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胭脂玖

26、傲慢与偏见（6）

　　第二十六章傲慢与偏见（6）——伊丽莎白·达西

　　达西对贝内特太太所推崇的几户邻居不甚欣赏，不过考虑到女士们的社交意愿和为晚餐前的牌桌注入些新鲜血液，所以在他回来的第七天，彭伯利终于恢复了和邻居们的往来。

　　“多雄伟的宫殿啊。”受邀前来的哈里斯太太刚一落座，就激动地赞美道，“刚才雷诺兹太太带我们参观宴会厅的时候，贝蒂一眼看见了那台漂亮的钢琴和配套的丝绒座椅，她在出嫁前一直希望能有一台像样的钢琴——当然，我不是说贝蒂从没弹过钢琴。我和哈里斯在儿女的教育上还是很慷慨的。几年前她随口一说想要钢琴，我丈夫二话没说，立即拿起帽子走出家门，跑进城里给她订了一架——可是比起这里的钢琴，家里的那一台只能算是可以发出几个音节的木架子罢了。贝蒂！贝蒂？你不是一直想要见识见识真正的钢琴是什么样子吗？快说两句。”

　　被点到名字的姑娘把那台昂贵的乐器恰如其分的夸赞了一番，哈里斯太太心满意足地转回头，带着谄媚讨好的笑容继续称赞起其他的房间和家具。

　　达西作为彭伯利的男主人，对这番赞美给予了适度的赞同，不过同时也谦虚的表示，自己的房舍在某些方面还配不上哈里斯太太言过其实的赞美。

　　“多么谦逊！”哈里斯太太大声说，“假如我的房舍有彭伯利一半漂亮，我就要恨不能让全世界的人都来夸夸它啦。”

　　和达西正相反，贝内特太太十分享受这种奉承，凡是哈里斯太太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她还要特别提出来好让对方称赞一番。

　　牌桌支起来的时候，哈里斯太太总算把肚子里的溢美之词用得差不多了，不过既然夸完了彭伯利，也不好不夸一夸它的主人。

　　达西先生对此始终表现得不冷不热——他之所以请自己并不欣赏的客人上门，完全是为了弥补一时冲动前往拉姆斯盖特所留下的遗憾——至此哈里斯太太已经敏感地察觉到，比起男主人，安静的女主人似乎是个更容易趋奉的对象。

　　“我说什么你都可以不赞同，贝内特太太。”哈里斯夫人逢迎道，“但是你必须同意我的这句话：达西夫人变得越来越美丽动人了。”

　　贝内特太太没有什么不同意的，她不仅同意，还认为提到女儿的美貌就不能不谈一谈自己前不久向女儿提出的至关重要的建议：“的的确确，比起刚结婚那会儿，莉齐变得漂亮多了。我不止一次地跟她强调过，幸福的婚姻能让女人更加美丽。不过既然说到这儿，我必须提一下前不久我向她推荐的一种面霜——”

　　话说到这的时候，牌已经洗好了。布朗上校忽然低声跟莫璃说了两句话，等她回过神时，关于格林伍德的汤普森太太所用的某种面霜多么神奇的话题已经说完了。贝内特夫人开始谈起女儿为维持优美的体态所做的努力：“最近这几个月莉齐正在骑马——彭伯利有许多漂亮的小马，光是让孩子们骑的矮种马就有两匹，要不是多拉（莉琪的小女儿）年龄太小不适合骑马，还会有第三匹的——莉齐就十分喜欢骑马，达西回来之前她正在教小乔治。”她冲牌桌对面的达西点点头，“容我说一句，乔治真的十分聪明，莉齐只教了他两、三次，他就能稳稳当当地坐在马鞍上了。说实在的，要不是我年纪大了，受不了颠簸，我是也非常乐意找一匹温顺的小马骑上一骑的。”

　　“妈妈！”莉迪亚隔着牌桌嚷道：“贝蒂也去过巴思。”

　　“是吗？亲爱的。”贝内特夫人大声说，然后再次转向哈里斯夫人：“我可再也不想去了，那里到处都是人。不论是上舞厅、下舞厅还是矿泉水厅，简直找不到一处让人落脚的地方，我的三女儿玛丽起码在那里挤坏了两条细纹长裙。”

