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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飞来横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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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上,早起的镇子的第一声鸡啼预兆着一个好晴天,大家发现很久没见人的孟家开了门,有好奇好事的邻居凑过去看,只见孟庄挽着袖子在除草,地已经洒扫过一次,地上湿漉漉的,带着水汽。
孟庄还是那样,苍白,瘦且细弱,长发简单地挽在耳后,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袍子。
邻居顿时叫起来:“呀,孟姑娘回来了啊。”当年走是走得不明不白,现在回也回得不明不白,看她发式还是姑娘的发式,但走了那么久,人人内心根深蒂固的都是她跟着孟起走了,一看到她回来,顿时都明白了:大概是跟孟起是没成,或者干脆被休弃了。
想象的翅膀在这个明媚的早晨传遍了整个镇,没过一个时辰,在外忙碌的甲二就已经知道了这消息。
正在扎棚的甲二失态地从架子上跌了下来,扭到了脚。
他的脸突然变得又青又白,没人比他更清楚那天晚上他确确实实掐死了孟庄,那个女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胸无再无呼吸起伏,为了确证他还捺着她的脉搏等了很久,在丢她下井之后他站在井边等了半晌才离开,在那漫长的一段等待中,井水静谧无声,她在水里一点也不挣扎地,迅速地沉了下去。
甲三把甲二送回了家,找大夫来看了才知道甲二的腿折了,这下可好,那边丧事才开锣,人就短了一个。
“找孟庄来呗,她不是回了么?”就算被人抛弃了的殓师那也是殓师,孟庄在这镇子上的这么多年不是白混的,丧家发了话,甲三就去请孟庄。
孟庄也不置可否,整了整衣服就跟着甲三去了。
多熟悉呀,陪了自己几乎一辈子的场面。
丧棚扎好了,纸花挽联一个不少,甲三开始迎客,她在一边唱名,添香,死者是一个十分年轻的男子,失足掉进河里淹死的,除了脸色青白,看不出其他的伤,孟庄站着,开始是在发呆,之后突然觉得鼻端悠悠传来一阵气味。
从来不知道,尸体的味道,对自己也会有一种诱惑。
自己那由横死之人的怨气浇灌的身体,对横死的气味情有独钟,那个溺水的尸体简直象一道大餐,她十分想凑过去,闻闻他的气味,他黑压压的,在灵堂环绕的怨气,让她的嗓子象渴急了似的,有一种又干又痒的感觉。
她的脸青白交加,捺着性子站着,看人一个个来了,一个个又走了,死者的娘哭昏在地,她机械地扶着她走到后堂去休息。晚饭的时候,守灵的人也都走去院子里吃饭了,灵堂只剩下一个垂着头瞌睡的,那死者的弟弟,还有她。
她手指捏着诀,如果有心跳,这时候大概已经跳到爆棚,可惜没有,只是呼吸由细细的一线,变得略略深沉。
怨气,死者尚未堕入轮回,他还在附近徘徊,怨气象有生命似的,呼啸着,盘旋着,撕咬着完全无动于衷的挽幛。
此刻她的手指细细地捏着诀,一丝一丝,一线一线,一步一步地,把那些怨气都收在掌心里,那道黑色尖叫着融进她的掌心,声音怨毒。
这些怨气是多么美味啊。
他从此再无轮回受苦的机会。他变成滋养她的一部分,他的怨气是她的灵药。
吃过饭的人三三两两回了灵堂守夜,孟庄也慢慢地收拾好东西回了家。家里没有灯火,她也不需要灯火,她只是坐在了桌边,举起空的茶盅,在唇边放了半晌。
远远地传来为死者而起的梵唱,静心静思,清心涤魂,那道在她掌心挣扎不休的魂魄,终于静了下来。她不需要睡觉,但天黑了就习惯性地躺了下来。从此也不再做梦,但仍会习惯性地想一想以前的事,有时甚至把体内那些怨气都一股一股数一数。
那些怨气都有自己的故事,只要她去撩拨,他们便迫不及待地倾诉:他宠爱着那个贱人从来不进我的房门——毒妇,毒妇,大的容不下,小的也容不下——娘,娘在哪里,为什么卖了我?害得我被主人活活打死?
她的手把玩着那一缕缕的怨气,心不在焉地想,明天,应该去看看甲二吧?
孟庄原以为看到甲二时会十分戏剧化,比如甲二突然从床上怪叫着跳起来,或者突然惊骇到吐血一瞑不视。
但实际上她袖着手,施施然走进半掩的小院落,只见甲二坐在院子里喝茶,腿上着夹板,坐得笔挺。他一直做着体力活,十分健壮,些许腿伤也没让他躺下。见孟庄进门,倒是十分热情地浮起一个笑容:“昨儿就想来瞧瞧妹子,没承想伤了腿,倒劳烦妹子过来。”
实际上吓了一跳的人是孟庄。
孟庄猛然抬起眼,瞧着那个面带笑容的男子,好吧,她实际上十分想提示他:看清楚,看清楚,我就是那个被你亲手掐死的人!
