鸣叫着，仿佛为莫璃讲述的故事演奏背景音。

　　梅若鸿16岁离开家时还是个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少年，刚到杭州时，他身上几乎一文不名。加上人生地不熟，有一段时间几乎是露宿街头。后来，他遇上了在西湖边上写生的汪子默，给他看了自己的作品，得到子默的欣赏，境遇才有所好转。

　　“那我爹和杜姐姐是怎么认识的呢？”画儿小心翼翼地问，这个问题已经憋在她心里好久了。

　　“他们是在断桥上相遇的。你爹那天早上画了一幅画，急着拿来给我们看，骑车路过断桥时遇上了站在桥上看风景的杜芊芊。他一边匆匆忙忙的蹬脚踏车，一边回头张望，差点撞上了杜芊芊的弟弟。你爹的画落入西湖，他把这项损失算在了杜芊芊身上。他们就这样认识了。”

　　“可这明明是我爹的错啊，这样杜姐姐还喜欢他？”

　　“杜芊芊很年轻，以前的环境中也从来没遇到过你爹这样的人，自然会感到好奇。她听说过醉马画会，加上她爹买过我哥哥的画，所以对我们这群经常凑在一起画画的人十分好奇。你爹是我们中的一员，又能言善辩。所以……”

　　画儿失望地垂下双眸，“所以她喜欢我爹，我爹也喜欢她。可我和我娘走了那么远的路，翻山越岭的……有好几次我都快撑不下去了，我娘一直说到了这边就好了，我就有爹了，他会保护我们的。等到我们安顿下来，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可是现在……我爹不要我们了，我们能去哪儿呢？”

　　这也正是汪子默正在考虑的问题。

　　翠屏母女在烟雨楼住了将近一周，梅若鸿却连一面也没露过。仿佛之前跪在烟雨楼里声嘶力竭地求他们救救翠屏的，并非梅若鸿本人。翠屏性子憨实，被接过来之后一心惦记着报答烟雨楼的恩情。偏偏现在她身体不好，汪家兄妹又不肯让画儿做帮佣。加上思念丈夫，她几乎坐立难安，已经几次提出要回水云间去。

　　烟雨楼的人自然不敢告诉她，水云间已经人去楼空。

　　“梅若鸿去了上海”这个消息，是由钟舒奇带来的。

　　别说汪子默和沈致文，就是莫璃都对钟舒奇的突然到访十分意外。

　　“……好吧，”短暂的沉默之后，汪子默说道，“我们知道了。你还有别的事吗？”

　　钟舒奇没有回答，他瞥了一眼莫璃，神情尴尬地端起茶盏。

　　“你是为了子璇来的，是不是？”沈致文冷笑，钟舒奇的这点小动作还逃不过他的眼睛。

　　钟舒奇一口茶险些喷出去，沈致文没打算就这样放过他，“你是不是听说谷玉农重新开始追求子璇，所以坐不住了？是不是以为梅若鸿离开杭州，以前的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了？”

　　“我不是！”钟舒奇丢下茶盏，又气又急地嚷道：“我不是因为这个……我是……子默！我识人不清，错把梅若鸿当成好人。我以为你们之间的误会是可以化解的，当时我看到的就是杜芊芊在你和他之间难以抉择，才导致了后来的局面。我那时候想的是，你和若鸿之间不论如何还有5年的师生之谊，只要把事情说开，还是可以互相谅解的。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我这次来是来负荆请罪的。”

　　短短一段话，钟舒奇的眼睛向莫璃的方向瞟了不下两次。汪子默盯了他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

　　“我不接受，你请回吧。”

　　钟舒奇没预料到一贯好脾气的子默居然会拒绝自己，瞬间涨红了脸，他“噌”的站起身，愤怒而狼狈地瞪了沈致文一眼，快步冲出了客厅。

　　莫璃浅笑着望向子默，只要涉及到妹妹，他的头脑就十分清醒。

　　“现在好了，梅若鸿跑到上海去追寻他的真爱了。翠屏母女该怎么办？”沈致文懊恼地说。

　　汪子默沉吟片刻，“其实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了。”

　　“我想收画儿做我的学生。”就在莫璃和画儿夜间谈过话的第二天上午，汪子默对翠屏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翠屏愕然地看了看汪子默，又看了看一旁的莫璃，断然拒绝道：“不行！我知道你们是为她好，可我们母女已经受了你们很大的恩了。我这个身体一天天的坏下去，住在这儿的这几天衣食住行连带吃药，样样都用的是你们的钱。哪能再让你们这样……我，我还是带着画儿回水云间去。”

