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行者Ⅰ碧碧》墨三容

3、【死坟】

　　重阴鬼节后上坟的人渐渐少去，听松冈上重又陷入清冷里。
　　莫凡提着一篮纸钱香烛缓缓踱上冈来，蔡洛默然地在他身后跟着，如每年一般上坟。
　　成氏父女俩的坟和普通人的并无不同，只是坟前植了一小片白菊，摇摇绽放。莫凡一眼认出，疾步走过去，自顾自的安排香烛祭奠。蔡洛绕着两座坟走了一圈，见一切如常，放下心来，一面各自加了一捧土压坟。
　　“师傅……”莫凡燃起纸钱，心里又疼起来，“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原谅阿凡呢。我若是早赶来一步，涟碧可能就不用死……你法力高超，要是肯原谅我，或是还有什么未了之事，魂灵来见我一见不是难事……你不肯原谅我么？”
　　蔡洛别过脸去，莫凡从来只会说这两句，别说鬼，人都能被他烦跑的。
　　“咦……这是死坟啊？真狠心。”一旁飘过来一个脆利的女子的声音，打断了莫凡的冥思。蔡洛脸色一沉，循声看去，又茫然愣住。站在那里的人是艾碧碧，目光纯澈无辜。
　　“什么死坟活坟的！”莫凡跳起，怒道：“黄毛小丫头，吵什么吵？”
　　艾碧碧这才认出蔡洛，心下大惧，又被莫凡凶巴巴地吼了一通，不禁后退了一步，怯怯道：“我不是故意的……这坟被邪物镇着，他的魂灵根本不敢靠近自己的坟享用祭品，早成了一座无主的死坟。”
　　莫凡一愣，回味不出艾碧碧话中的意思。蔡洛嘴角带过一丝冷笑，阴晴不定地看着艾碧碧：“如碧姑娘如何有这分辨阴阳的能力？看来你同你表姐一样是个术士呢。”
　　艾碧碧原是好心提醒莫凡，不想被蔡洛抓着把柄逼问过来，她又不似白如玉般巧舌如簧，一时无言以对，杵在当场惊惶不已。这神情落在莫凡眼里，竟牵出几分不舍。
　　“阿洛，她一个小姑娘，吓唬她干吗？”
　　蔡洛冷哼一声，走开两步。莫凡过来哄道：“姑娘别怕，他跟你闹着玩呢。你说这是死坟，是怎么看出来的啊？告诉我，看怎么解决……”
　　“碧碧过来！”一声急切的呼唤打断了莫凡的诱问。
　　蔡洛、莫凡抬头，白如玉拎着香烛篮子急急奔来，且走且唤。艾碧碧见了白如玉，眼神一亮，快步迎过去，缩到白如玉身后不肯露面。白如玉站定，陪笑道：“真是不好意思，我来给家父上坟，这妮子初来乍到，偏偏又喜欢乱跑，一不留神就丢了。不知道有没有麻烦二位公子呢，如玉管教不严，失礼了。”
　　“没什么，”蔡洛抢先说道，“如碧姑娘天生异秉，能辨阴阳之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白如玉一澟，转头看着艾碧碧。艾碧碧委屈万分，小声回道：“我看他虔心祭拜，却不知那是死坟，一时不忍……”
　　“你这妮子，还嫌惹的乱子不够么？”白如玉脑中转的飞快，面上佯怒，劈手便给艾碧碧一个耳光，那雪白的肌肤上瞬间留下五道暗红指印，“扫帚星下凡，生得你一对阴阳眼，看到便看到，说什么？要不是你乱说话，后娘会挤兑你？叔叔不是因为你，会和别人结仇毁了家业？我好心收留你，你也得消停点是不？”
　　艾碧碧瞪大双眼似是惊吓过度，连哭都不会了。莫凡忍不住打断白如玉的话，愤愤不平：“你既是做姐姐的，不该这么欺负她！一个小孩子哪里知道轻重，自然有什么说什么，何况也是好心呢。”
　　白如玉巴不得有人出来维护，顺着话头说道：“你是不知道！她天生有阴阳眼，又不知好歹，被她惹恼的贵人一生气，告官称她是鬼行者，一场官司生生毁了家业，因此在家乡容不下，来投奔我，谁知她还是不懂事呢。”
　　“笑话，能辨阴阳的多了去，哪能个个都是鬼行者，”莫凡一心想替艾碧碧解围，想都不想便出口，“这小姑娘单纯可敬，我还要谢谢她提醒我呢。就是不知道怎么驱邪啊？”
　　“呃……这……”白如玉踟蹰地看着艾碧碧，“既然公子问，你知道就说，不知道便是不知道。”
　　艾碧碧看看莫凡，又看着殷切期望的白如玉，无奈垂下头，轻轻道：“我只会看，不会驱邪……”
　　莫凡面上失落，白如玉却松了一口气。蔡洛虽然不言，眼里也闪过一丝轻松之色。
　　离了听松冈，白如玉歉然地拉住艾碧碧，心疼不已：“碧碧，师姐可打疼了你？真是晦气，遇上两个布衣猎手……”