但甲二面孔上毫无破绽,他笑容诚挚热情,叠声地叫自己婆娘去沏茶。
“妹子走了这么久也不捎个话回来,大家都惦记得很。”甲二为孟庄沏茶,他的小儿在他怀里坐着,吮吸着自己的手指,呆呆的瞧着陌生的孟庄。
孟庄看不出来甲二是真情是假意,是真忘记了还是装忘记了。人的眼睛是多么深的一潭水啊,在那团黑暗里,她什么也没看出来。
孟庄略略问候了几句就逃也似的跑了。她没发现身后的人死死的盯着地面,在日头下,孟庄带着一条清晰的影子。“那么说,不是鬼?”甲二怔怔地喃喃自语。
翻来覆去了一夜,终究是确认她确实不可能还活着,强自镇定,就为了捉住她的破绽,谁知道她居然有影子,竟然不是鬼。也对,是鬼怎么可能如此自然地行走在烈日之下?
他唤来自己婆娘,给了她几个大钱,让她雇个车去找人。
这天傍晚,附近山里的三清观的邋遢道人到了甲二家吃酒。
那道人常常来做些驱鬼定宅的事,与甲二很相熟,不过却是个只有嘴皮子没有真能耐的,三杯酒下肚,拍着胸脯担保自己能请得动师兄来捉妖物。
吃到月上中天方散了,那邋遢道人也没回道观去,甲二的婆娘替他在厢房收拾了收拾让他睡下,半夜道人又吐又闹,甲二的婆娘骂骂咧咧的,甲二只做不知,一颗心忽冷忽热,都系在那不知是人是鬼的孟庄身上。
半个月后,一个玉面长须的道士站在树荫下,在他身边站着个背剑童子和甲二。三人一齐望着从转角走过去的孟庄。
孟庄最近觉得十分无趣。
镇子小,这半个月又是风平浪静,每日只是发呆,打坐,练功,这日勉强提着性子去买了些米面。虽然自己不用吃,却不能不准备一些掩人耳目。心不在焉地晃过去,也没发现远远站着的人。
那玉面道士正是甲二托邋遢道人找来的师兄玉真人。玉真人少年成名,不象自己师弟那么只知道吃喝度日,他自幼成日跟着师傅抓鬼炼妖,身手了得,早已独挡一面。听自己师弟说这镇子有妖物,便来看看,一看之下,果然是具活尸:“她被人用极厉害的法术救转,如今魔功未成,待修成了便是冥魔。”思忖半晌又道:“曾看过一本书上记载,几百年前有个冥魔练童尸为丹,想要救转他夭折的幼弟,那童尸中有宠臣早殇的幼子,惹恼了宠臣,被几百个神功大成的僧道逼住了,镇压在地底——这魔头十分难捉,镇住他之后,那首领的三个神僧都坐化了。现在这女子还是活尸,要捉倒不是太大的难事。”
玉真人开始微笑。
她若能被他所捉,为他所用,炼成僵尸,从此供自己驱策,那么自己不管去捉什么妖斩什么魔,都如有神助——想到此处,不由露出笑容。
甲二见玉真人说得轻松,也松了口气。
虽然内心不无惆怅地想到,自己与她自幼亲如手足,谁知道自己害死她不够,还要找人捉住她,让她不得超生——但比起自己与家人的安危,这一切又毫不足道了。
慢吞吞走在路上的孟庄,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飞来横祸,提着一小捆菜,一小袋米,往自己家走去。
家里还晒着被子,虽然现在已经不再睡觉,但抚摸着陪伴着自己数年的,已经洗得柔软发白的粗布被仍让她感觉到一丝生而为人的温暖。
这壳子已经不再是一个活人,但她盼望着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孟起已经很久没出现,渐渐习惯了他的神出鬼没,也不再象最初那么依赖他的存在。大概自己也将要习惯于自己眼前的模样了吧,毫无心跳与热血的生活,死一般的寂静,自己只是远远地,远远地看着别人照常过着日子。奇怪的是那天甲二竟然若无其事地瞧着她,笑得十分热忱,浑忘了他的手指曾贴着自己苍白冰冷的肌肤,想着想着,脑中又浮现生前最后一刻恐怖的气息,死亡的气息里混杂了男人的污浊气味。
孟庄气息凌乱,杀了甲二这个想法一直诱惑着她,阻挠着她倾向普通人生活的愿望。
她捏紧了那捆青菜。
不知为何,青天白日,竟然有一种森然可怖的杀意袭来,让她毛骨悚然。
蓦然转身,只见一道青光掠向自己,怔了一怔的那刹那,黄澄澄的一张符就出现在自己眼前,那道青光一声利喝:“着!”
孟庄身形急退。
生死攸关,再无暇考虑是不是会被邻居看到自己这副模样,转瞬之间死气蔓延上眉梢嘴角,黑魆魆的雾气包裹住了她的身体。
天,仿佛骤然阴暗了下来,飞沙走石,有人喊着:“要下雨啦,要下雨啦!”
那张符附骨之蛆似的跟着孟庄,不管她退得多疾都无法躲开它,身后那道青光更是如影随形。孟庄那团黑影也越来越浓烈,跑了半晌,孟庄有些累,更有些厌烦,足尖一点,生生顿住,身后那道士看得真切,正欢喜着终于可以追上她,却不料只见那苍白如玉的双手一撕,那团雾气生生被撕裂成两片,如同有形之物般,一片飞向那道灵符,一片砸向这紧跟不放的道士。
道士吓了一跳,刹住脚双掌齐推,那片黑雾又大又重,湿漉漉的还带着腥臭难挡的气味,生生砸在他手掌之上,冰寒彻骨,但却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只是略微阻了他一阻,就这片刻,孟庄已飞掠出很远,只剩下淡淡一个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