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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孟庄之死 ...


  •   过两天,镇上的人发现,单身独居的孟庄出入都带了个男子。那男人分明不是本地人,但长得很不错,他给孟庄打下手,原本二甲三甲的活倒有一半由他做了。
      人问孟庄这人是谁,孟庄含含糊糊地说,是孟师傅的一个侄子。孟师傅倒真有一个妹子嫁得很远,于是大家也都信了。只是背后说,孟庄单身了那么久,突然收留了一个男人,大概,是想嫁人了。
      既是孟家侄子,娶了孟庄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大家都乐观其成,只有二甲有些不高兴,但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自己要不高兴,他大概总觉得孟庄可能会这样孤身终老,突然孟庄有了个人,还顶替了自己的位置,多少有些不乐意,尽管他从来没想过要跟孟庄在一起。
      孟庄阴气太重了,二甲想。其实孟庄倒是很秀气的一个女子。只可惜阴气太重了,母亲说,阴煞太重,不宜生养。

      镇上的人对孟庄的好奇没有维持多久,因为刚死了家主的孙家又死人了,这次死的是孙夫人,都说是因为孙夫人为死去的丈夫挑选阴宅时,心怀怨愤,阴宅选址不利,惹怒了死人,所以孙家男人索了她的魂去。
      这次孙家那粗蠢的小子跪在地上,倒是哀哀哭泣起来了。
      那两个小妾早被发卖,家里只伶仃剩了几个老仆与这小子,这次来祭拜的人也非常寥落,整个孙宅都显得颓败起来,孟庄默默地站在上次同一个地方,默默看着天井里棚下站着迎客的三甲,里头站着唱名的二甲,三甲刚才还问起,孟起怎么没有来。
      孟起就是那空棺里的男子。
      他睡在她隔壁的偏屋里,大部分时间都同她一起四处去。但这几天却突然没有了影子。
      早上起来的时候,就着冰冷的井水擦脸,突然想起这些日子来,都是他起早烧好了水和粥饭,习惯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才十来天功夫,居然就开始不习惯冷水洗面。
      孟起......大概就这么走了吧。连告别都没有。这个不知是妖是鬼是怪的男人,莫名其妙而来,莫名其妙而去,开始一两天,孟庄还总觉得他会象往常那样推着门就进来了,或者干脆瞪着油灯,等他从阴影里慢慢出现。
      但过了几天,终于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对他原本一无所知,连名字都是自己送给他的。现在他走了。孟庄绞尽脑汁地想,该怎么解释他突然又不见了这回事。
      “他不喜欢殓葬这份活计,所以去附近的镇子找找有没有别的活干。”孟庄如此解释道。

