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胭脂玖

29、水云间（1）

　　第二十九章水云间（1）——汪子璇

　　跋

　　七苦之：慢。

　　※※※

　　那天晚上，莫璃的睡眠很浅。达西在隔壁和仆人说话的声音，卧室门轻轻关上的声音，和窗外的植物随着夜风奏响的催眠曲，交汇着在她耳边回响。她闭着眼睛，心口的位置像是有许多小虫大快朵颐——不疼，却有种灰暗沉郁的酸涩。

　　梦中的世界一片汪洋，她溺于其中，向着幽暗的深处沉沉坠去。许许多多的记忆随着沉重的水压渗入她的脑海，疼痛犹如针刺。

　　※※※

　　醒来时，莫璃发现自己像个初生的婴儿一样，赤条条伏在一张卧榻上。头仍然剧烈地疼着，她扶着床榻站起身，凭着刚刚得到的部分记忆绕到屏风后面穿上衣服。

　　外面有人急切地“哎”了几声，然后她听见一个男声在屏风外大叫：“子璇！你怎么看见我回来就躲起来了？快出来见见我们的新模特！”

　　莫璃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没有回答。她不慌不忙地穿戴整齐，对着立在墙边的镜子照了照。镜子里的女人身着洋红色旗袍，眼若秋水，面若芙蓉。亭亭玉立地站在画着荷花的古典屏风前，美得明媚而热烈。

　　汪子璇——一个名字浮现出来，随之而来的是她的身份——画家汪子默的妹妹、醉马画会的模特。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梅若鸿再次大喊起来：“子璇！你快出来，你不出来我就当你自惭形秽，藏起来了！”

　　莫璃向外瞥了一眼，就听钟舒祺说：“若鸿。子璇和杜芊芊各有各的美，没法拿来作比。你喜欢东方的，中国的。就有人喜欢明朗的，西化的。依我看，她们两个各有千秋。”

　　“好好好，她们两个各有千秋。但是大家画子璇早就画腻了，现在我给大家带来一位新模特，你们难道不该好好谢谢我？”

　　“当然要好好谢谢你了。”汪子默的声音响了起来，“但是你别忘了，你还没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新模特呢。”

　　“我自然要介绍！但是介绍新人的时候，咱们画会的‘压寨夫人’怎么能不在场？子璇！你快出来啊。”

　　梅若鸿的声音越来越近，莫璃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子璇！你绝想不到我带来了谁。快来，我一定要把她介绍给大家认识一下。”梅若鸿兴奋地一把拉住莫璃，把她带到杜芊芊面前，好不得意地说：“好了，人员到齐。现在，我要把我今天在街上损失一幅画换来的美女介绍给大家认识一下！”

　　梅若鸿一转身，站到了杜芊芊旁边：“子璇，这位是杜芊芊。杜芊芊，站在你面前的是汪子璇，我们画会的中心人物。她曾经是我们画会唯一的模特，你来了就要跟她平分秋色了。她旁边的是汪子默——子璇的哥哥，杭州知名的大画家！另外这四位分别是叶鸣、陆秀山、沈致文和钟舒奇。他们四个人统称‘一奇三怪’。其实他们一点也不‘奇怪’，之所以叫这个绰号，只是因为钟舒奇的名字里带一个‘奇’字，剩下的那三个只好被称为‘三怪’了。”

　　莫璃静静地打量着杜芊芊。如梅若鸿所说，杜芊芊确实“很东方，很中国”。她站在那里不动不笑，就是一幅烟雨缥缈的水墨画。一动一笑，便成了一幅精巧细致的工笔侍女图。此刻，她眼中带着单纯的好奇，随着梅若鸿的介绍一一看向众人。而她身边的那个被所有人忽视掉的小男孩，倒是歪着头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莫璃忍不住问他。

　　“我叫小葳。”小葳挺了挺胸，“草木繁盛的那个葳。”

　　莫璃被他的神态逗笑了，“‘兰叶春葳蕤（ruí），桂华秋皎洁’，你的名字是从这首诗里来的吗？”

　　小葳又得意又不好意思地笑了，正要说话，却听梅若鸿不满地大叫：“你们介绍的介绍，赞美的赞美，就没人好奇我是怎么用一幅画换回这样一位袅袅婷婷的模特的吗？”

