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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清怨月明 ...

  •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如今,整整十二个月过去了,已是雍正五年,暮春时节。

      这一年来,雨晴尝尽了古人诗中常说的相思之苦。马齐给李荣保写了信,可李荣保只说,过些日子遣人上京去接雨晴和傅恒回家。不想,这“过些日子”便成了整整一年光阴,只悔当初没有嘱咐他书信往来。

      她本以为,“相思”只是文人墨客闲来发的牢骚,借着秋风明月去写诗。如今才知道,什么是相思之苦。弘历一去,杳无音讯,她即便读尽了历代的诗词,也觉得,那字里行间的凄楚,不够诉说她心中的情绪。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一句句的诗词,她如今才透彻得懂得其中味。

      可雨晴终究不是个伤春垂泪的女子。既然住在马齐府上,又每日闲来无事,她便开始帮着赫舍里氏打理府上的大小事物,将一切精力都投入琐碎的账本、菜单、礼品单中。赫舍里氏难得清闲,随即让雨晴揽下了管理整个马府的开支、收入,从给丫头们发放的月钱,到逢年过节的赠礼。赫舍里氏常说,自己若是有一个像雨晴一样的女儿,就好了。府上的奴才们也都打心眼儿里佩服这个精明干练、宽严有度的“晴格格”。

      雨晴十分要强,甚至对知心的彩云,也从不会说起她心中的苦楚。可每在夜间,雨晴都会想起对弘历许下的诺言。让她惶恐的是,伯父仍没有死了叫她入宫的心。可庆幸的是,马齐因此没有急着让她嫁人。她只能盼望,天能随人愿,他在天涯海角,也能与她心有灵犀,早日归来。

      ——

      马府里的日子也不单是围绕着家庭琐事。雨晴自然不比在察哈尔时无拘无束,但身在京中,便多了机会与其他官宦之家的女子相见。大清虽已入关三代,满人家的格格究竟是没汉人大家子的格格那般拘束。即便同陌生男子是万万不能私自相见,但同家世相仿的女子却是可以不时串串们子。

      说来也巧,离马府不远的邻家是杭州知府苏召南家,而苏召南之女苏若妍正好与雨晴年龄相仿,又是她从小在每隔几年入京时的玩伴。赫舍里氏怕雨晴在家没有同龄的女子而烦闷,便常常将苏若妍请到府上。到底是从小长大的情分,非寻常可比,雨晴如今又见到只比自己小一岁的”妍妹妹”十分亲切,若妍也很快成了马府的常客。

      若妍是汉人,虽比起雨晴少了几分活泼灵气,容貌上也稍为逊色,却比雨晴显得更温婉沉静且心细如尘,弱柳一般的资质十分惹人怜爱,但冷不丁说去一两句话来却也能犀利刻薄得让人咂舌。

      一日,两个姑娘在一处作画。

      雨晴画技没有若妍娴熟,画了半晌便停了手,只在一旁看她画,又忍不住赞道,“妹妹的这幅山水图松秀含蓄,灵逸淡雅,意境又幽远静美,真是极好的。”

      “姐姐怎么不画了?”

      “我的性子你还不是最清楚的,我哪里有你好静,这画了半日就耐不住了。”

      若妍但笑不语的样子最温柔,略抬眼看雨晴道,“那我也不画了,陪姐姐说话好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走,咱们到前面院子里去吧,这会子太阳快落山了,景致刚好。”

      两个二八年华的姑娘手挽着手,不时笑声四溢,给一院子各式的鲜花平添了几分活泼。

      “我记得,姐姐的琴是最好的,如今怎么都不见你弹了。”

      雨晴听她一问,不好如实作答,只得含糊道,“如今我帮着伯母打理府上的大小事务,可不比妹妹在家里清闲,到了晚间也就不大得空了。”事实上,弘历走后她便不爱夜间抚琴了,免得无端惹惆怅。

      若妍也没有觉出她的异样,“倒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我们和傅恒一起随小厮们溜出去看庙会的场景呢,今时不同往日。” 若妍和她一样,即便是汉军旗人,迟早是要嫁给皇室宗亲的。苏召南又是个家教极森严的,女儿大了是万万不能出府走动的。

      忽听一阵脚步声。雨晴与若妍相视一笑道,“说曹操曹操到。”

      “姐姐,”傅恒与往日一样,下了学就来找他的雨晴姐姐,此时又见她身旁还立着一位自己从未见过的格格,忙规规矩矩地低头作揖道,“见过苏格格。”

      若妍还礼不迭。

      雨晴对傅恒笑道,“你没见过她,怎么知道她是苏格格?”