      旁人也就了然了。
      是啊。谁能受得了这份阴气。孟宅附近三尺内连地皮上的花都开得阴恻恻的。
      孙夫人下葬后,镇子上就突然不再死人,有很长一阵子,孟庄都无所事事,孟起一直没有再回来,慢慢孟庄也就习惯了,早上偶尔卜个卦,看到凶卦,就会突然想起孟起,后来她还跑去小康山看了看,小康山脚下已经多了好几个坟,孙家夫妻两同葬在一处,坟头草已青青,原来那个古怪的葬坑早被填满了,再也看不出一丝痕迹。
      二甲看她又恢复了独来独往,不由得高兴起来,想到自己已经有了老婆儿子,不免做梦,晚上也曾无故跑来孟家找孟庄说话,只是孟庄始终懒懒的,一点也无兜搭的意味,又让他有些讪讪的,但他也不死心,仍偷偷的跑来找孟庄。
      因怕熟人见了告诉自己家人,二甲每次来都遮遮掩掩,知道孟家后门常年不锁,就从后门进来,见孟庄正坐在井边扎纸花。
      没有人过世就没生意,孟庄闲得无聊,见今天月光十分明亮,便扎起纸花纸人来,扎得专注,冷不防被人抱住了腰,忍不住一声尖叫。
      二甲也被孟庄短促恐怖的尖叫吓了一跳,手松了松,见她惨白着脸转过头来,心里一阵迷乱,凑过嘴去。
      孟庄从未同男人离得那么近,近得可以闻到他嘴里的气味,晚饭吃的韭菜,或者大蒜?一股恶浊的气息扑面而来,孟庄想吐,极力推拒着,二甲一身蛮力,这时候死死压着她的手,用一只胳膊固定住她转来转去不肯就范的头,嘴巴便亲了下去,孟庄流下泪来,剪纸花的剪刀还在手上,盲目地扭动着手臂,斜斜地,从他紧紧搂着她的胳膊底下扎进去,肋下,钝钝的,扑的一声,剪刀入肉,二甲嘶叫起来,疼地松开她,猛地一挣,象条被割了一刀的鱼似的,拧着身子跳起来,这时候孟庄看着他,眼已经是血红了,剪刀并不锋利,只浅浅的戳了个洞,流出血来,二甲用手去摸,又冷嘶了一声。
      孟庄想起身逃开,已经来不及,二甲挥手就是一个耳光,这个耳光用尽他所有力气与痛恨,打得孟庄嘴角流血,眼前一阵黑,头嗡嗡作响,已是什么也听不到了,仰天倒在了地上。
      井边是青条石铺的,冷得渗人,但也不及身上衣裳被用力撕扯,肌肤裸露的冷。
      同二甲认识已经十几年,当年那个笨钝的,总是跟在她身后,总是被师傅责骂的半大小子已经不见了,那个总是在她忙碌时为她留个馒头,为她打把伞子,自认是她哥哥的人不见了。
      现在他狰狞着面孔,狂怒地,骑在她身上,一下下地打她耳光,左脸,右脸,胳膊的肌肉因用力而坟起,手挥舞着,带着风,一下一下地落在她脸上,身上。
      耳朵有蜂鸣,声音越来越大,渐渐也不再觉得痛,眼前是一片血红,连月光都看不到了,开始还蹬着腿,慢慢腿伸直,手抠在青石板的缝隙里,指甲已经翻了过来,渗着血,惨白的脸已经变成青红交加的一团,二甲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被自己压坐着的那个身体。
      脸已经不再象一张脸,而是象带了什么面具的鬼魅,青肿着,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流出血来,她不再挣扎,身体已经松软如棉,眼还瞪着天空,仿佛在看那个照得四处明亮如昼的月亮。
      二甲殓人无数,他知道她已经死了。
      最后一丝生气都从她身体里缓缓退却,再过一会,她就会僵硬,象每具曾柔软过的身体一般。
      二甲狂乱的心突然停止了跳动,迟疑地,伸出自己的手掌,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好像疑惑自己怎么突然打死了一个人,还是自己认下的妹妹,是自己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女子。
      再过了一会,他抱起来,想了想,把她轻轻举起,搁在井栏上,为她整了整衣服,然后,把她推下了井去。
      井下闷闷地传来噗通一声。

      过几天,镇上死了个老太太,家人来找孟庄,却发现孟庄大门紧锁,问二甲三甲,都说不知道,大家都疑惑,是不是那跑去了外地的孟起把她叫走了,但叫走了也该交代邻居一声吧。
      二甲顺理成章地接下了孟庄的活计,只是二甲未得师傅真传,不会看坟地,每次要外出请风水先生来选坟,觉得麻烦的镇民偶尔也会唏嘘地想起孟庄,这时候离孟庄不见已有一年多了,孟家的爬山虎都爬满了墙,有人说孟家闹鬼,路过孟家,都会疾走几步。

      孟庄觉得自己在做一个极长极长的梦。
      梦里总是有气味,各种诡异的,腥臭的气味,自己总是漂浮在什么黏腻的水面上。
      每次想睁眼,都觉得眼皮沉重得抬不动,只想往更深的梦里躲进去。
      见她眼皮翕动,一双冰冷的手盖了上来。
      “不要动。”那人说。

      孟起若有所思地望着眼皮不停翕动的人。
      还是不要醒来吧。他想她大概不想看到自己眼前的情形,养尸是很难的,找那许多未曾腐尽的死尸来并不容易,整个结界充满了尸臭与腐败的气味,在十几天前她便已经有微微的呼吸,连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个法子是会把她变成一具活尸还是最终成魔,不过不管怎么样,都一定不是她喜欢的情状。
      当初为了压制他这魔头,三大圣僧选阴沉木为棺,上古死咒为楔,每一寸漆里都化入舍利子粉末,葬入死地,永受压制。谁知道天意总不遂神愿,几百年后,偏偏死地变活地,不可能开启的棺材,被命中注定的阴年阴月阴时生的阴人所开——
      所有一切,都是天意。
      天意让他侥幸逃脱,仍见了天日,天意让她因逆天而行放出魔头,所以死于至亲之人之手,大概直到她垂死的一刻也想不明白为何二甲突然会纠缠她又为何会突然地发了狂。
      其实已经走得很远,但仍突然地感觉到一丝异样,赶了回来只见她尸身载浮载沉地在井里泡着,已经腐败得厉害,面孔肿胀,完全看不出生前的模样,只是她袖袋里竟然还放着一枚木楔,那枚镇魂的木楔把她的魂魄留在肿胀的尸身上,如果他不把她捞出来,她那魂魄就得在井水里被镇到海枯石烂,永世不得超生,不管是哪里的阴差,都没办法带走她。
      好歹是救了他,虽然是无意的。
      孟起捞起了尸身,布下了结界,祭起了幽冥血河,光是找尸身就找了好几天,飞了几百里地。此时她在腥臭的尸河里漂浮着,肿胀已经消褪,脸色死白。
      那些横死的尸身蒸腾着怨气,慰藉着苍白的,横死的女尸。
      她快要醒来了。

