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瓦里希阿芙罗拉》直道相思

36、C36 糖吃多了

　　C36 糖吃多了

　　从前有好几次，我几乎以为海因里希死定了。一次是伤寒，他连着数日高烧昏迷，全身遍布可怕的玫瑰色的疹子，一次是他去总局开完座谈会被警卫拖着回来，满脸是血糊的冰晶，全身恶臭，一只手腕脱了臼，撬开他牙齿想要给他喂水时，一口一口倒涌出来的都是血（到底发生了什么，海因里希一直不肯说），那时的我，除了无数次乞求上帝的怜悯，忏悔自己那么多年都抛弃了主，便只有在海因里希耳边不停地说：“海因茨，活下来，去找她，小妖精等着你。”这个幻梦中的姑娘是他最后的希望。

　　海因里希被解送到莫斯科重审后消失了很久，我几乎已经认定他被处刑了，下一个也许便轮到我。饥饿、严寒、疾病、繁重的劳动和漫长的刑期，劳改营里的日子生不如死，而远在柏林的家人也数年杳无音信，很可能已葬身于帝国的火海，我确实没有了苟活的勇气，如果不是大尉把我叫到他办公室，给我看了一张照片——克莱蕾与翻译小姐并排弹着钢琴，背面写着：“请你好好活下去。”没有人知道这张照片对处于绝境中的我意味着什么——其实很简单，鲁道夫，无论如何你都要活着回家。

　　从铁路工地回到食堂的那天，翻译小姐坐在我身边，眼前是我刚刚调好的风琴。

　　“能告诉我你跟克莱蕾相遇的情形吗？”我恳切地说，我太想知道家里的一切了。
　　“……我路过利希滕贝格的一家剧院，那里有些年青学生正在排演……她很可爱，看我一直站着听，就请我坐下来跟着弹，还请我吃黄油饼干。”她一边说一边回忆着，“很抱歉当时我并不知道她是谁，后来有人看到我们的合照，认出她叫克莱蕾·巴赫，说她有个哥哥在东线参战，我这才想到应该是你……抱歉……”她再一次跟我说对不起。
　　“不，请别这样说，我要谢谢你。”虽然翻译小姐讲得不多，但我已经非常安慰了，克莱蕾过得很好不是吗，那么家里的情况就不必太担忧。

　　“你们弹的什么曲子？”
　　“《G大调小步舞曲》。”
　　“你弹来听听。”
　　“我荒废了很多年了……”她磕磕巴巴地弹着。
　　“腕别抖，手指别飞。”我托着她的腕，“……保持得很好，其实你有基础，为什么没有坚持？”

　　她停了下来，说：“从前在Nanking，每到周末，别人可以和爸爸妈妈出去游玩，我却要跟着一个白俄女老师学钢琴，学俄语……我真的很不喜欢这样。”
　　“那是你还没有真正爱上这门艺术，别停，继续，来……左手四指压足两拍别忙着松开……你弹左手，我弹右手……”

　　美妙的乐音在指间流淌，我仿佛看见克莱蕾弹着钢琴，约亨吹着单簧管，妈妈拨弄着齐特尔琴，而我，是那个穿好军装背着琴盒出门的人……

　　这些记忆太美好了，所以不是真的，对么？

　　海因里希无法回答我的疑问，如果他不愿戴助听器的话，可以一辈子当个聋子。

　　对于安布鲁斯特少校来说，人世间有两样宝贝，一件是翻译小姐的项链，可惜多半要不回来了，我深感内疚。还有一件就是助听器，据说海因里希为了保住它也吃过不少苦头。考虑到要省电，平常生活、劳动时，他都把助听器包得严严实实的藏在内衣里，只有预计翻译小姐要出现时才拿出来戴上（我为他嗓子扯哑了他一点儿也不心疼）。大尉突然出现的那个早上，海因里希的助听器失灵了，翻译小姐没有叫他，她的心给了别人……

　　其实对于小妖精，海因里希是该检讨一下的。我记得当初在临时战俘营里，她是一个很亲切温和的人，总是笑眯眯的，也愿意跟我们交谈，后来在卡缅卡河畔重逢时，她更是笑得非常灿烂。可是在沃尔库塔，她愤怒，她阴郁，终日沉默寡言，她也变成了冰块儿。海因里希一时的轻佻肯定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我不知道在这三年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只知道她过得很不好，当海因里希不顾一切地冲破牢门，将她抱在怀中时，我听到她说：“海因茨，我很痛苦。”

　　痛苦，是的，这大概也是为什么翻译小姐唱的《苹果花》在哭泣中结束，因为这段爱情太艰难，我也一直怀疑它的真实性。说实话，虽然不管海因里希做什么我都站在他一边，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以为那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他在黑暗中挣扎求生时的幻想与自作多情的意淫。

　　海因里希是个哑巴，冰块儿，当他不顾性命地吻她时，我怀疑自己的眼睛，当他为了一条项链跟看守扭打起来，当他告诉我翻译小姐千里迢迢冒着风雪来看他，当我即使已经吃着粘有我名字的黄油饼干时，我仍然不肯相信这是真的。反而，当我看见大尉从她房里钻出来时，我甚至松了一口气，这才是真的吧。