　　虽然哈里斯夫人此前逢人便说自己前几年冬天去巴思喝过矿泉水之后，身体状况有了明显的改善，此时却由衷地赞同起贝内特夫人的话来。谁知一把牌还没打完，贝内特夫人就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断言：“说实话吧，偶尔去一次巴思也还不错——玛丽就是在那里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的，年轻姑娘还是应该多去一去人多的地方。像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也需要经常在热闹的地方住上一住。别人为了照顾我衰弱的神经，总是让我待在安静的地方，可我从没和人说过，我最喜欢的就是热闹喧哗的舞厅了。”

　　莫璃有些心不在焉。从贝内特夫人谈起她教小乔治骑马开始，就有一道视线时不时地落在她身上。她抬起眼，坐在对面的达西收回目光，气定神闲地抽出一张牌扔到桌面上。

　　“你出错了，达西。”菲茨威廉说，“我出的是个对子。”

　　“……”

　　纸牌热热闹闹地打了两局，莉迪亚嫌自己手气不好，闹着要换换座位。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赞同，桌椅挪动的声音在小客厅内喧闹了一会儿，重新落座的时候，莫璃旁边的人换成了达西。

　　一阵尴尬的沉默。仆人上来重新开牌，莉迪亚又唧唧喳喳地和贝蒂聊起了天，哈里斯夫人也找到了新话题，布朗上校和菲茨威廉准将低声说着话。在热闹的交谈声中，达西忽然对莫璃说：“我看了你寄给克莱拉的信。”

　　莫璃看向他。

　　“你写给几个孩子的信我都看了。”达西的语调中带着某种未能尽述的谴责，莫璃等了一会儿，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没给你写信是因为……”莫璃斟酌着措辞，“我想我们都在生气，最好还是等双方冷静下来再谈。”

　　其实她从没动过给他写信的念头。

　　达西不满的皱了皱眉，哈里斯太太突然凑了过来，笑眯眯地对他们说：“你们感情真好，达西先生。我刚从贝内特夫人那里听说了你和达西夫人相识的故事，你们能遇到对方真是彼此的幸运。”

　　达西点点头，莫璃冲她微微一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之间没有再进行任何与牌局无关的谈话。

　　※※※

　　第二天早上莫璃下楼来到大厦东侧的餐厅时，里面还空无一人。她吩咐女仆为自己准备一杯咖啡，然后走到窗前，看向园子里的蔷薇。

　　过了一会儿，有人走了进来，莫璃没有回头，直接吩咐道：“放在桌子上吧。”

　　“早安，达西夫人。”

　　她转身。

　　是布朗上校。

　　“早安，”莫璃微笑，“抱歉。我把你当成了妮娜。”

　　这个小误会所带来的尴尬很快就被化解了，就像为了验证她的话一样，咖啡送上来了，小乔治也跟在仆人身后走了进来。

　　互道早安的声音再次响起。布朗上校知道威克姆娶了莉迪亚，也早在抵达彭伯利的第一天就已经见过这个孩子，但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还是第一次。他探究地看着乔治。

　　乔治好奇且坦然地回望着他。

　　大门又打开了，贝内特太太和莉迪亚走了进来。莉迪亚在昨天的牌桌上她刚刚交到了一个会讨巧的新朋友——贝蒂长得不如她漂亮，穿得不如她入时，但是嘴甜会说话，哄得她到现在还沉浸在被人奉迎的美妙心境中。她坐到沙发上，把乔治叫到身边，问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又向莫璃询问之前订制的衣服什么时候才能送来。

　　雷诺兹太太被叫来了，这个问题很快得到了确切的回答。等几位女士话音落下，小乔治那边已经和上校搭上了话。

　　“您参加过战斗吗？”像任何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七、八岁孩子那样，乔治那颗聪明的小脑袋里也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问题。

　　小男孩的好奇心很快得到了满足。布朗上校表面上是个严肃的人，对孩子却很有耐心，哪怕是最让人忍俊不禁的问题，他也尽己所能地给出了详尽的解答。正当两位先生对布朗上校参加过的战事进行深入探讨的时候，餐厅的门响了一声，达西和菲茨威廉走了进来。

　　乔治立即收起了笑容，从沙发上站起身，拘谨地向姨夫和菲茨威廉准将道了早安。

　　达西神情冷淡地回应了他。

　　“多可爱的孩子啊！”贝内特太太嚷道，“除了帕特里克，我真不知道还有哪个孩子能像乔治这样既漂亮又聪明。”

