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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苍山何幸负孤雪【下】 ...

  •   【六】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窗外莺声燕语,阿娇伸出手,用袖子接住飘飞梨花。满满一堆,漫香盈袖。

      刘彻已经不进椒房殿了。

      他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卫子夫,不知道那个曾经于他若珍宝的阿娇,现在在他心里还有什么位置?

      阿娇觉得满心孤寂,满目悲凉。

      她知道,她自己太委屈,太宽容了,她知道自己不够妩媚,太规整。可她不愿意,为了一个快要忘记自己的男人,把自己如同裹足一般,断筋骨,求完美。

      贤!媚!卑!柔!

      卫子夫的温柔妩媚,她的低声低气,阿娇学不来,也不愿学。

      她从来就是天潢贵胄的翁主,只有别人为她争抢,怎么能低声下气的去求人?

      她不在意什么三从四德。

      她以为刘彻也不在乎的。

      可是她错了。彻彻底底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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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冬天温暖下寒气涌动,一股变动之势在宫中暗潮涌动。

      嘭!

      潮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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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光五年,二十七岁的刘彻以‘巫蛊’罪名颁下诏书:“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阿娇跪在迎着光的椒房殿,微微在疏朗的光下眯起了眼睛,安安静静地拢着袖子听着废后的诏书,脸色波澜不惊。

      念毕,她跪地谢恩:“写陛下隆恩。”

      她面无表情地接过诏书,吩咐着宫人收拾行囊。几日后她一声素衣一如多年前侯府未嫁人,长发如缎,清净脱俗。

      什么巫蛊之术啊,冠冕堂皇却不堪推敲的借口。彼此之间,都对真相心知肚明。

      只是我们都闭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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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出椒房殿的一刻阿娇转过头,看着一束光穿过长廊房檐落进殿中央吗,白茫茫的一束光柱清尘飞舞。正是暮春,风吹起梨花几瓣落入房中,一如多年之前。

      年年岁岁花相似。

      她恍惚之间看见了红裙的清瘦的女子众人拥簇地推开了椒房殿的大门,从此深宫十余年,欢愉五年冷五年。

      她忘记了当初推开门的时候椒房殿里是否也有阳光了,也记不清当年的梨花是否开得这样素白轻盈,落满殿堂窗。只是她抬起头来时,身边微笑的那个人,不在了。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春暖花开。冰雪消融。

      苍山何幸负孤雪。

      终于是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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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暮春的街道里秋风扫起去年的落叶纷纷,如同骤然惊散的飞鸟。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正宫的方向叩拜三下。

      从此一别,父亲,母亲,恐怕此生再不相见了。

      她抬起头来看到了刘彻。他欲言又止。

      她心里的所有惊涛骇浪,不服,苦难,心碎。

      都突然深深沉了下去。

      大喜大悲不一定会大彻大悟。可至少着十几年的时间,她独自把人间冷暖尝了个遍,终于也把当年热血心肠一寸寸冷了下来,一点一点看透,一步一步望穿。

      她其实在出嫁前一天就隐隐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什么青梅竹马,金屋藏娇,不过是他们母子两的手段。

      别人以为她被欢愉冲昏了头脑,可是谁又能相信,她一直是清醒的。

      不醉不痴,清清楚楚地看着自己朝猜测的道路靠近,亦无能为力。

      她也是不甘心地,就这样被厌恶,默默死去。

      她知道武帝多情好美人,她把仅有的时间,都一点一点占据了他的心,最后冷漠离去,用自己最后的高傲不屑,让他震惊,让他内疚。

      她又何曾真心待过他?她从来不信他会珍惜他一辈子。他不是这样的人。

      她相信他给他十年的重创,会让他一生不解,最后孤老终身,勿求所爱。

      就像是这春日最后的梨花,用生命最后的光阴,绽放最美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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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最后了,为什么还是会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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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娇看着刘彻,突然笑了。

      刘彻看着面前清瘦而绝色的女子那一瞬的笑,恍惚看到了二十年前的侯府,黑瓦白墙下,青梅竹马。

      阿娇缓缓开口:“皇上,我走后,帮我看一看当年种下的柳树长多高了,好不好?”