　　但是，我错了。

　　我与海因里希一起从禁闭室里放出来后，营里也有了一些变化，牢门上的锁链更粗更沉了，木栅加高加固了，任何囚犯不得单独行动，即使上厕所，也得凑齐几个人，可就是在这样加强警戒的情况下，却仍然出了纰漏：新来的派工员很会数数，竟然发现营里少了两把镐和一把改锥——这不是普通的工具丢失，而很可能是一起潜藏的越狱事件。不过派工员的这个发现起初并未透露给营里的犯人，只是由警卫把刚下工的我们集中在空地上看管起来，同时派人去各个牢房内严加搜查。

　　窝藏的两把镐很快搜了出来，为首的是两名叫格奥尔格、沃尔夫的德国战俘与一名叫尤里的乌克兰□□，当时由他们起头的地道工程只刨了个浅坑，冻土啊，还等着春天呢。几名参与者全都反铐着押走了，格奥尔格因为反抗被当场击毙，鲜血凝结在冰雪的道路上，任多少人踩过，怎么也化不去。

　　（很久之后我才得知为什么自己和海因里希是局外人，其实不难猜，没有人会愿意带一个聋子，而我是聋子的耳朵。）

　　那把失踪的改锥仍然找不到，此后连着几日下工回营时，警卫都要仔细搜身，防止我们再私藏任何东西。搜身的大致过程很简单，摘帽子，脱靴子，解开捆着腰身的粗麻绳，把破棉衣破棉裤通通脱了，光溜溜只剩小短裤，然后把破毡靴也倒过来——这时候很多人的靴子里就会掉出一些烂棉絮、锯末、旧报纸什么的，因为物品都是上头胡乱发的，并不按实际的脚长，为了包容更多的脚，往往只有更大，再加上靴子很少有不带窟窿的，所以就有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填充物。破袜子、一条条的裹脚布也要解开，之后，各人要背着手赤着脚在雪地上跳，警卫不喊停不准停。这样的闹剧后来简化成只需敞开棉衣，双手投降，任由警卫摸上一遍，再倒提着靴子赤脚走回牢房。

　　这天结束了照例的搜身和点名，正要回牢房睡觉，翻译小姐叫住了我，“鲁道夫，你叫个人来帮我通通炉子。”

　　不用问，我拉上了海因里希，本来没想叫上赫尔穆特的，可他自己主动跟来了，谁叫我嗓门大，谁叫海因里希已经开始省电池了呢。

　　进了文书的屋，感觉很暖和，煤炉没有半点问题。翻译小姐给我们一人端了一杯热糖水，还指着旁边一个盛着白糖的大搪瓷罐说：“如果不够自己放。”我和赫尔穆特将热糖水一饮而尽，然后就往嘴里你一勺我一勺地猛填白糖，包着嘴，就不吞，腮帮子鼓鼓的，相对着傻笑。

　　笑了两秒钟，我把赫尔穆特拽了过来，跟他一起趴到炉边，装模作样地检查炉子——炉盘上摆着一碟肉。

　　“海因里希在干嘛？”
　　“通你的炉子。”

　　海因里希什么也没做，从进门起就一直默默看着翻译小姐，最后就想伸手去摘帽子。

　　“别抠。”翻译小姐给海因里希摘了帽子，丢在一旁的铜盆里，倒进滚水。
　　“奥丽！”海因里希急了。
　　“明早还你。坐下，抱着。”她让一身煤灰的海因里希径直坐在她床上，把那个大搪瓷罐塞到他手里，海因里希便只好一直这么傻愣愣地抱在怀里。

　　“吃你的肉吧。”我再次把赫尔穆特的头扭了回来。

　　她摸了摸海因里希的光头，然后用棉签蘸着什么药膏一点一点给他抹在那些又红又肿的脓包上。
　　“奥丽……”海因里希轻轻唤了一声。

　　她专注地抹着，并不应答，然后，她竟然俯下身子——
　　“不，奥丽。”海因里希跟她抢着。
　　“让我看看。”

　　海因里希才在雪地上走了两圈的□□的双足，生着疮，还带着因为毡靴不抱脚而磨出的血痕，就这样被她捧在膝上。

　　“你看好，要这样。”她从枕头上拿起一幅长长的洁白的厚绒布巾，取一角夹在海因里希大脚趾与二拇趾之间，然后从脚掌起，紧紧地沿着足弓往脚背上一扯，再向下缠去，最后把海因里希连脚带踝缠得像个结实的白靴子。“你再试试靴子。”
　　海因里希穿进毡靴走了两步，“现在正好了，非常舒服。”

　　贫穷落后的俄国红军的裹脚布，最能对付不合适的靴子。

　　“那么，走吧。”她低下头，拿起了一本书。

　　海因里希紧紧地抱了她一下，推门出去，大步向前，我跟赫尔穆特远远落在他身后。

　　“你今晚什么都没看到吧。”我提醒着赫尔穆特。
　　“没有……”他苦笑着，“糖吃多了。”

　　返回牢房，海因里希早已上了板床，正仰躺着睁大两眼睡觉，安静地一动也不动。

　　我知道他一口糖也没吃，可一晚上都是甜的。

　　我也知道，她真的不只是翻译小姐，她叫奥若拉，海因里希的曙光，不折不扣的小妖精。

　　他的爱恋，再真实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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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各位的支持与关心，最近状态还没恢复，不会更新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