　　这句恰如其分的夸奖没有引起小乔治自豪的情绪。出于长期寄人篱下的谨小慎微，他快速瞥了一眼姨夫，又担忧地望了望姨妈。

　　莫璃对他安抚地笑笑，不动声色地对雷诺兹太太低语了几句，女管家快步走出了餐厅。过了一会儿，达西的三个孩子在家庭教师和保姆的带领下进来了。

　　一番互道早安的扰攘之后，孩子们被带去隔壁的小餐厅用餐，大人们在餐桌旁坐了下来。

　　“我恐怕今天要下雨，”几句闲谈之后，贝内特太太忽然说，“早上起来的时候，我发现东面阴云密布。根据我的经验，最迟今天下午一定会下大雨。雷诺兹太太，记得让仆人把我那条浅色的丝绸长裙拿出来熨干。这种天气到处都在发霉，衣服都要沤烂了。”

　　雷诺兹太太还没答话，莉迪亚先不高兴地嚷了起来，原来她昨天晚上已经和贝蒂约好今天午后去一趟附近镇上，看一款新出的夏帽，要是贝内特夫人的预感应验，那她今天的计划可就要泡汤啦。

　　“哦！亲爱的莉迪亚！”贝内特太太立即收回刚才的话，“我敢保证，这个季节不会下太大的雨的。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有一天马奇太太跟我说第二天一定会下一场大暴雨，因为她家马夫的风湿病犯得得十分厉害，结果第二天我从早等到晚，直到黄昏才下了一场十分钟的毛毛细雨。”

　　关于夏天的雨究竟能下得多大的话题持续了足有五分钟，最终达西说：“如果真的下起大雨，林边那条小溪附近会变得非常危险，我必须提醒女士们，如果贝内特夫人的预感应验，最好一两天内都不要再去那边散步。尤其不要在那附近停留”

　　莫璃转头看了一眼达西，只见他神情淡然，好像只是尽了一份绅士义务。

　　“谁会去哪种地方散步！”莉迪亚嚷道：“这种季节一下起雨来，哪怕走路的时候再小心，也准能在裙子上溅起三英尺厚的泥。我宁可哪儿也不去！”

　　“我倒很喜欢下雨，”莫璃说，“听着雨声看书是个不错的消遣。”

　　达西没再说话，倒是菲茨威廉对可能到来的糟糕天气表示了担忧：他原本打算下午骑马去镇上处理点儿事务，如果天气不好很可能对行程造成阻碍。

　　不过这个问题很快得到了解决，达西把自己的马车借给了他。莉迪亚立即逼着菲茨威廉做出承诺，等他出发的时候一定会带上她和贝蒂，把她们一起捎到镇上去。

　　上午平安无事的过去了。下午，菲茨威廉和莉迪亚离开之后，莫璃上楼换了身长裙，回到客厅时贝内特太太正陪着上校聊天，见她进来，这位精力旺盛的太太无比欣幸地从沙发上站起了身。

　　“莉琪！真是太好了。我刚才还在想你什么时候能下楼来，我正跟上校说，从彭伯利到附近镇上路过的那片谷地景致十分迷人。你来了正好可以陪上校过去看看。”

　　布朗上校显然没想到贝内特太太闲谈中随口一提的事，竟然马上就要付诸实行。不过他和气的表示，愿意陪两位女士出去走走。

　　“太好了。”贝内特太太说，“不过我只能和你们一起走到村子东边。”

　　贝内特太太凭着在朗伯恩做女主人时的热情好客，固执地认为让客人独处一种十分不礼貌的行为。达西要管理庄园和产业，偶尔失陪完全在情理之中，她自己要去哈里斯太太家为人家的茶桌增光添彩，所以陪伴客人的责任必须由女主人来承担。

　　布朗上校不想给女士们的午后消遣造成负担，但贝内特太太一意坚持。莫璃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交代仆人去跟达西知会一声，再次上楼换了身外出的便服。

　　三人相携走出彭伯利。前几分钟里，贝内特太太主动承担起了介绍沿途风景的重要责任。不过很快话题就转到了彭伯利，伊丽莎白的美貌又得到了盛赞，女人的容貌和婚姻和谐之间的必然联系又被重申了一遍（不过上校对此并不完全赞同），快走到岔路时，小乔治的聪明伶俐再一次被提了起来。不过既然提到这一点，就不能不提到小乔治受到的错待。

