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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罗帷舒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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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六年五月二十八日,哲宁生下了弘历的长子,皇帝赐名为永璜。是弘历的头一个儿子,他自然满心欢喜。但弘历终归是个爱屋及乌到极限的人,自认为永璜面相平平,日后保不定和他额娘一样资质平庸。
作为福晋,雨晴自认为在哲宁生子一事上做得尽职尽责。哲宁怀这一胎辛苦,她便命人隔三差五地送各类滋补的汤药。此外她又多了重心眼,以防宫里有人心怀不轨,生产时她也是在正殿坐镇撑着场面,替忙于前朝的弘历照看小老婆生孩子。打量着如今的自己,雨晴不禁自嘲,她竟于两年前在保定府的姑娘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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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哲宁相比,对于怀胎十月之苦,雨晴觉得好过多了。当太医告知有了身孕之时,其实她已在不觉中过了两个月。剩余的八个月里,她也不像有些孕妇一样,饭食难进、恶心呕吐。除了日益沉重的身体,她并没有异样的反应。弘历也时常来陪她一起吃饭、喝茶。毕竟,下人若见四贝勒爷冷落有了身孕的福晋,对弘历的名声也不好。
”爷,该你下了,“雨晴坐在弘历对面,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棋局正下得热闹,你来我往,难解难分,他却突然顿了下来,迟迟没有落子。
自打养成和她下棋的习惯,弘历惊喜地发现,她的棋艺,没有寻常女子下棋时常有的优柔寡断、粘吝缴绕,而从来都是是举起若定、下子果决。有时弘历甚至有种奇怪的想法:女儿身当不了率领兵马的大将军,着实是委屈她了。思及此,她能在短时间内对宫里管家的事物了如指掌,应对自如,便是情理中事。
弘历一愣,才抬眼淡淡地看着她,一副心不在焉地样子。”罢了,又输你一局。“
他根本没有心思去想着棋局了。下着下着,他的思绪不由地回到了早晨在军机处的情景。说来还要追溯到几个月前的事,雍正接到宁远大将军岳钟琪的密旨,勃然大怒。岳钟琪奏报,湖南的一名书生张熙与其师曾静,向他投递逆书,想撺掇他带兵谋反。雍正立即下旨命人提曾静、张熙至京,亲自审问。可今日却没想到,雍正召集群臣,宣布曾静、张熙竟他亲自审问,对先前反清复明的举动懊悔不已。因此,雍正特令将其赞扬朝廷之英明、褒奖当今圣上的供词变成一本《大义觉迷录》,又要释放二人,命他们前往全国各地巡讲。
”四爷自谦了,你是心有旁骛。残局先摆着吧,明日再下,”雨晴轻柔地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
二人的关系如今虽缓和了不少,但确切地说,也只是尴尬的”相敬如宾。“过了这么久,弘历已觉得不敢接近她了,只会跟她说些无关风月之事。“今日朝中的事真是让人烦心,我却什么都不能做。”
雨晴只听着,默然不语,知道如今已不是和他当日在鸡水随意谈论朝政的时候了。
“算了,你不愿听也罢。”弘历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棋子往桌上重重一掷。
“爷,不是臣妾不愿听,”雨晴辩解道,“只是,后宫不得干政,如此只会惹祸上身。”
弘历蹙了蹙眉。她的话自然在理,可此时的烦心事也无旁人可诉说,而他早就知她事事见解独到,便狡黠一笑道,“你是皇子福晋,不是皇帝的后宫。况且这里也无旁人,你我好歹是知心人。”
”爷的知心人,臣妾并不敢忝居。不过,爷但说无妨,臣妾洗耳恭听就是了。“雨晴在进宫之前,因伯父兄弟们的影响,对朝政也可说是有颇深的了解,叔伯们都不避嫌,她也爱闲来听他们谈论。此时是弘历都这样说了,她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弘历把曾静、张熙一案向她略讲述了,又愤愤道,“皇阿玛不能宽容自己的亲兄弟,却能如此厚待这等逆反之徒。谋父逼母、弑兄屠弟、奸佞诛忠——这都是曾张二人编排皇阿玛的词!且散布此流言之人仍在江湖上肆意妄为,不杀此二人以儆效尤,岂能整治朝纲平复谣传?”
见弘历情绪激烈,雨晴思索了半晌才开口,”爷且莫动了气。曾张二人固然可恶,但两个无名的书生能对皇室隐私这般了解,背后还有多少人捕风捉影、以讹传讹,可想而知。虽说杀他二人可以儆效尤,但也可令余党越发的不安分。相反,若余党见曾张二人甘愿翻了供词,或许会改了主意。再站此时有关皇阿玛百年之后的声誉,此二人如能在江湖上赞扬朝廷,或许可让皇阿玛千古之后少背些骂名。”
“你说的自然在理,可这二人翻了供词本就不可信,若说他们性甘情愿去传播《大义觉迷录》,实属虚伪至极,怎能让众人信服?依我看,反而会越描越黑!“
”那爷想怎么办?“
弘历苦笑道,“皇阿玛多疑,此事又触及他的痛处,若直言而谏,恐怕会令他反而疑心于我。”
雨晴点头道,”我自然知道你的苦衷,可这事好比下棋一样,欲速则不达,此时需要忍,想必你也比我更明白。“
”嗯,只是,能听你也肯这样对我说,我才知道自己还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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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六年十月。转眼见,十个月已过去了。在自己生产的日子到来之前,雨晴已经历了哲宁生产的过程。虽不是亲身经历,她也略知道了生子之痛。终于,那半是期待、半是恐惧的日子挨到了。
时值晚秋,屋里原本的凉爽被一盆盆的开水与紧张的气氛烧得灼热。
“福晋,使劲,使劲!”接生嬷嬷的声音如魔咒半在雨晴的耳边萦绕。她眉头紧锁,额头上布满了汗珠,随着一阵阵的抽痛喊叫着。如此钻心的疼痛,是她从未经受过的。
“福晋,再使点劲,看见孩子的头了!”
