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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苍山何幸负孤雪【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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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那年的春天,从那件事情过后结束了。从此两人都闭口不提。
光影飞逝,昔年种下的柳枝渐渐长高,阿娇的长发也蓄满,眉黛纤纤,更加楚楚动人。她一袭淡青色衣裙不悲不喜地坐在窗前,双眸放空地望向窗外,时光好像都在这一刻放慢,静止。
暮春的皇宫梨花纷纷,阿娇站在梨树下,缓缓闭眼。刘彻看着她,清净的面孔上漠漠的一点表情也无。
“阿娇……”刘彻开口。
阿娇转过头来,竟然在淡淡地笑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必再提了。”
她望着被风吹乱的苍白若纸的梨花,神情安宁:“我说过,别人负了我一次,我必然一生不再原谅。于他,也是这样。”
“可我没有负过你。”刘彻急急忙忙说。阿娇转头来看他,笑言:“那我就给你一次机会了。
刘彻心一动。他突然看见梨花花瓣落在了她黑如檀木的发丝中,他伸手,阿娇却避开了。她头也不回走开,声音清冷:
“明日早晨,在此一聚,不可负约。”
刘彻愣在原地,看着清瘦的背影消失在眼中,一点一点溢满笑容,欢呼着跑回太子宫。
次日。大雨。
刘彻醒来时晨光已经清澈地不成样子,空气微微寒冷湿润,空气中有浮沉游动的香。窗外的雨从屋檐上落下,薄薄的窗口透露出雨粼粼的水光。
刘彻又闭上了眼。
他突然想起来,和阿娇今早有约。
他一把掀开被子跳下床,飞快穿好衣服。正欲出门,却被硬生生拦住:
“彻儿想去哪儿?”
他转过头,看着朱红长廊的尽头,王娡声色俱冷地望着她,背后无穷无尽的雨砸来。
阿娇撑着水墨凝梅的纸伞,站在梨花树下。大雨滂沱梨花落了一地,白色的,随着地上急急的细细的水流散开,透明若纸。她一身束腰曲剧群,裙摆被雨湿透了,厚重地滴着水。
她的发梢湿润,衣袖也被雨沾湿。雨无休无止地下着,她孤独地站在树下,眼瞳湿漉漉地穿过水幕望向远处的路。
落白堆积,雨帘重重,早已忘来路。
“彻儿,定神。”王娡不冷不热地说,拢袖落下一枚棋子。
“我输了。”刘彻扔出棋,眼睛却不停往窗外瞟。
“我和你下了三次棋,你恐怕整盘棋,都在想着陈娇。”王娡望着他,眉头微拧,“女色误国,你是未来大汉的皇帝,如何能这样,对皇后惟命是从?”
刘彻沉默了。窗外的雨声仿佛飘渺着远去,他看见阿娇站在树下,面容清净,说,别人若负我一次,我必一生不肯原谅。
负我一次。不谅一生。
刘彻捏紧了衣袖。
他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母亲说的有理。我们继续下吧。”
春日下午的阳光清淡疏朗,刘彻缓缓走在侯府的长廊屋檐下,仿佛水墨画在眼前缓缓铺开,笔浸了水后笔尖蘸墨点开描画,黑白分明而又柔和,雕花的窗把窗帛一小格一小格分开,浮光游动。
他在那扇熟悉的门前停了下来,背后是花树的一角,落花簌簌。
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敲门。
日光空落,无人回音。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落了个空。
下午有微冷的风,他觉得分外的冷。模模糊糊好像从窗户纸里看到了不清晰的人影婷婷坐在光亮的地方,但仔细一看,又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知道她就在里面。
他就这样长长久久地站着,隔着一门之隔,阿娇站在门后的阴影中,小心地放轻了呼吸。
他伸出手放在门上,想推开门。
她伸出手想拉开门。
那么一瞬间且听风吟静静,落花轻轻,云卷轻唱。他心里不知道惭愧还是什么,终于还是没能推开那一扇门。落荒而逃一般地走了。
阿娇深深吸了一口气,拉开门。那一瞬间她愣住了,因为她只看见了一阵风卷起梨花瓣,空无一人。
那是他十二岁的春天。
【四】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阿娇坐在轩窗下,窗外柳梢拂动,燕鸣穿过柳梢阴。
她转过头,看着衣架上铺好的艳艳如炽的红嫁衣,窗外的流水都显得遥远,只剩下视野里的一片红。
桌上的金缕盒装满了首饰,让人眼花意乱。阿娇犹豫地伸出手,用软语一般的手指点了一点胭脂,慢慢地对着镜子抹在自己娇艳的唇上。
咚!