      “前日才听姐姐说苏知府家的格格画技了得,方才和姐姐在一处赏花作画的,还能有谁?”傅恒得意地说道,“袖上都染了墨呢。”

      若妍低头但笑不语,只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袖,脸色泛红。

      雨晴笑道,“春和如今是越发的调皮了。”

      —

      又过了几日,与府上的管家整理完了这月的账务,雨晴同彩云在院子里散步。看着满地落花,仿佛觉得,那一片片落红是离人的面容—憔悴、凌乱。

      “格格,您如今只忙着府上的事,是不是忘了看黄历?”彩云问道。

      “怎么?今儿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洪四爷说了,他去山东,多则一年,可如今,已过了一年零一个月。”

      雨晴仍是嘴上要强。“那又如何?”

      “您没记着,我可替您记着呢。”

      “他指不定有什么棘手的事,就算再迟些,也无妨。”

      彩云抱怨道,“您嘴上不说,奴婢明白。可您夜间不睡,在院子里穿单衣站着,日子久了,可伤身子。”

      雨晴心中充满了对自己的嘲讽。是,彩云说得都对。难道,她在飒飒的夜风中站着,就能把他盼回来?等的时间若是再长,她恐怕也要心碎了......

      ——

      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在离开雨晴这一年来,弘历的性格变得越发沉稳,好像少了些前几年显而易见的风流潇洒。在朝廷公事上,他越发干练、勤快,每日上朝办公,又不忘读书、习武,常常得到雍正的褒奖。弘历深知,皇位才是他最终的归宿,修身治国,才是他最重要的索求。

      可弘历做的一件事,令雍正十分不满,也令朝中人不解。前年的选秀,向来风流倜傥的四贝勒爷竟想方设法将所有赐于他的秀女都推辞了。别说嫡福晋,就连府上伺候的格格,他也一个都没留。旁的人哪里能猜到他的心思,只说四爷被府上的格格高佳氏迷住了。但毓庆宫里的人都知道,四爷近来除了对政事下了苦功夫,对别的事越发心不在焉。毓庆宫里的格格,他除了在夜间都几乎不闻不问,哪里还有闲暇去看那些花枝招展的八旗秀女。

      若问弘历自己,他只想,也许这是对雨晴最后一点未了的眷恋罢了。

      一日下了朝,弘历去储秀宫给皇后请安,皇后叫他免礼平身后,忽然又说起几个月前选秀的事。

      “弘历,我当下有个要紧事,要与你说。”

      “请皇额娘指教。”

      “你如今到了成婚的年纪,前些个月选秀,却没一个你看得上眼的格格。她们究竟哪里不好?”皇后言语和蔼,却不失严厉地责问他。

      弘历躬身道,“儿臣自知有罪。”可他想说的是,因为再多的八旗秀女,也不是他心中的佳人。

      皇后显然没有真动气,而是笑侃道,“那依你说,这罪状,怎么罚?”

      “儿臣不知。皇额娘日后的懿旨,儿臣一一听从就是了。”

      “你日里忙着上朝随你皇阿玛听政,又在户部办事,也得有个人替你在家中照顾你的起居。你宫里那几个妾室虽好,可终究不是名正言顺的嫡福晋。”

      弘历勉强笑道,“儿女的婚事,自古都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请皇额娘替儿臣做主。”

      “有你这话,本宫就放心了。不知哪家格格,能有这个福分......”皇后深知,给弘历选福晋,八成就是给大清国选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不能掉以轻心。或许,不在泱泱的秀女堆里挑选,倒是个好事。

      “皇额娘亲手选的格格,儿臣自然满意。”

      正说着,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秋月从外间进来,向二人行礼道,“娘娘,五爷过来了。“

      说罢,只听一阵嬉笑,随后才看到身穿湖蓝色蟒袍、满面春风的弘昼,恭恭敬敬的走到皇后面前行礼道,”给皇额娘请安,”又向弘历躬身道,“四哥好。”

      “好孩子,我正和你四哥说选福晋的事呢。这如今弟弟都赶在哥哥前面了,真是不像话。”

      弘历与弘昼虽年级相仿,却仿佛天壤之别。弘历为人处世的沉稳圆润,在弘昼这里便成了玩世不恭的懒散。他额娘只是个不起眼的嫔位,弘昼虽功课公务上没长进,却是一向最会说话,把长辈伺候得舒坦,皇后只把他当做小孩子宠。

      “皇额娘且莫说四哥。他一心只在圣贤书上,哪里想的了福晋。”

      皇后被弘昼逗得眉开眼笑。“你这小子,就是会在嘴皮子上动工夫,书房里却不肯用工,仔细被你皇阿玛责骂。”说着,自己却明显没有要责骂他的意思。

      弘昼促狭笑道,“儿臣当个富贵闲人足矣,有三哥、四哥上进就行了。”