　　他这么一说，众人注意力一下就被拉过去了，七嘴八舌地问起前因后果。

　　原来这天早上梅若鸿灵感迸发，画了一幅西湖日出，刚画完就急匆匆骑上车想带来给烟雨楼的各位赏鉴。谁知路过断桥时，忽然被桥上的杜芊芊吸引了注意力，一边骑一边回头张望，三心二意之下差点撞上小葳，急刹车时画作又好巧不巧飞落湖中。他气急败坏地先是责备小葳不该突然出现在自己车前，然后又插科打诨地把罪责全推到杜芊芊身上。怪人家不该凭栏而望，害他没能注意路上来往的行人。引得杜芊芊又是稀奇又是不服地跟他斗嘴，这才结识了这位东方美人。

　　“怎么样？是不是很传奇？”梅若鸿洋洋得意。还没等众人回答，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大呼小叫，汪家的管家老陆扬着嗓子在喊：“姑爷！不可以这样啊！你不能带着这么多人来闹呀……”

　　屋里顿时静了下来，汪子默看了一眼莫璃，“那个阴魂不散的谷玉农，就不让我们过好日子！”

　　话未说完，一个身材颀长浓眉大眼的年轻人带着一伙警察一哄而入。那年轻人冲进来看见众人站成一圈，先是皱了皱眉，又迅速在林立的画作上一扫而过，然后目光就定格在了莫璃身上。

　　“就是他们！”他指着众人喊道：“诱拐了我太太，在这里从事有违良俗、寡廉鲜耻的勾当！”

　　子默上前一步，把莫璃挡在身后。“谷玉农，你不要欺人太甚！子璇早就跟你离婚了，你三番五次来大吵大闹，是要干什么？”

　　有违良俗、寡廉鲜耻？——莫璃的头还在隐隐作痛，此刻却也忍不住笑了，既然这位少爷是冲着自己来的，她也没那么好的心情一声不吭。

　　“谷玉农，你把话说清楚。我哪里有违良俗，寡廉鲜耻了？”

　　“你！”谷玉农噎住了。莫璃起身穿衣时，众人才刚刚起笔画草图，此刻室内画架林立，却都只是大致的轮廓，完全无法当做确凿的“罪证”。

　　莫璃一出口，众人顿时反应过来，对谷玉农的诘问一声盖过一声。情势紧张，莫璃深吸一口气，悄声叫来管家低声吩咐了几句。老陆点点头，急匆匆跑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跑回来，将一个锦袋塞进莫璃手里。

　　“好了，不要吵了！”钱袋到手，莫璃多了些底气，她隔开吵得正凶的画会成员，对几位警察说：“说底不过都是些家庭琐事。”

　　有人不满地喊了一声，莫璃没有理会，继续道：“……还劳烦几位大哥跑了这么一趟，让你们看了场笑话。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不如这样，我和谷玉农的事，一会儿我们两个人坐下来好好谈谈。这些钱，请各位喝杯茶去去暑，剩下的就让我们自行解决吧。”

　　“子璇！你为什么要给他们钱！”梅若鸿冲上来阻拦，却被莫璃躲开了。她头疼得厉害，此刻对这个自私自利，自以为是男人提不起半点敷衍的兴致。

　　“我的事用不着你管。”她淡淡地斥了一句。

　　梅若鸿怔住了，画会里人人都知道子璇性格泼辣，但平时不论如何，对他却从没说过一句重话。他一直理所应当地享受着子璇的关注和照顾，可现在——他不明白，为什么她突然在外人面前摆出这样一副姿态。要知道，她一直都是画会里最维护自己的那一个呀。

　　汪子默此刻已经回过神来，半拖半拽地把梅若鸿拉开，又对画会的几个人使了使眼色。

　　醉马画会的六个人里除了梅若鸿是个愣头青，其他人要么有工作，要么有家世，人情世故方面都不是一窍不通。汪子默不是个一根筋通到底的书呆子，他心里清楚，要是闹起来，自己这方很可能占不到什么便宜。不如先把警察哄走，剩下一个谷玉农，他们也好对付。

　　梅若鸿尤自不服，却仍是挣扎着被汪子默和叶鸣半推半架地架出去了，剩下的几个人也瞬间智商上线，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警察面前拿“家务事”打起了马虎眼。

　　警察虽然是谷玉农带来的，但到了烟雨楼，见这里亭台楼阁，草木扶疏，不是普通人家住得起的地方，再加上女主人漂亮优雅又圆融懂事，也不是普通人家教导出来的姑娘，就起了和稀泥的心思。为首的那个人收了钱，居高临下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半真半假地批评了醉马画会的人几句，又对谷玉农说了几句“小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还是以家庭和睦为要”之类，也不顾谷玉农阻拦，一转身，带着人走了。

　　谷玉农拦了半天没拦住，只得气急败坏地转回头来，独自面对醉马画会的一群人。

　　“好啊，你们！”他环视着屋内众人，“你们好的很！汪子璇，你就这样对待你的丈夫！你给我等着。”