胭脂盒落在地上。阿娇怔怔地望着镜中红唇艳艳的人,双手交错捂住了额头。
下个月便是嫁期,繁华深沉的红从里到外装点着侯府,从此所到之处皆是大张旗鼓的喜色,像是古老的砖壁上开出了鲜艳的花。
她却还保留着昨日旧墙古院的回忆,她还是十四年头为及笄。
却要一朝嫁做人妇,从此孑然清风,再无关系。
她听见脚步声,刻意压低,却还是窸窸窣窣地接近。她慢慢松开额头,抬起眼帘,看着眼前的铜镜。
少年浅浅笑着,按上她的肩膀:“我妇将出嫁,可曾心欢喜?”
她怔怔望着铜镜中的莺莺燕燕窗内,少年浅笑,佳人落落,就好像是一场梦一样。
她轻轻推开了放在肩上的手:“嫁前两人不相见,太子勿坏了规矩。”
她转过头望着他,他低头看着她的眸子,干净如水,不悲不喜的样子,从心里却生出一种悲伤。
刘彻想看清楚她的眼神,她却转过头去,细细擦了唇上的胭脂。
梨花落纷纷,刘彻读书读倦了,半卧在树下小憩。半梦半醒间,只觉身边清风卷过,身边暗香袭来。
他听见清脆的声音,如同梨花挣脱花苞初绽的一刻:
“我若嫁你,你可许我一生不弃?”
梦醒了一半,他急急忙忙睁开眼。阿娇穿着淡青色裹纱的长裙,她坐在树下环抱着膝盖,长长的黑漆一般的长发乖顺地垂下。清风吹来,发丝一根根散开,梨花落在群上。
他正想问你不是说嫁前不相见吗,可出口就变成了——
“有生之年,不离不弃。”
阿娇撇嘴:“骗子。”
他瞬间便明白了她说的是之前失约之事,微微一想:“不,上一次,我还没有答应你。”
阿娇一愣,嘴角缓缓上扬:“太子变聪明了。”
他拉过他的手,放在心口的位置,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开口:“叫我阿彻。太子是大汉朝的太子,阿彻,永远是阿娇的阿彻。”
阿娇没有拒绝,轻轻说:“我最后相信你一次。”
落花纷纷如雪,刘彻揽着阿娇,在花树下吻了吻她的额头。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天空一点一点澄澈透明,新婚的花轿抬过长安十里长街,稚子妇人皆围观。花从车轮下铺展开来,天空中漏下的阳光细长缕缕。
红烛高烧的夜晚,刘彻揭开了阿娇的盖头。那一瞬间惊为天人,阿娇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他,双瞳如同秋水,红唇欲滴。
后来有一天,当了太子妃的阿娇在书房清洗毛笔。大碗口的白花清新别在耳边,长发简挽,广袖翩翩。她伸出纤白的手握住檀木笔浸在青瓷清水中缓缓蘸动,在碗边上一抹,汁水渗透出丝丝缕缕的墨丝,搅起水波乱。
光清澈安静地落进窗口,照在阿娇清净的面容上,安静美好。阿娇一举一动如画。刘彻在边上看着书,其实是接着看书偷偷瞥阿娇。那样美好的身影,让人不忍移开目光,一分一毫不观赏都是损失。
“其实我不喜欢那样的婚礼。”阿娇突然转过头来。
“阿娇想要什么样的,我都答应你。”刘彻微笑着开口。
冬,深山,落雪纷纷。
小蓬船缓缓静止在冬日的河流上,千山暮雪,飞鸟尽。天空白茫茫一片,远处的水雾像是在空中凝成了冰。
阿娇坐在船头,刘彻拥着她坐着,白雪落满头。
阿娇接过面前飘落的一片雪:“你看,我们这样算不算,相守到白头?”
刘彻把头埋在她的发颈中,“若不是皇帝,我愿从此和你就过这样的生活。哪怕三餐素简,也是清净美好的生活。”
阿娇高兴地笑了:“我还以为只有我才像是着山野粗人,没有想到还有你这个臭味相投的。”
刘彻苦笑不得:“什么臭味相投,是知音好不好?”
“好。阿彻是我一生寻找的知音。”阿娇望着远方的群山,眼波荡漾着幸福。
“我们真像那远山和孤雪,寒冬之间,依然彼此相守。”
“不,”阿娇急急打断,“不是,我们才不是。无论怎么样的相守,到了春日,孤雪化尽,苍山也只能孤独终老。”
“苍山与孤雪过了寒冬却等不来春天。可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刘彻点头。
“不够。”
刘彻宠溺一笑:“那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在一起。”
阿娇微微皱眉头:“马马虎虎吧。”
“喂,我真的,有这么好啊?”