      他哑然。

      十年的光阴,就是把她口中的“阿彻”变成“皇上”的过程。

      他突然后悔了,伸出手想拉住她。

      她却转身上车,马车缓缓落蹄,载着她远去,就像走进了无法回忆的过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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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突然觉得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那是他三十岁的春天。

      【七】当时只道是寻常

      “吱呀——”

      刘彻推开了那扇熟悉的,深色斑驳的门,抬眼看见一树落花纷纷,花瓣细细铺了一地,被风吹着向他扑来。

      故园的熟悉的气味伴随着铺天盖地的记忆涌来,刘彻看着飞花掠过身边,恍惚看见了那个素色衣裙的少女,坐在亭中央凝神观望。他又看见了那个可爱的女童,狡猾地眨着乌黑的眼睛,踏着初春的细草像他走来。

      他往前走了一步,浮光幻影被踏碎,零落一地。

      刘彻走到了门前,看着熟悉的门窗,有些出神。他敲了敲门,空空荡荡的叩击的声音在黑瓦素墙的围墙里飘荡,留下如落雨一般轻悠的回音。

      他转过身试着走了几步,走到了大门口,眼睛突然模糊了。

      上一次,他知道他刚刚走开她就打开了门,只是他不敢回头,怕他一转过头她就关了门回去。

      他甚至自私地想要他的身影就这么落入她寂寞的眼瞳中。

      可是他明白,这一次,再也不会有少女推开那扇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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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打开了她寝房的门,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了。

      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如同记忆中的那个人,永远是安安静静的样子,潜伏在你的记忆中,明眸如水的样子。

      这里有人打理过,可是看起来除了打理房间的下人外,也就没有人来过了。

      刘彻坐在榻上,慢慢磨着墨,可是砚台中的墨早已废。他走到窗边接了一滴昨夜的屋檐滴水,用手指代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娇”字。

      字迹慢慢蔓延开,然后渐渐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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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推开一扇一扇的门,就像是走进了一个个的回忆里。

      最后他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他伸出手,刚刚触及门,门就划开了。

      这是他们小时候最爱玩的后院。

      门划开的一瞬间,他惊在原地。

      他们昔日种下的柳已经成阴,暮春的柳絮飞舞,像是春日雪。柳絮因风起,他看见那株千年的古树在飞絮后静默深沉地立着。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他走进漫天的飞絮里,仰着头面对着倾斜的阳光,缓缓闭上了眼。

      只要他闭上眼,就总觉得,她还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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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依旧爱子夫,他喜欢她的娇柔妩媚,她跪在地上,匍匐在榻上时的妖娆,然而面临臣子的时候端庄淑雅。

      他想起当时他犹豫废后之事时,母亲神色坚定地告诉他,卫子夫,是适合他的皇后。

      他至今觉得是对的。

      因为卫子夫可以当皇后,可是陈娇,是他一生一世的妻子。

      妻子。

      他越来越多梦到他们在一起的时光,那时候总是阳光柔和的,她盈盈托着下巴望着远方的天空,如同一朵芙蕖涉水而来。

      他有时候觉得她无趣,忘了她在他怀里泛舟湖上的灵动。

      可是他突然明白了,相濡以沫的爱情,本来就要平淡如水。

      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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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数年,废后乃薨,葬霸陵郎官亭东。”

      早风轻盈,他走出门,看着细细的雨淋湿长街口。

      那些遗失在石砖隙浸没的记忆,色泛青,犹如寒霜染铜镜。

      前庭风过,水迹斑驳淋湿窗沿,旧梦藏在梧桐叶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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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听见阿娇去世的消息的时候正在写字,手抖了一下,没有说话。

      宫人离开后他手中的笔几次差点滑落,他心里蔓延开一片恐惧,如同深海。

      听他们说,阿娇在长门宫安静度日,过得清净自怡。后来抱病不起,被人发现时长眠在了长门宫唯一一棵梨花树下。

      他眼泪突然就汹涌地蔓延开,瘫软坐在地上。

      好像大梦刚刚醒来。

      他以为只要她还在他的宫殿里他早晚会见到她的。

      他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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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后。

      年迈的刘彻合上了最后一本奏折,突然觉得陷入了深深的疲惫中。

      这么多年他看着江山在自己手下繁华起来,大汉威武万国敬仰。

      他身边经历了无数个女人,从他的阿娇,到子夫,然后是李夫人,最后的,钩弋夫人。

      最后都离开了他。

      一个都,留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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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长安的暮春,繁华即将落幕。

      他走到落花如雨的梨树下,慢慢坐下,闭上了眼。

      梨花的清幽气息悄然入隙,他好像回到了十四岁的春天。

      他听见清脆的声音,如同梨花挣脱花苞初绽的一刻:

      “我若嫁你,你可许我一生不弃?”

      他急急忙忙睁开眼。

      眼前清风吹散了满地碎纸一样的梨花,往事如烟乱。

      可是再也没有环抱着膝盖的少女蹲在他身边,他那一句“有生之年,不离不弃”也无从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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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伸出手接住了花瓣,眼里满满的寂寞,清晰无比。

      他想她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苍山何幸负孤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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