　　“不要紧的。”艾碧碧摇头，不安道：“是我不谨慎，但是那只鬼千里迢迢引我过来，我不能视而不见的。”
　　“你说——那坟，是引你来的那只鬼的？”白如玉愈惊，“据我所知，那是蔡洛、莫凡的师父成惘然的坟啊？”
　　“成惘然？”艾碧碧念了一遍，怪道，“这名字耳熟。他离那坟两步，想进又不敢进，也显不了身，自然是坟让人做了手脚。可怜他这么远请我来，我却不敢帮他，真是白担了这个身份……”
　　白如玉将她揽进怀里，长叹一声，果真单纯的紧呢。这当儿，天忽然暗了下来，鸦雀满天乱飞，嘶哑地叫的人心寒。
　　“师姐，鬼打墙！”艾碧碧一眼看出遇上了什么，这份修为是白如玉穷其一生都很难达到的。
　　两人相视，默契地各从袖中抽出一支迦蓝香，手指一弹带出一星香火，继续向前缓行。白如玉走在前面，只觉得戾气扑面，不似寻常的鬼打墙。好在有迦蓝香护体，相安无事。又走了一段路，白如玉猛然发觉身后没了脚步声，回头看去，白茫茫一片雾气，哪里还有艾碧碧的影子？不由慌了神色，胡乱往后寻找起来。
　　其实艾碧碧就在白如玉身后一丈，只是二人都被雾气拢住，互相找不到。艾碧碧倒不怕这鬼怪之事，迅速抽出四张朱砂灵符，用指尖弹出的磷火燃着，分别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打出。那雾气乍然退去数丈，现出白如玉的身影。
　　“师姐！”艾碧碧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这鬼打墙有术士操纵，你抓着我的衣服，我有办法出去。”
　　白如玉镇定下来，抓着艾碧碧的衣襟不放，艾碧碧撇开迦蓝香，从怀中取出一盏巴掌大小的琉璃小烛台，不慌不忙地点上，且走且吟：“圣教鬼行，百无禁忌，明灯但开，妖鬼不害。”一面不断燃起朱砂灵符，四处散播。白雾果然渐渐淡去，现出原来的路。白如玉缓过神来，这样的鬼打墙还是第一次遇上呢。
　　艾碧碧仍然绷着神经，脆声叱道：“何方道友开这等玩笑？驱鬼行凶，岂不怕天怒人怨!”
　　随着艾碧碧的喝声 ，琉璃明灯的光焰暴涨数寸。不一会传来一声闷哼，从土里滚出一个山羊胡子的道士。
　　“憋死贫道了！”那道士一出来，大口喘着气，一面骂不绝口，“你这死丫头，妖女，用的什么妖术？贫道要替天行道，除了你这妖女!哎哟，憋死我了……”
　　“明灯一开，方圆十里全封于我的结界里面，你偏偏又想土遁，当然憋了，”艾碧碧无辜的看着道士，“我不是妖女，你才是坏人，驱鬼行凶，这是术法大忌，要遭天谴的。”
　　“你个妖女血口喷人……巫教明灯？你是巫教领袖？”那道士还要争辩，忽然惊醒过来，“我的天，小的有眼不识金镶玉，冲撞了领袖大人，莫怪莫怪！我去打扁那个请我困你的王八蛋……”
　　白如玉心中一动，放下脸轻叱道，“说！是哪个王八蛋？不然拘你去我们教里……”
　　那道士犹豫了一下，盯着艾碧碧手中的明灯良久，方垂头丧气道：“那王八蛋……是执法堂蔡洛。”
　　白如玉一惊，继而道：“这样啊？哼。领袖的身份，你敢泄露半个字，我便送你去玄水之源受百鬼噬魂之苦！”
　　“不敢，绝对不泄露！”那道士连山羊胡子都不禁颤抖起来，等白如玉点头，慌不迭的夺路而逃。
　　“这个蔡洛，居然背地里下毒手，亏他空有一付美少年的皮囊，”白如玉气急，“有本事光明正大来，没半分气概。”
　　“师姐……”艾碧碧收起琉璃明灯，身子忽然晃了晃，软软倒了下去。
　　白如玉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扶住，大声唤道：“碧碧，碧碧你怎么了？别吓我啊……”
　　“出什么事了？”有人急切赶来询问，白如玉一抬头，不由冷笑。

　　“蔡公子，你说出什么事了？好得很啊，请术士用鬼打墙困我们！我是不怕，碧碧这小人怎么禁得起这么折磨？你暗里纵凶，当不得执法堂人，更污了布衣猎手的名声！”
　　莫凡惊讶地瞪住蔡洛。蔡洛脸一白，歉然道：“我是想试试碧碧姑娘是不是鬼行者，不是存心惊吓于她……”
　　“蔡洛，你现在真变了，简直……简直丧心病狂。”莫凡失落地转身，同白如玉道：“我来背她，快点送回去延医才好。”
　　白如玉迟疑一下，照莫凡说的去做，两人也不理蔡洛，护着艾碧碧向白家绣庄赶过去。
　　蔡洛颓然跌坐在地上。丧心病狂——莫凡用这四个字说他，失望至极了。难道说，一切都错了？