      孟庄终于醒了过来。
      不过立刻闭上了眼睛,停了一会,才睁开。
      是在哪里?地狱?冥河?尸臭弥漫的黑红色的水面上漂浮着头颅与手足,有一只头颅十分眼熟,是死了的孙夫人。她的脸已经烂得发黑,但仍看得出一些轮廓,头发上的簪子是她给她戴上去的。
      自己的胸部在微微起伏,呼吸——虽然立刻闻到强烈的臭气。
      但活着仍是好的——只是屏住呼吸,突然一切都静了下来,死寂中,熟悉的心跳并未传来。
      自己的心,已经不再跳动了。
      竟然扯着嘴唇,微微地笑了笑。
      然后就看到孟起远远的盘腿坐着,离污糟的尸水大概两尺的距离,浮在半空,他的样子十分诡异,似人似魔,黑发披面。
      “你救了我。”是陈述句,也无感谢之意。这救了还不如不救,自己倒宁可投入轮回里去。“现在我是什么?活尸?”
      孟起见她问,沉吟一会才答道:“有机会修成冥魔。”
      孟庄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声音来。
      她很少笑,身为殓师,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保持面容沉肃,仿佛与人同哀,带笑无疑十分不庄重且失礼,不笑久了就显得阴沉,就算在必须带笑的场合也笑不出来。
      那时二甲的母亲是多么讨厌自己,时时在背后说:那寡妇脸的小姑娘。
      现在突然这些顾忌统统都失效,她突然想笑。
      “冥魔。”一辈子都同死尸打交道,活着的时候是,死了之后竟然还是。
      孟起拍拍袍子,站了起来。他手指拈诀,那满天满地的死尸与尸水便骤然消失。
      孟庄看看自己,仍穿着死时的青袍,袍子甚至没有怎么脏,指甲干干净净,只是发青。
      除了没有心跳,什么都同原来一样。
      结界消失,外头是个月夜,原来浩瀚的尸海不过是自己卧室的一场污浊大梦,若非没有心跳,简直觉得是一场十分漫长的噩梦。

      孟庄信步走了出去,院子杂草丛生,看上去不是几天几个月没有收拾那么简单。
      “你躺了一年多了。”后面的声音说。
      “是么!”竟然一年了。
      慢慢才知道,自己这具身体,畏光,畏热,大部分时间,只得跟着他去深山老林他为她找的地洞里练功。好在根本没有饥饿的感觉,再也不需要做饭洗澡。
      他去忙他自己的事,说不定是一统天下去了,现在她已经知道他是一个曾被镇在地底的冥魔,他因为炼化童尸被圣僧捉了起来,只是上一次他回来丢给她一枚舍利子,不无遗憾地说,那几个圣僧统统已经坐化,变成几个舍利子,害得他根本找不到人发泄下他被埋在地下几百年的怒气。
      “后来我把那大庙都烧了。火烧了三天三夜。”他笑嘻嘻地道。
      她知道他是个肆意妄为的性子。魔不都这样么。可惜的是,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来不及知道,就把他给放出来了。
      既然无事可做,也不愿与他多有交集,只好天天练功。
      口诀是他教的,练下去就会变成他这样似的。但也没有办法。象以前自己毫无选择地被家人丢在路旁,毫无选择地被师傅捡回去,毫无选择地继承师傅衣钵,做了女殓师——现在又毫无选择地变成了活尸。
      她隐着身体回过镇上。夜幕刚刚降临的镇子还是有不少人,她看到抱着儿子逛街的二甲,后面跟着又大了肚子的婆娘。
      没有了她的镇子没有任何的不同。
      二甲只觉耳际擦过一阵阴风,身子便是一抖,手略紧了紧,怀里抱着的半大小子就不舒服了,挣扎了自己下了地跑到前头去玩了,二甲也就落后一步,跟自己婆娘走在一道。
      不知为何,眼睛瞥过去,暗沉的巷子尽头,就是曾经的孟家,如今......二甲打了个寒颤。

      孟庄回到了井边坐着,天完全黑了,半弯眉月挂在天际,风清冷冷的,推开屋门,床帐宛然,只是招了很重的灰,在银白的月色之下一片蒙蒙,就象隔了许多年的前尘往事。
      那日晚饭后喝了一口的茶盅还放在桌子上,结了蛛网。
      什么都如旧,只是孟庄的心,不再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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