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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苍山何幸负孤雪【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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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种花莫种官道旁,嫁女莫嫁诸侯王。种花官道人将取,嫁女侯王不长久。不如嫁与田舍郎,白首相看不下堂。”
白首相看,不下堂。
她突然笑出了声。
曾经好像也有人这样认真地告诉过自己,有生之年,不离不弃。
今夕她独自坐在落日中的宫殿,淌在夕阳流金一般的余晖中等待老去。
从此青梅枯萎,竹马老去。郎骑竹马来,再也没有妾折花笑语。
【一】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冬日的寒冷使得周围的景物都苍白地像是水洗后揉皱的样色,剥取了一层烨烨的光辉。寒气像是从缝隙中蔓延出来,丝丝勾入心脾。
今夜是三十夜,团圆夜。宫中铺上了红毯子,垂上了红帘帐,挂上的灯笼也红彤彤地在冷风中摇曳。就像是把一钟胭脂倒入了冰里,使寒冷都开始灼热刺眼。
原本肃静金碧的宫中聚满了王公大臣,男人们香囊玉佩,玄衣长袍;女人纤腰云鬓,折袖浅笑。一时间宫中热闹无比,广袖飘飘,华服交错,织就一场华美轻柔的梦境。
小男孩奋力拨开人群,踩着鞋子当当当地左顾右盼。若是母亲在一定会训斥他小孩子不守礼貌,可是今天,例外。母亲此刻也团团围在父皇身边,顾不得自己了。
男孩走出了宫殿,左顾右盼,又进来拐进了一个稍微冷清的侧殿。人们大都在正殿里围着皇帝和太后,这里没有人来。
“阿娇姐姐!”男孩看见殿中女孩,高兴地喊。阿娇并不理睬,凝视着眼前的水缸。青瓷蓝花,素雅的水缸中盛着大半碗清水,平静如玉,一丝涟漪也没有。
“姐姐!”男孩又喊了一声,女孩才慢慢转过头来:“彘儿。”
“姐姐在做什么?”刘彘好奇地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听大人们讲,三十夜用至洁的水放在瓷器中,到了月出之时侧耳倾听,便可以听见未来的声音。”阿娇垂下眼帘,慢慢讲。阿娇此时不过垂髫年纪,却已经沉静地像水一样了。
“至洁的水?是溪水吗?”
“陆上的水,无论是深山的泉水还是溪水,都是已经被凡尘污浊过的了。只有无根之水,从天上来的水,才是最最干净的水。”阿娇轻轻往窗外一瞟,“月亮出来了。”
“我来听听我来听听!”彘儿赶忙趴下,结果抬起头来,鼻子上都沾满了水珠,“骗人的!”
结果居然看到阿娇默默微笑不语。
刘彘好像瞬间明白了什么。他伸出手去摸,刚刚垂下水就溢了出来,而看上去水波潋滟闪动,只到水缸一半左右。
“阿娇姐姐……”刘彘哀怨地看着她。
“骗你的。”阿娇微笑,简明扼要。
刘彘又一次受到了严重打击。
初见她的时候,是在侯府黑瓦白墙的古朴的庭院中,他看到小小的身影蹲在一杆清瘦婆娑的竹子下,不由出声:“你在那里干什么?”
阿娇转过头,黑白分明的眼里积攒着笑意:“我在和鸟说话。”
“你和鸟?你会鸟语?”刘彘惊喜,摇着阿娇小小的袖子,“姐姐教教我。”
“那可不行,我求了雀鸟仙子好久的她才教我,万一她知道我答应了你,一生气……”阿娇眼瞳一转,很犹豫的样子。
“啊,那怎么办。”刘彘也皱起眉毛,忧心忡忡。
“诶,谁叫你发现了呢。”阿娇一摊手,“我只好教你了。你以后有好吃的就给我,算是报恩。”
刘彘猛点头。
阿娇起身,欢快地在垂柳下转了一个圈:“来,跟我学。”
“好。”刘彘心花怒放,认真地撑着下巴和阿娇一句一句“叽叽喳喳”学起来。阿娇还郑重其事地和刘彘拉钩:“这可是秘密。你答应我不许说。”
“好。”刘彘伸出小手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
“对了,我叫陈阿娇,你叫什么?”阿娇歪着头,咬着嘴唇问。
“刘彘。”
很久以后的刘彘也忘不了那一天,阿娇垂着乌黑的鬓发,淡淡的粉色裙装衬地小脸雪白纯净。她微微侧着头看着自己,眼底是深深的笑意。背后是长安三月的天空,垂柳扶苏,黑瓦白墙,天色纯净悠远。
当时的刘彘,却没有多想,成日里蹲着坐着啾啾叫着,害的有侍婢偷偷向王美人禀报,王美人担忧地请了几次太医。
可是有一天,刘彘哭着向阿娇跑来:“阿娇姐姐,为什么我和鸟说话,鸟啄我的手啊?”
他一抹眼泪,伸出红点斑斑的白嫩小手,满脸委屈,可怜巴巴地望着阿娇:“姐姐?”