　　安顿好艾碧碧，请医生把了脉，等开了疏散郁结清心静气的方子，白如玉又遣人去抓药。
　　白如玉送走了医生，才发现莫凡还立在艾碧碧床侧，忙过去招呼：“莫公子，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莫凡慌忙摆手，“举手之劳而已。碧碧——我师妹的小名也是碧碧，若是活着，也同她一般年纪了。”
　　“哦？”白如玉心下一动，成氏父女的事，她也耳闻过许多，“我们碧碧单纯善良 ，今日在令师坟上所说的话，都是出自一片赤诚，没想到惹来蔡公子的猜忌。这孩子，永远只会为别人着想，不知道保护自己呢。”
　　“确实单纯的紧，”莫凡不由笑起来，“不然我从何知晓死坟之事。对了，白老板是鬼行者，不知道可有破解之法？”
　　白如玉故意叹口气，摇头道：“我不该瞒着莫公子。碧碧是有驱邪的法子，她惧着我，怕说多了又被蔡公子盘诘，因此禁了口。谁料现在被鬼打墙惊了心神，一时半会回转不来，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莫凡“啊”了一声，想是惊奇艾碧碧对阴阳之事了解如此之多。白如玉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莫公子，碧碧名叫艾碧碧，是我师妹，位居鬼行者的第二个女子。她本来潜居龙湖修习法术，是令师魂灵飘扬千里请得她来解死坟之厄。今日之所以晕倒，全是因为要破蔡洛所设的鬼打墙耗费了太多法力……”
　　在莫凡听来，白如玉所言不呰于一个神话，半晌才问出一句，“白老板全盘相告，又是为何？”
　　“为了碧碧的安全。”白如玉肃然托付道：“我不能护她周全，而她又是为解令师之困而来。若你想慰成师父在天之灵，就必须保证碧碧安全直至返回龙湖。蔡洛没安好心，你也看出来了。”
　　莫凡苦笑，蔡洛的心思他亦是一天比一天猜不透，他情愿相信这些作为纯是出于执法堂布衣猎手职责所在，而没有参杂别的什么。那些意气飞扬的少年志气曾经热切激昂，到如今一腔热血冷去，不见一丝痕迹。
　　“师父……师父……我不要看……走开！统统走开！”
　　塌上沉睡的艾碧碧忽然挣扎起来，像是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这时她额上奇异地多了一只暗蓝色的眼睛，在眉心缓缓张开，半晌那眼睛又自行合上，淡去，仿佛根本没有出现过。艾碧碧也跟着安静下来。
　　满屋只剩下白如玉与莫凡的呼吸声，沉默中压抑的静。莫凡心有疑惑，受这静默的威压，什么也问不出来。
　　“这是天眼。”白如玉似是知道他的感受，终于开口解释，“当年师父机缘巧合收养碧碧，觉得她天赋极高，便倾力替她开了天眼。所以碧碧不止是术法超群而已，她能看到一切黑暗罪恶，并立志清除它们，积德扬善。”
　　莫凡肃然起敬。白如玉又接着说：“但是没有办法不去看可怕的东西，她时时活在恐惧里，还曾有过自闭神识毁弃天眼的举动，师父不得不命她潜居在龙湖那种清静之地，修习静心之术，很少踏足外界。”
　　言下深意，艾碧碧毅然出关解成惘然之困厄，本身是艰巨辛苦的事。莫凡自是明白，慨然允诺道：“白老板放心，艾碧碧的安全有我负责，直到她安全返回龙湖，任何人不能动她半根头发。”
　　睡梦中的艾碧碧忽然扭动了一下，伸手抓住莫凡衣角，随后将整张苍白小脸蹭了过来，神情若一只惹人怜爱的小白猫，而她口里又迷迷糊糊传出呻吟：“木头师兄……糖人，我要小白兔……”
　　莫凡因她的动作闪避不得，正在尴尬间，闻得这句话语，脑中倏的一空。木头师兄？怎么是这个称呼？这明明，明明是涟碧对自己的昵称啊？他恍然起来，而艾碧碧也不再出声，也许只是自己的幻觉。
　　白如玉没有注意到两人的怪异，她正燃着安神静气的梦甜香，门窗上也重新打上了防御结界的纸符，营造出一个清静似水的修养空间。她想不出艾碧碧究竟碰到了什么，连天眼都警觉起来为她设下守护结界。
　　“莫公子，你帮我照看一下碧碧，”白如玉想了许久，做出了决定，“我去看看店中生意。”
　　莫凡点头，白如玉淡笑着下去。不多时，数十只白色的信鸽从白家绣庄里飞了出来，四散而去，这一幕，谁都没有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