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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孟起脱困 ...

  •   天未亮就有人敲门,说镇东孙家的家主死了。
      孟庄惨白着脸,顶着两个黑眼圈去灶头生火做饭。洗米的时候突然不知道为什么,手一撒,米落在灶台上,最近总是心神不安,仿佛要出什么事,她渐渐习惯用一切手边的东西卜卦。大凶......大凶也得吃饭。
      孟庄是殓师,镇上人都奇怪为什么孟师傅收了个女徒弟继承衣钵,孟师傅是本镇最有名的殓师,主持丧葬,兼看风水,受人尊重。孟师傅解释说,是因为这女弟子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人,一生能通阴阳,最最适合做殓师。只有她知道,她本是师傅在路上捡来的,师傅哪能知道她出生日子,连她自己都不晓得。
      孟师傅死后,她便开始自己独自出去接殓葬的活,好在她跟着师傅数年,在这镇上也厮混熟了,慢慢人们也就只记得她是个殓师,而不记得她是个女子了。孙家离孟家不远,她牵着自己的驴走去,一路吃着刚做好的饭团。
      孙家男人已经停尸在厅里,家人为他换好了衣服,一张脸青惨惨的,带着一股死气,孟庄袖着手在旁边看了一阵,二甲三甲都陆续来了,在她示意下搭棚起帘,孙家的女人和孩子都换上了孝服在席上跪着,孙夫人并没有眼泪,垂着眼看着青砖地,背后两个小妾倒是哭得悲悲戚戚,想来生前孙家男人早就凉了孙夫人的心,刚才在院子里看着搭棚的时候,听旁边的仆妇窃窃私语,说男主人是死于马上风,孟庄了然地瞥一眼脸色铁青的孙夫人,她的指甲已经抠进席子里,旁边是她儿子,才十二三岁,生得很是粗蠢,象他爹那样,细眼厚唇,也不哭,好奇地东张西望着。
      管家过来,说已经请了风水师傅去看坟地,让她也去瞧瞧。
      原本她手里还颇有几处风水不错的好坟地,但既然有人去看了,孟庄也就保持默然。
      坟地选在小康山附近,那里本是块死地,三面环山,被镇得死气沉沉,谁知春夏交界时连下了十几天暴雨,那山塌了一块,变成了双龙含珠之势,立刻死地变活地,凶地变吉地,所以风水这东西,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
      那风水师是外来的,满口外乡口音,说得天花乱坠,管家似懂非懂地应着,孟庄沉默地看了半晌,走了。
      不知为何,总是心神不安,孟庄下意识地觉得这块坟地不好,但也不好说什么。
      回了孙家,见孙家几个有点声望的老人都到了,原本跪着的一个小妾被堵了嘴,面如死灰地被拖下去,拖过她身边,孟庄皱眉看了看,死者还躺着,生前宠爱的人已经被拖出去,恩爱未及,报应不爽。
      二甲还在唱名,递香,孟庄眼尖,突然见到白烛暗了暗,眼见要灭了。她快步走过去,装做正香,指甲一挑,烛光又亮了起来。只有孙夫人注意到了烛光一暗一明,她瞅着那小妾被拖下去的方向,冷冷地哼了一声。那一声冷哼,无限怨毒憎恨。
      这下孟二甲也注意到了,目光与孟庄交会,又低下了头。
      孟庄的心不由得梗了一下。
      五岁跟着师傅到孟家,便认识了孟二甲,跟在二甲屁股后面,二哥哥叫了十来年,孟师傅临死拉着二甲的手说,女子做了殓师便很难寻到合适的亲事,二甲既无做殓师的天份,就给孟庄做下手,照顾她一辈子吧。
      二甲点了点头。
      那时她总以为,照顾一辈子,是要同她过一辈子的意思吧。
      师傅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二甲认了孟庄做妹妹,自己娶了镇西杀猪刘家的女儿。
      二甲娶亲那天,她靠在门口听唢呐一路吹过去,吹过去,桂花落了一地,卦象为吉,二甲果然与刘家女儿十分恩爱相得,次年就生了儿子。
      没有人记得孟庄的年纪,孟庄也不记得,如今二甲的儿子都会提着小罐给爹打酒了,孟庄还是一个人,腮边那一线桃红也褪尽,慢慢只剩惨白。
      孙家男人停了三天,出殡,一路倒是热闹,纸钱撒得也欢,唢呐吹着风流寡妇,几个小和尚跟在队伍后面喃喃地念着超度经文,逶迤着来到小康山下。坟地昨天就使人挖好了坑,可临到落棺,却发了愁。
      昨天明明也没下雨,坑里却积了大半坑的水。跳了两个人下去,在附近村子里借了桶子,可舀了半天,也没见水下去一点。
      折腾半晌,旁的人渐渐脸色不好起来,男人本就死得诡异,现如今更是个个面如死灰。孟庄咬了咬牙,把袍子卷到腰上,卷起裤脚,脱了鞋,便跳了下去。按理,未嫁的女子根本不能这样掀袍撩袖,但这时候,孟庄也没别的选择。泥已经泡软了,脚下软软地,一下坑立刻陷进泥里几分。拿脚用力蹭蹭,觉得脚下略有些异样,用手去挖泥,指尖所及,分明是硬实的木质。用手清出一块软泥地,渐渐可感觉到手下分明是木器的弧度,挖坑的人挖到差不多就停了手,泥没浸水时,压根没人知道下面还有一具棺材。以前谁会把死人葬在这死地上,何况上头也根本没有碑。
      孟庄说底下是个棺材,上面的人都倒抽一口冷气。惊动了死人,不是小事,重新择坟,更不是小事,棺材也不可能抬回头。
      孟庄只得跳上去,在边上又择了一块地,指挥着二甲三甲和其他人在附近村里借了铁锹,再挖一个坑。
      这边开挖,那边已经有人颤着嗓子喊:水下去了!水下去了!那坑里的水,很诡异地退了下去,露出底里被孟庄清出来的一小块,是一口黑色的棺材。望着那口棺材,孟庄那种心神不安的感觉更是强烈了,心简直要跳出腔子来,似乎有一个声音正在说:挖出来,挖出来!