　　翠屏说着就要下床，汪子默忙走上来按住她，“翠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先别急。我是觉得画儿很有画画的天分，所以才想要教她。再说，她这么聪明，不学点什么也很可惜。”

　　在翠屏出来的那个小山村里，孩子们要去找村里的文化人学读书识字，一个月少说也要交上五、六条熏肉，七、八颗鸡蛋的，要教的深一些，这些还远不够。要是没有点家底，光先生收的束脩就足以让人望而却步了。大一些的城镇，先生收的束脩还要再多一些，且有些见过世面的，还看不上村里人从地里扒拉出来的土玩意儿。除现银外，一概不要。

　　翠屏自己和画儿现在吃的用的，都是烟雨楼给的，她又不是梅若鸿那种无赖的性子，不论拿了人家多少财物都能为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

　　汪子默拦着翠屏不让她下地，她也不好硬挣，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行！真的不行！画儿就是个丫头命，山里的孩子养得又粗，哪能学得了什么读书画画儿？我们住在这儿几天已经十分不好意思了，不能让你们再破费。”

　　“不破费，真的不破费。我是真的觉得画儿不学点什么很可惜。她的色感很好，对物体的把握也很好。前几天我看了她画的画，她遗传了若鸿的天分，在这方面非常有潜力。”

　　听到丈夫的名字，翠屏怔了怔，随即黯然地摇摇头，“你不要说了，你们的好我都记在心里了。以后要是还有机会，我一定报答你们，要是万一我……就让画儿报答你们。现在我们还是要回水云间去。”

　　“不行，水云间的环境不适合养病，你要是回去了……”梅若鸿跑去上海追芊芊的事要兜不住了。汪子默急得团团转，他倒不是想包庇那对野鸳鸯，而是担心翠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是不是若鸿……去找那天出现在水云间门口的姑娘了？”

　　翠屏憔悴且认命的望着子默。汪子默愣了愣，早已备好的一篇善意的谎言突然就这样毫无理由地梗在喉咙里，不论如何也吐不出来了。

　　“子默，还是实话实说吧。”一边的莫璃忽然开口道。

　　汪子默无力地摇了摇头，却没有阻止她。

　　“前几天，梅若鸿离开杭州去了上海。”莫璃说，“你猜的没错，他的确去找杜芊芊了，可早在他抵达上海之前，芊芊的父亲就已经把她送到了苏州亲戚家。他扑了个空，现在正停留在上海打听杜芊芊的去向。”

　　这么准确的消息自然不可能来源于钟舒奇，而是至今仍想追回前妻的谷玉农。自从谷玉农的追妻计划被突然跳出来的梅若鸿打乱之后，他又来过烟雨楼几次，可莫璃一直躲着他。不过她疏离的态度，并没有让谷玉农望而却步。他见不到莫璃，就开始写信，其中也包括一些拿来讨好她的消息。

　　翠屏心里一沉，这个结果她早有预感，但暗自猜测和别人明明白白的告诉她，感受到底是不一样的。

　　莫璃继续说：“你也知道梅若鸿脾气大，平时做事心浮气燥，不是个能靠得住的人。一直以来画儿都和你相依为命，现在也只剩下你们两个能相依为命了。画儿现在还小，开蒙也容易。趁着现在让她学点吃饭的本事，将来的日子也不会太磋磨。”

　　早在结婚后不久翠屏摸清了梅若鸿的脾气，可在来到杭州之前，她仍然心存幻想，希望丈夫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异乡漂泊之后变得成熟理性，能够成为她们母女的依靠。

　　这次谈话之后，翠屏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她同意了汪子默的请求。即日，画儿在汪子默跟前磕了头，郑重地认了师父。

　　翠屏是带着托孤的心态让画儿拜师的，连在一旁观礼的沈致文都看出了她已经心如死灰。神奇的是，这天下午莫璃关上门和翠屏谈了两盏茶的工夫后，翠屏的眼睛中就恢复了神采。

　　“我只是把她是画儿的依靠这件事，又掰开了跟她说了一回。”面对子默和致文的疑问，莫璃回答道。

　　翠屏本质上是坚强的，要不然也不会凭着一口气，硬是拖着病体带着尚年幼的孩子从四川的大山里一路走到杭州。梅若鸿固然让她失望，可在她婚后很长的一段人生里，实际上并没有依靠过丈夫，反而是婆家的人多多少少都在靠她照顾。