      弘历也忍俊不禁,三个人又同皇后唠了会儿家常,弘历就回毓庆宫去了。

      这日,他去了慧如的屋里,同她一起用膳,可吃完了,就又回到了自己的书房。几个月来,他夜间辗转难眠的时候,将纳兰容若的词集都看了一遍。想来,也是他对雨晴默默的思念而已。今夜,他翻着那本《饮水词》,心中深知,他与她所约的一年已经过了,而她只是为一个不太美丽的谎言而等待。

      “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但愿,过了这年春天,他们能彼此相忘。

      ——

      大学士马齐认为,自己不是个甘于认输的人。自己的侄女未能进宫选秀,此时虽已过了一年的光景,他仍耿耿于怀。他知道,只有同皇上当了亲家,他在朝中的地位才会更加稳妥。即便过了一年,他也不能善罢甘休、坐以待毙。于是,他下定决心,要走一步险棋。

      在不久后的一日,马齐下了朝,没有回家,而是前往储秀宫。这座宫殿,坐落在紫禁城的内廷,是当今皇后那拉氏居住的地方。按理说,文武百官是不能出入后宫的,但皇后毕竟是皇后,掌管六宫之事,虽不能干涉朝政,但也不免与外廷的臣子打交道。

      再说,马齐心思老成,早已给储秀宫的奴才们送足了礼,他们此时见大学士来了,也不敢怠慢,连忙禀报皇后,带他去储秀宫正殿。

      一进门,就闻见扑鼻而来的药香。马齐知道,皇后这一年来身体不好,隔三差五地请太医来珍视。

      “奴才马齐给皇后娘娘请安。”在清朝宫廷中,只有满族大臣才有“资格”自称为奴才。

      皇后如今已年过四十,因这几个月张罗选秀的繁杂事,越发显得面色疲惫。她一摆手道,“大人请起。”

      “谢娘娘。奴才擅自来后宫,还请娘娘恕罪。”

      “这倒无妨。大人有什么要紧事,竟特意来找本宫?”

      马齐是有备而来。他示意身后的太监,将自己从家中带来的礼品盒呈上来,献给皇后,躬身道,“公事倒小,不过,听闻娘娘近来凤体违和,奴才就命人搜集了最名贵的人参药材,只愿娘娘能早日康复。”

      皇后忙推辞道,“大人的意思,本宫心领了。可这般厚礼,我可收不得。”

      “娘娘是一国之母,为您解忧,也是奴才等身为臣子应当做的。”马齐在官场上多年的漂浮,早已熟练于这中周旋。

      皇后毕竟也是久经内宫风云,自然明白,马齐是别有意图。可想来,这礼不收白不收;再者,马齐是朝中老臣,不妨在他有难处的时候帮他一把。于是,皇后堆笑道,“中堂,你这厚礼,本宫破例收下。真是劳你记挂了,还如此破费。”

      “哪里,哪里......”

      “大人,你为人忠厚老实,本宫虽只是后宫的人,日后你若有什么棘手的事,只管遣人同本宫说,我好替你做主。”

      马齐忙作揖道,“奴才先谢娘娘恩典。不过......眼前倒真有一事......”

      “中堂请说。”

      马齐屈膝跪下,说道,“奴才斗胆,若有犯上的意思,还请娘娘恕罪。”

      “行了,这半袋烟的功夫,已恕了你两次罪。你但说无妨。”

      马齐仍是跪着,“奴才近日听闻,娘娘在给四贝勒爷物色福晋的人选。奴才倒是有个名字,不知娘娘是否已看好了哪家格格。”

      “中堂若有意下之人,本宫洗耳恭听。”

      “奴才不敢。常言道,举外不避嫌,举内不避亲。奴才的侄女,知书达理,与四阿哥年龄相仿,几月前未能参加选秀。奴才不求旁的,只求娘娘能将小女之名说于皇上——“

      皇后一听,就明白了马齐的意思。她一想,马齐是两朝元老,不会没凭据地为自家侄女请婚......这个富察氏的格格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若将这个天大的人情送给他,日后自己也必有好处。再说,自己虽有意提拔乌拉那拉氏的女子为皇子福晋,奈何家里年龄相仿的女子不多,略有几分颜色的侄女如今才不到九岁。

      于是,皇后笑道,“中堂家的侄女,本宫再放心不过了。你遣人给本宫把她的生辰八字送来,过些日子再带她来见见本宫。这桩婚事,也就成了一半儿。”

      马齐一一答应了,赶忙磕头谢恩。

      往宫外走的路上,他不尽替自己捏了把汗。还好,他这步险棋走对了。李荣保是十年一觉扬州梦,可他当哥哥的却不能如此。若万事如意,自己就是日后的国丈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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