“少自恋。”
小舟渐渐远去,清脆的笑语回荡在空荡荡的山水间。久久不散。
那是他十四岁的冬天。
【五】等闲识得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帝后伉俪情深,举案齐眉,佳话天下传。
日子像浸泡在凉水中的青玉,隔着清冽的水望去依然安然,可是却只能隔水观看。
阿娇静静地过着在椒房殿的生活,早起观鸟练字,晚间赏花喝茶,平静的就像是落日下的景物,怡然不懂,在阳光中清尘飞舞。
刘彻从一开始下朝后摔桌子抱怨,到后来越来越坚硬冷漠,阿娇都看在眼里。
意料之中。不悲不喜。
他会在权利中长大,而她,永远只属于梨花皎洁的长安三月。
时光飞逝。
有一天,一只陌生的手搅乱了平静的生活。
阿娇转过头来,看着小心翼翼回禀消息的侍女:“有孕了?”
“是。听太医说的。哦,那个宫女,就是一年前被陛下从长公主府里带回来的,卫子夫。”
阿娇点点头,继续转过去,看着窗外熙熙艳艳的纯净,神情依然安静如水。
可是那三月的日光,为什么会那么刺眼?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冷,很累了。她慢慢在贵妃榻上蜷缩起身子,像猫一样,静静睁着苍白的双眼看着窗外的景物。
那一天晚上,刘彻没有来椒房殿。
第二天,第三天,都没有看到他。
阿娇扶着门,缓缓在朱红的门口坐下,疲惫地看着夜色下灯火点点的宫,闭上了眼。
她闻到空气中渐渐有灼热的气息,以及雨水的味道。
今年的春天,好像特别短暂。
只是一瞬,一刹,一念间。
转过头来,连绵的春日逝去,已到了雨水丰沛的夏天。
“阿娇。”
她抬起头,看着暮光里刘彻立着,缓缓地站着。
她以为是幻觉,可是下一瞬间刘彻已握住了她的手:“对不起,这几天没来看你。”
她心里的等待的苦突然凝成了冰,她松开了他的手,转过头去。
出乎意料,刘彻没有死皮赖脸地跟着她,却自顾自坐下了,犹犹豫豫地说:“是这样的,我想,你嫁给我那么多年了,没有一个孩子。恩,子夫好不容易怀了一个,也不能没名没分……”
她诧异地转过头,满脸的不相信,怔怔地盯着他。他垂下眼帘视若不见,她突然懂了,冷冷一笑:“你是皇上。刘彻,你是皇上,随便你。”
刘彻没有听到这话里的悲凉,高高兴兴:“那好,就这么定了。”他转身离开了椒房殿,消失在茫茫日光里。
阿娇愣愣望着他离开的影子湮没在日光里。
他隔了三日来见她。却是为了另一个女人。
还好,第四个夜晚,刘彻回来了。
她不言不语,熄灯入睡。
她的冷漠,在他看来,都是妒忌而已。他轻轻一笑抱住她:“我的好皇后,大度一点。”
她没有说话,轻蔑地一撇嘴角。
他怎么会那么自以为是?
她不在乎的,什么名分啊,夫人美人。她宁可他三妻四妾却只爱她一个人,也不要他唯此一妻却想着别的女人。
她要的是清净唯一的爱情,天荒地老的爱情。
他不懂。永远不会懂。
此后的三年,她冷眼看着他对自己一点一点敷衍下来,看着卫子夫一步步攀升,生下一个个孩子。
阿娇觉得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像是喝了一大杯热水,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把它流成热泪。
又是春日。
阿娇倚着春栏,看着柳絮飘飞,朱墙琉瓦的皇宫只觉得浮躁。她一次次地思念起侯府的白墙黑瓦,天空被洗涤后只剩湖水一般的淡青浅蓝,流水绕过白石,归燕穿过重重柳条。
一个一个的春天,在侯府,都是清净而又美好。
她看着卫子夫的小孩子,嬉笑着跑过柳荫里,那么乖巧的脸庞,是以前她心心念念希望的。
以前,她坐在刘彻怀里,微笑着比划着,我想要一个女儿,脸乖乖的,性格文文静静的。
文静?刘彻想了想,吻了吻她的头发。
——好呀,女孩子文静一点好,像她妈妈。
她微笑着,回忆着,心里却缓缓流出泪水。
也许就是他昔日里所说的,文静吧。
今天也许就成了规整无趣,成了他厌倦她的理由。
她伸出手,接住了一片柳絮。
长安飞柳,真像那年我们冬天一起沐过的雪。
可是,陪自己白头的人,却离开了自己。
那是她二十二岁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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