　　“嫁到梅家之前，我很少干地里的活。”翠屏靠在软枕上，借着窗外的光线绣花——她是个闲不下来的人。自从莫璃和她谈过之后，她便向汪家人要了针线，给汪氏兄妹和自己的女儿做些用得着的小东西。

　　回忆起过去，翠屏的脸上染上了温柔的色彩：“小时候家里穷，我又那么小，还干不了什么重活儿，就跟村里的姑姑婆婆们学了这个，绣的最好的时候也我靠这个帮别人做过几样东西，给家里挣过点钱。嫁到梅家后，日子越来越艰难，若鸿走了之后他大哥又伤了腿，不得已，我才把这些都放下了。”

　　翠屏针线上的功夫不差，莫璃也喜欢这个，可原本的子璇从来不爱这些，所以莫璃也不好和翠屏讨论的太深，只装作对女红感兴趣，时不时向她请教。

　　十月初，梅若鸿失魂落魄的从上海回来了。杜芊芊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他去上海找自己，特地让人通过杜家给梅若鸿带了封信。信上写着：“心死情断，梦碎债了。我与你之间分已尽，以往种种烟消云散。从此往后，你我二人恩断义绝，再也不要见面了！”

　　梅若鸿回到水云间的消息，让烟雨楼暂时瞒了下来。

　　“翠屏的病情，现在已经稳定多了。”汪子默神情严肃，“越是这样，我们越是不能把若鸿的事告诉她……可这么瞒着，我担心……终究不是个办法。”

　　杜芊芊的决绝，让梅若鸿大受打击。从上海回来后，他开始沉溺于酒精，没有一天不是活在醉生梦死之中。虽然此前杜芊芊和梅若鸿把醉马画会的人得罪了个干净，可是以钟舒奇为首的那三个人念着以前的情分，仍然想激励他重新站起来。汪子默嘴上虽然不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莫璃坐在水心阁外面的石台上，出神地望着湖面上的渔船。子默说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子璇……”子默无奈道，“你理我一理好不好？”

　　莫璃从冥想中回过神来，道了句歉，待听明白子默的担忧之后，不由皱了皱眉。

　　“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翠屏姐和画儿，”她说，“水云间那边，让陆管家找人盯着点。梅若鸿性格执拗，又受了打击，现在咱们贸然出现在他面前，恐怕只会火上浇油——上次画展失败之后的事，你还记得吧？”

　　这也正是汪子默的顾虑，他长舒了一口气，“这样也好，我一会儿就叫陆叔去办。”

　　烟雨楼虽然也有几个佣人，但不像一些佣人多到冗余的大家族那样，随随便便就能找个人时时盯着外面的人。最终，老陆将这件事交给了负责日常跑腿的小赵，让他每天抽空往水云间跑一趟，看着梅若鸿别出什么事就好。

　　可没过多久，小赵就从水云间带回来一个坏消息——梅若鸿死了。

　　自从和杜芊芊分手之后，梅若鸿就一蹶不振。虽然有原醉马画会一干人的照顾和开解，可他仍然日益颓丧了下去。这期间倒也不是没有人试图向芊芊报信，可信件无一例外的都被杜世全截留了。

　　梅若鸿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沉溺于酒精的。一开始大家还劝他少喝，可梅若鸿这个人骨子里就带着种自虐式的人来疯，不劝还好，越劝越变本加厉。劝得急了，甚至对曾经的朋友们挥拳相向。几次之后，钟舒奇等人也就不劝了。

　　一天凌晨，水云间里只有梅若鸿一个人，他又喝多了酒，望着天上的明月，摇摇晃晃地来到西湖边上。

　　已经没有人愿意猜测他是失足落水还是自杀，最先发现尸体的钟舒奇让人通知了烟雨楼。几天后，杭州城外便多出了一个小小的坟冢。

　　梅若鸿的死讯被汪子默和莫璃瞒了下来，翠屏和画儿问起时只说他是去外地谋生了。

　　翠屏沉默了半日，然而经过这么多事，这件事也已经称不上什么打击。倒是画儿多少还有些失落。不过在经过翠屏和子默的开解之后，也渐渐的放下了。

　　次年一月，天气正冷的时候，翠屏的病情忽然加重。短短几天，就已经卧床不起。弥留之际，她郑重地将画儿托付给了汪家兄妹。

　　又过了两个月，烟雨楼收到了一封从北平寄来的家书，汪家父母邀一双儿女到自己身边生活。

　　等到这一年的夏天，莫璃坐在北平的四合院里望向院中的树木时，才意识到《水云间》的故事已经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