紧攥着床上的锦被,雨晴使出浑身的力气,直到洪亮的哭声让众人提起的心都放了下来。此时,她已太累了,未及听嬷嬷恭贺的吉利话,便沉睡去了。
醒来时,一切疼痛都飞到了千里之外,雨晴一抬眼就看见弘历默默地坐在她身旁,怀里抱着襁褓。她慌忙想起身,却被他按住了。
“是个小格格。像极了你。”弘历温声道,随着将女儿放到她身侧。
看着女儿精致小巧,仿佛一触即破的脸庞,雨晴早已顾不得弘历如何看到自己此时的凌乱,也顾不得他们之间的冷漠。她不经意的泪水,打湿了襁褓。
“别哭。嬷嬷们都说坐着月子不宜落泪呢。”弘历掏出手绢,“彩云,快给你主子擦擦。” 弘历看了看女儿,又说道,“小格格的闺名,得要她额娘来取。”
雨晴也看着女儿皱巴巴的小脸,慈爱地笑了,柔声道,“就叫玉瑾吧。” 爱新觉罗这一辈的阿哥都是取“王”字边,玉瑾便是异曲同工之效。
弘历点头道,“瑾儿,玉瑾…又和你的名字同音。甚好。”
雨晴此时才意识到屋子的外间已站满了人:侍妾们、太监、宫女。众人齐声道,“恭喜四爷、福晋。”
听说四福晋生的是个小格格,宫里的长辈自是欢喜,又下来不少赏赐。虽不是雍正盼着的嫡孙,倒也令人放心,四福晋是个能生养的,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再怎么说也比另一位富察氏庶出的长子有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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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出了月,雨晴得到了一个格外的惊喜。
一日,弘历从朝房回来后,竟携了傅恒来看她。
一年多没见傅恒,雨晴说不出的惊喜。只见他一身素纹青色貂绒致的长袍,脸上比年前多了几分沉稳,俨然一副风流少年的样子。礼数也周全,进门先向雨晴行了大礼。
“快起来,让姐姐看看是不是长高了!“
姐弟俩说了半天寒暄的话,叙了一遍家里的事情,雨晴才意识到弘历已悄悄地不见了人影。
傅恒这才徐徐说着事情的经过。原来弘历以上书房的宗室子弟伴读人少为由,寻来了朝中重臣家里的几个小辈去当这个差事,又求了皇后的恩典,说福晋产后思念家人,特叫傅恒来前来请安。傅恒赞叹道,“可见四爷一番心意。亏得姐姐与他早在保定府——”
话刚说了半句便被雨晴止住了,先叫身旁的奴才退下了,才柔声嗔他,“不许胡说。宫里可不必家里,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姐姐在宫里一切都好么?”
“好,也不好。总归都是一堆女人在一起的事,你日后娶了妻妾便知道了。”
“姐姐还是一贯爱取笑人。”
雨晴只觉得,好久没有这么随意了。“坐着说话吧。这会儿小格格还睡着,过些时候再叫人抱来给她舅舅请安。”
傅恒正撩起袍子要坐下,腰间的挂饰晃得引人注目,露出一款小巧的鼻烟壶。细看来却不是普通玛瑙、珐琅质的,而是个精致的水晶瓶子,内壁上画着一幅山水墨。
“傅恒,这是哪里新弄来的玩意儿?怎么从前没见你带过?”
傅恒显得略有些不自在,却故作随意,“这个鼻烟壶啊?我竟也不记得了,只是样式独特才戴在身上。”说着,不待雨晴看清楚就把它掩起来了。
“这画式看着新颖。”雨晴抿嘴一笑。
“想必是哪个文人的墨宝,我也记不清了。”
“不过,倒不像是出自男子之手。”
傅恒脸上微红,只得含糊道,“姐姐果然精明,”便不再言语。
“你不愿说就罢了,只一样,别怪姐姐多嘴。如今四爷赏识你,让你进宫历练,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做出什么事来不知是我们富察家的荣辱,还有四爷的脸面。你素来懂事,我也不必多说。”
“姐姐如今当真是四爷的贤内助,”傅恒调侃了一句,却又起身略带几分郑重地给她作揖道,“弟弟自然明白要害。”
“那就好。”
雨晴心里默然叹息。能入了傅恒的眼,想必也只有同样家事才华显赫的女子…尔八旗女子的命运,哪是私下可以订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可如今,这又是要悲剧重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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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雨晴碰上弘历下朝回家,才说:
“傅恒的事,多谢你费心。”
“你我夫妻之间,何必言谢。” 和她那日在皇后的千秋节时同样的语气。“如今你几个年长些的兄弟也都有了一官半职,既不得空也需避嫌,傅恒年幼,我知道你偏心他,能见上几面也是好的。”
雨晴点头,“正是。”
“这天儿入冬了,你又刚出了月,小心在外头站着着凉,”弘历思虑了半晌,才冒出这么一句淡淡的嘱托。
他没能给她自由自在的生活,让她和同胞弟弟相见,还是他力所能及的。再说了,他的私心也是有的,原在保定时就见傅恒一表人才,早早培养也是好的。
众人都道,四福晋不过是生了个格格,也没见四爷有多稀罕。这般能与家里幼弟相见的殊荣,想必还是沾了她富察家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