阿娇微微弯着乌黑的瞳:“骗你的。”
侯府中有一株年代久远的古树,枝繁叶茂,铺开一片墨绿的树荫。
阿娇说,树上有一个树洞,把心愿写在纸上放进树洞里,就会直通天界。天上众仙便会实现愿望。
刘彘深信不疑。因为他站在这棵比他年龄大很多倍的树下,抬起头来望树梢,脖子都望酸了,还是望不到顶。
有一天趁着阿娇到房里取风筝的时候,刘彘赶紧手脚并用爬上树,把藏在手里的纸条扔到树洞里,然后跳下树。
结果被石头绊倒了,阿娇提着小裙子拿着风筝走过来,嘴角扬起:“怎么了?”
刘彘努力想着理由,最终还是垂下头:“树上摔下来了。”
。
阿娇笑了。
那是他四岁的春天。
【二】涟漪入人心,弦断无人听。
“阿娇姐姐。”刘彘张开双手,一个小布包。阿娇打开,是新鲜的桃花酥。
“真好吃。”阿娇咽下最后一口,眉眼弯弯一笑,狡捷如同一只小狐狸。
刘彘总是被骗,一次一次,尽管每次都被骗地心肝具碎,下一次还是认认真真地眨着眼听着阿娇的话。
阿娇终于有一天觉得这小子太天真了,都不知道吃一堑长一智,无可奈何地叹气:“刘彘啊刘彘,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傻弟弟,别人骗过你一次,你不知道吸取教训的吗?”
刘彘笑:“因为骗我的是阿娇姐姐。”
阿娇并没有多想,抬起头看看窗外黑瓦白墙隔开的一方方天空,雀燕筑巢,南方的天空宛若青玉瓷般温和而古典。她伸出纤细纤长的手,指甲被剪得整整齐齐,水润如葱,在檀木桌上轻轻敲击:
“如果别人负了我一次,我一定,这辈子都不会相信他了。”
刘彘转过头,看见昔日灵气跃动的阿娇的眼瞳,空洞而深远,流露着一种让人心碎的安静。
后来刘彘才知道,那是深入骨髓的悲伤。
也是后来,刘彘才知道,那天馆陶公主去向栗姬提亲,被拒。
馆陶公主是何等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啊,这么放下身段去向素来结怨的栗姬提亲,栗姬居然不可一世地拒绝了。馆陶公主愤然回府,摔碎了一屋子上好的瓷器,咬碎了一手指甲,刘彘什么都不懂,可还是隐隐约约,感觉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
天气转暖,柳条枝桠茂密,天空越来越湛蓝清澈,云层越来越清晰,像是谁用色彩一点一点染过,觉得就算在这白黑充斥素雅单调的府中,色彩也生动了起来。
阿娇和彘儿,都在一点一点长大。
尽管阿娇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彘儿好,可是彘儿也一如既往并不是很开心。
因为阿娇对刘荣,比对刘彘好得多。
终于漫长一整个春天的连绵如丝的雨断了,晴空数日后,大雨倾盆。
刘彘想去侯府,去看看那以前玩耍的庭院里,和阿娇种下的今春的柳条有没有折断。
可是雨停后,没有去侯府,阿娇却来到了皇宫。
阿娇的眼帘垂下,小小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她的母亲馆陶公主。
刘彘高兴地跑到阿娇身边,却被一句话拉住了。
是馆陶公主喊的。她说,彘儿,这儿来。
馆陶公主的怀抱温暖而舒适,她轻轻用手梳着刘彘的头发,问,彘儿想不想娶媳妇呀?
刘彘咬着嘴唇,没有看到阿娇睫毛颤动。
——好呀。刘彘笑了。
——那,她们好不好?彘儿想要,都给彘儿。馆陶公主指着娇美的侍婢们。
刘彘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阿娇,阿娇还是沉静如水地坐着,不言不语。
我要……阿娇姐姐。
阿娇眼瞳中最后一点黯淡的光,终于熄灭了。
就像是扑向了火的飞蛾,被灼伤后无力地坠入火中,化为飞灰。
景帝七年正月,栗姬失宠,废刘荣为临江王。
当年四月,封王美人为皇后,立胶东王刘彻为太子。
景帝中元二年临江王刘荣“坐侵庙壖垣为宫”入狱,不久自杀。
春末的宫殿长廊低雨,飞檐屋瓦都留下一串串春天走过的足音。
青石板上斑斑驳驳,枝叶上的积水,落入泥中,不见踪影。
滴答,滴答。
阿娇看着水落入眼前的青瓷盘中,轻轻放入一朵黄桷花。鹅黄的花瓣在屋子的阴影中陷入水中,香气游动,幽谧。
刘彘在她身边沉默不语,看她静静填好香,点燃,香料中带着檀木的味道沁入心脾,仿佛看见了深巷小楼里,经雨后的树花落一地。
阿娇突然转过头来,刘彘看见她眼里蓄满泪水,眉头锁起,美到人心碎。
刘彘伸出手来,阿娇居然接过了。她在刘彘怀里悲痛欲绝,可是却不出声,泪水默默落下,沾湿了刘彘的衣襟。
“彘儿……”
“父皇给我改了名字,刘彻。姐姐叫我刘彻。”刘彘开口,声音冰冷地让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他是妒忌的。
他最爱的人在他面前哭泣,而她的眼泪,却不是为他而留。
他听到自己说,从此以后,再无刘荣,只有刘彻。
阿娇推开了他,依然是泪水沾满脸,神情却是冰冷地让人心里一颤。
她缓缓站了起来,微微颤抖地望向刘彻,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终于没有说,转身离开。
他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一步步走出门,一束苍白的阳光落进房中。刘彻伸手去抓,张开手,只有光落满手。
那是他九岁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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