　　“不必等了。”莫璃说，“有什么事一次解决，咱们去客厅谈吧。”

　　钟舒奇立即反对：“去什么客厅谈？要谈就在这里谈。”

　　醉马画会人多势众，谷玉农本想甩袖而去，一听莫璃说这是“两个人的家事”心里又升起了一丝希望。说到底，他此行的目的也不过是想把妻子带回去。

　　“子璇是我妻子，只要一天不离婚，你们这些外人就没资格对我们的事指手画脚。子璇，我跟你去客厅。我们走。”

　　谷玉农说着就过来伸手拉人，不妨却被钟舒奇一把挥开：“不行！子璇，你不许去！”

　　画室内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沈致文和陆秀山生怕朋友吃亏，也连忙摆开架势把谷玉农往外推。正吵嚷间，汪子默和叶鸣回来了。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汪子默皱眉，“谷玉农，烟雨楼不欢迎你，你怎么还不走？”

　　钟舒奇像是见了救星：“子默！这个人死皮赖脸不肯走，还想打子璇主意！”

　　“钟舒奇，你别说了。”从穿越到现在，烟雨楼里几乎没有片刻清静，莫璃头痛不止，脸色也不好看。

　　钟舒奇本想再说，一转头看见莫璃的脸色，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他寒着脸，直勾勾地瞪着谷玉农，恨不能在他脸上烧出一个洞。

　　“是我让谷玉农留下来的。”莫璃揉了揉额角，试图止住脑内的抽痛。这次穿越过来，她还没时间好好适应一下这具身体。

　　“你怎么了？没事吗？”子默几步上来扶住她。

　　莫璃摇头，“没事。我和谷玉农之间的问题迟早要解决，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后天。我不可能躲一辈子。”

　　汪子默握紧了她的手臂，可话还没出口，就被莫璃止住了：“你们要是不放心，可以在客厅外面等。有什么事我会叫你们的。”说着，又冲站在画室角落的那对姐弟示意了一眼，“杜芊芊和小葳还在这儿呢，别让人家看笑话。”

　　醉马画会的成员经过几分钟的短暂交流，达成了一致意见。汪子默作为主人，和沈致文留下来关照杜芊芊姐弟。钟舒奇和陆秀山跟着莫璃和谷玉农，去客厅外的回廊里当门神，以防万一。

　　莫璃一行人一走，画室里立即安静下来。茶端上来了，子默亲自奉到杜芊芊面前，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

　　“让你看笑话了。”

　　杜芊芊一双水蒙蒙的眼睛弯成了月牙，“不不，才不是笑话。我觉得你们好勇敢，子璇也好机智。她一开口就镇住了那么多人，连警察也听她的话，就这么乖乖的走了。”

　　提起自己的妹妹，汪子默既骄傲又无奈，“你可不知道，我这个妹妹从小就伶牙俐齿，无人能及。我比她大三岁，可从小她就知道该怎么哄着我，把我指挥得团团转。”

　　“不光如此，她在我们画会里，也是说一不二。”沈致文补充。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起了子璇，然而提起子璇，就不能不提醉马画会。

　　醉马画会的这七个年轻人几乎个个都是光棍，平日里凑在一起，不是聚在画室里画画就是上山采风，要么就一起吃喝玩乐，好不快活。

　　杜芊芊和小葳听得瞪大了眼，汪子默和沈致文所讲述的故事，对于一直生活在讲究排场规矩的富贵圈里的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

　　“哇！”杜芊芊真心实意地感叹，“你们好棒，好厉害。我真希望——”

　　一句话未完，梅若鸿突然冲了进来。杜芊芊吓了一跳，只见梅若鸿环视一周，劈头就问：“子璇呢？谷玉农呢？他们在哪儿？子默！你放他们回去了是不是？”

　　沈致文站起身，“若鸿，你不要激动。子璇说她要亲自解决谷玉农这个遗留问题，现在正和谷玉农在前面的客厅里谈话。钟舒奇和陆秀山在门外守着，不会出事的。”

　　梅若鸿愣了愣，向一旁的芊芊投去一眼，然后长叹一声，居然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在一旁的画椅上坐了下来。

　　杜芊芊好奇地望望这个，又看看那个，最终向子默道：“子璇她既然不爱她的丈夫，为什么还会跟他结婚呢？”

　　子默苦涩地笑了，“他们相爱过，只是在婚后才发现性格完全是南辕北辙。”

　　“哦？那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说到这个，”子默叹了口气，“也是因为一场偶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