　　“如果我丈夫还活着，”贝内特太太恼怒地说，“他一定会把小乔治送去伊顿读书。达西哪里都好，就是在这件事情上太冷酷了。”

　　和贝内特太太分开之后，气氛忽然冷了下来。艾伯特·布朗在彭伯利居住的这一周里，已经察觉到男女主人之间气氛微妙，并且已经发觉造成现在这种局面的原因就在威克姆的儿子，小乔治身上。但作为一个客人，他不能指责男女主人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好在河谷已经近在眼前。他们在一道缓坡处离开道路，向下走了一段。开阔的谷地在眼前铺展开来。苘麻、艾草、蒺藜和各种叫不上名字的野草，从缓坡开始自由自在地向远处蔓延。

　　一条溪流悠然地从谷中流淌而过，弯曲着延伸至远方。

　　不论什么时候，自然风景都是个安全的话题。他们在谷底平缓处走了一个来回。近处的山丘河流，远处的丛林山脉都得到了详尽的介绍和应有的赞美。女主人言辞优雅，娓娓道来。客人凭借着从军多年的经验和对山川地势走向的熟悉，提出的见解也颇有见地。

　　布朗上校十分绅士地让莫璃挽着自己的手臂，两人不知不觉走回缓坡，又返回去沿着谷底向深处走了很远。待到他们回到通往村中的小路上时，莫璃已经了解到在这十余年的空白里发生在菲茨威廉身上的事。

　　战争结束后不久，菲茨威廉如愿地娶了一个性情活泼的有钱女人，这桩婚姻在为他带来了足够的财产和一双儿女，却没为他带来长久的幸福——就在四年前，他的妻子去世了。因为他自身良好的社会地位和妻子留下来的丰厚的财产，已经有不少女性向他递出了橄榄枝，但他却一直没有续娶。

　　“至于我，”上校说，“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你会遇到的。”莫璃宽慰道。

　　上校沉默了一会儿，“很多人——可以说是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我对伴侣的要求过高了。你是第一个认为我的坚持会有所回报的人。”

　　“不幸的婚姻对男女的伤害是一样的。男人并不比女人缺乏感情。如果和另一半思想上无法沟通，感情上无法互相慰藉，生活上不能互相照顾，那么婚姻给双方带来的痛苦将远远超出单身所能获得的乐趣。”

　　“这正是我的想法。不过已经有很多人对我说过，在考虑婚姻时，应将所应承担的义务放在乐趣之前。可这么说的人，自己的婚姻通常充满各种不幸。真是讽刺。”

　　上校顿了顿，低头看向彭伯利的女主人。莫璃抬头回望着他。

　　“莉琪！上校！”

　　一声喊叫破坏了此时的气氛，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一会儿，一辆马车在他们身边停下，车窗里露出莉迪亚得意洋洋的笑脸：“怎么样？没想到是我吧？我和贝蒂只逛了一小会儿，今年夏天新出的帽子真是太丑了，不过我还是买了两顶，我想把它们拆开，再加点缎带羽毛稍微装饰一下，说不定能让它变得好看点儿——你知道我最擅长这个。我还买了几条丝巾——约翰硬是拽着我不让走，拼命跟我保证它们是真丝的。我要是不买，菲茨威廉就必须去店里把我抢上车啦。你们在干嘛？散步？”

　　莉迪亚隔着车窗唧唧喳喳说个不停，贝蒂·塔特尔夫人忽然说想下去走走。座位空出来了，莉迪亚热情地邀请上校上车。但贝蒂摆明了不想被独自抛下，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商量了一番，最终决定全部下车，一起步行回去。

　　莉迪亚没心没肺地拉着菲茨威廉走到前面去了，而贝蒂则一下车就占据了上校身边的位置。

　　“我想走在您的旁边，”她别有深意地望着艾伯特·布朗，“因为我的身高跟您刚好合适。”很快她就开始解释为什么自己这么说，“我跟您刚好相差四英寸，这样我挽着您的手臂时，您不会觉得自己负担的分量过重，我也不会因为自己个头太矮拖慢您的脚步。”

　　布朗上校彬彬有礼地说自己从来不会觉得女士们是负担，菲茨威廉转回头来笑道：“塔特尔夫人，身体健康的男士们从来不会嫌女士们体重过重。依我看，你们的分量都轻得像小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