      那边挖好坑,下棺,埋完土,立好碑,孟庄还对着空空的葬坑发呆。
      三甲过来唤孟庄回去。
      孟庄摆摆手,三甲瞅瞅已经走远了的二甲,把驴拉过来,栓在旁边一棵小树上,便追着二甲去了。
      孟庄一直立在那,天渐渐暗下来,估摸着不太可能再有人经过,孟庄跳下了坑去。手胡乱地抹着棺材上的泥,那泥已经只有很薄的一层,抹着抹着就露出一个完整的棺盖,孟庄摸索着四角,这棺材用的不是棺材钉,而是楔子,突出在棺材上,仿佛是草草殓葬了,连楔子都来不及压实。
      孟庄颤抖着手,去拔了拔楔子,竟然是松动的。心如擂鼓,明明很想就这样跳起来,骑上驴就走,再也不回头看一眼这古怪的葬坑,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腿肚抽筋也不能抬起一寸,就这么象被鬼驱使着似的,弯下腰,伸出手,拔起了木楔子。整个棺材,一共有十八枚楔子,位置分明有寓意,孟庄却想不起是什么缘故,第十八个楔子起出来,棺材盖一震。象有只手在下面顶着,没有了楔子的压制,便一下松快地望上顶了上来。
      那枚楔子紧紧攥在手心里,有些异样,花纹压在手心,看一眼,是一种古怪的文字,象符,又象篆书。
      下面可能是一个鬼,也可能是一个怪物。
      孟庄踩到泥地上,用力扳住棺盖。
      棺盖根本不象是在地下埋了多年,轻易就抬起了一半。
      此时月色如水银泻地,亮如白昼,棺内暗沉沉的,看不清楚,也无想象中的恶臭。再用力抬起一点,往边上推去,棺盖砰一声落在边上,露出里面的情形来。孟庄目瞪口呆地望着棺内。那是一个空棺,连衣冠都没有,空空如也。曾经的死地中心,深埋的棺材,异纹的楔子,打开却什么也没有。
      孟庄胡乱地把棺盖推回原处,连滚带爬地爬出葬坑,解毛驴花了半天,手颤抖得太厉害,毛驴见她解了半天,倒急得原地转悠,直蹬蹄子。
      回到家也不想做饭,在院里就着井水冲洗了下手脚,便直直走进房里,倒在床上。师傅曾经教的一切都在脑里流转,就是抓不住那一线灵犀。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跳起来在抽屉里乱翻,翻了半晌,找出一本破书。
      那是本残书,师傅偶然得着的,只有半本,最末几页描着一些似篆非篆,似花非花的纹样,师傅曾说过,是上古流传的符咒,不过现在失传已久,也无人知道这些符咒能用来做什么。就算找出来这半本残书,也不知道这楔子上的纹样是代表什么。
      油灯摇曳,照出孟庄阴晴不定,青白交加的一张脸,现在她可不光是有心神不安之感了,简直有大难临头的感觉。
      凶,大凶,连倒在地上的扫帚都能看出凶兆,孟庄的心突突地在腔子里激烈的挣扎,油灯阴影越来越沉,黑影如半凝的墨汁般淋漓厚重,闷闷地一团,渐渐淌下来,淌下来,四肢宛然,黑发覆面。那黑影站着,对着她,孟庄觉得自己在做噩梦,极度恐怖,又挣扎不出,这些年来看过无数棺材死尸,连最初一次也没有过这样的惊惶。
      那黑影抬起头来,黑发如水般披挂在肩上,一张死灰色的,毫无表情的脸,目光炯炯地瞪着孟庄。
      这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面有戾色,眉秀而长,眉棱高耸,上停贵长而丰隆,方而广阔,中停贵隆而准峻,端而祥静,无论如何看不出短命横死之相,但他确实横死,心口有一团阴影特别浓黑,大抵是生前被杀的痕迹。
      孟庄已知,这就是被自己从空棺放出来的魂魄,只是他站着,浓黑之下,分明有影子,渐渐身形凝实,褐肤白牙,他伸手过来,捞过孟庄手里的册子,粗粗翻了翻,又丢回桌上。
      “你是谁?”孟庄问。
      见孟庄渐渐收敛起惊骇之色,男子觉得好奇,微微笑了笑,“是你带我回来的,请赐名。”
      “你以前叫什么?”生前总有个名字吧?
      “忘记了。”男子撇过头,想了想,回答道。
      孟庄站起来,走近他,绕了两圈,又捏了捏他胳膊。肌肉鼓鼓,紧实的皮肤,竟然带了点温度。
      “有影子,有体温的鬼。”孟庄低声道。
      “我不是鬼。”那人又笑了。孟庄发现,这人实在长得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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