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行者Ⅰ碧碧》墨三容

2、【收鬼】

　　世乐国西岭郡。夜正浓，紫石街上一片冷寂。
　　打更的刑老儿佝偻着身子，有规律地敲打着云板，在一地青辉中缓缓挪动。
　　三月初三的夜，月细如钩，却光亮的很，清白月色里透着寒意，今日是重阴鬼节，夜里谁也不敢出来走动，此时紫石街上，除了刑老儿，再也看不见半个人影。
　　突然，一小股冷风从邢老儿脖子边拂过，邢老儿身子一哆嗦，手里灯笼暗了暗，光线渐弱。
　　孤鬼噬魂？！
　　邢老儿僵立在地，只觉得身子动也动不得。真是世道乱了，孤鬼游魂都敢在紫石街上噬食生魂。即使是重阴鬼节，又怎能放肆到如此地步？可这当儿人迹隐绝，遇上孤鬼噬魂，躲不得跑不成，眼睁睁看着寒意侵入三焦六腑，无可奈何。
　　“——好大胆的鬼儿！”
　　倏的，一声脆似银铃的声音凭空传来，邢老儿一惊之下，发觉手脚有了一丝力气。于是他大着胆子转头看去，一时呆住。
　　那是一个裹着银白狐裘的女孩儿，脸色苍白如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可是一触到她脸上的目光，任谁都会生出一股沧桑，仿佛她已静立人世数百年，什么都看破了。
　　但是那双秋水秀眸里，分明透着未脱的稚气。
　　女孩儿专注地看着地上扭动挣扎的透明暗影，柳眉微微敛起，她手里还燃着半截不知名的香。
　　邢老儿喉间动了动，艰难开了口：“你是……鬼行者……白姑娘？”
　　闻言，女孩抬眼看看他，摇头道：“我姓艾。”

　　三月初三重阴鬼节，西岭郡居然起了好几件孤鬼噬魂的惨事，一时人心惶惶。
　　打更的邢老儿成了这一事件中唯一的生还的受害者，据说是遇上了以收鬼伏魂为业的鬼行者。然而那鬼行者是一个自称姓艾的小姑娘。听者多半不信，当老头一时迷疯了，胡言乱语。
　　不过也有相信的，比如此刻靠在太平酒楼二楼临街座位上的莫凡。
　　楼梯一阵响动。一个衣着华美的青年公子拾阶而上，剑眉星目，俊朗神秀，惹的整座楼的人都纷纷侧目。那公子不在意，四下扫视一番，发现莫凡之后，快步走过来。
　　莫凡苦笑，迎着众人注视的目光，扬一扬手中斟满酒的酒杯，招呼道：“蔡公子，一起喝一杯？”
　　蔡洛伸手打开莫凡举杯的手，人已在他对面坐下。鄙夷道：“你这酒鬼，一来西岭郡就直奔竹叶青，真真拿你没法子！怎么，昨天的事你听说了？”
　　莫凡见众人渐渐移开目光，一改不正经的样子，正色道：“听说了，否则也不着急过来。你已经查出什么眉目了？”
　　蔡洛压低声音，将连日所得细细道来：“眉目倒有一点，自仁帝一朝禁用术法后，巫教流落到世乐境内的鬼行者日益稀少。最近的鬼行者收鬼之事，也要追溯到五年之前，西岭首富之女白如玉拜巫教中人为师，于家中收鬼七只，名动一时。”
　　莫凡怪道：“白如玉？也是个女子啊……”
　　“是啊，”蔡洛感慨万分道，“按理说，女子很难施行收鬼伏魂的高深术法，除了白如玉，如今有迹可查的鬼行者都是男子。那女子自称姓艾，年未及笄。白如玉已近中年，她也不用扮成个小姑娘去收鬼啊。”
　　“既然有白如玉，也不排除有别的女子成为鬼行者的可能。其实……大部分鬼行者只会替替人收鬼安宅定风水，何必要对他们赶尽杀绝？即使有什么他们能控制鬼魂杀人无形的传闻，只怕也是三人成虎的谣言。”
　　蔡洛挑了挑眉，不理莫凡的抱怨，继续说道：“执法堂费了些力气，查出白如玉曾提及她有一名尚未及笄的小师妹，术法造诣百年难见。巫教中最近也有传言，有一年方十五的小姑娘，位至鬼行者，当是下一任巫教领袖的不二人选。这个女子行踪诡秘，从未见她在我们的势力范围内出现过……”
　　“巫教领袖？”莫凡有些兴趣，凑上前来问道，“所以执法堂要不惜一切代价秘密追捕她？”
　　“本来也没什么，”蔡洛笑笑，掩去一丝慌乱，“既然有来历不明的鬼行者现身西岭，身为执法堂布衣猎手的你我想不管也不行的。”
　　“嘁！”莫凡不屑，“见鬼的布衣猎手……”
　　“怎么，你怕了鬼行者？”蔡洛诧异。
　　“我怕的人还没生出来！”莫凡将一口酒仰脖吞下，眼神冷厉起来，“只是……这几年追捕的人太奇怪，一个个都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当初应邀入执法堂，我们是想为民除害，而不是做朝廷排除异己的工具……阿洛，我这次来，是给师父和师妹上坟的。”
　　蔡洛呆了呆，俊美的脸上一时红白相交，半晌叹道：“阿凡，都过了十年了，看开点……”
　　“蔡公子如今如鱼得水，自然比我这穷小子看的开。”莫凡冷冷顶回蔡洛的话。十年前，因为执法堂一意孤行要围捕巫教领袖朱夷，师父只身涉险，连尸骨都化为灰烬。而他们却一时疏忽，没有保护好师傅唯一的女儿——小师妹成涟碧，让要为领袖报仇的巫教中人残害了年幼的女童。
　　加入执法堂只是为了延续师傅天下太平的理想，谁耐烦为那群尸位素餐的官僚驱使。
　　蔡洛明白莫凡是乖张心性，遂闭口不辩，待他抱怨过还是会从命的。莫凡冷哼一声，转头向街面看去，忽然轻呼一声，变了神色。
　　蔡洛闻声转头，紫石街上人来人往，同寻常一般热闹，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蔡洛刚欲开口相问，眼光闪过天际，一抹金光忽闪忽闪，不留神真看不到。
　　“那是？”蔡洛白了脸色。
　　“太白金星。”莫凡强自镇静，“太白性阴，主凶。重阴鬼节后，白日当空，大凶之兆——师傅去世那年，也是这样的天象！”
　　蔡洛默然，他也记得。重阴节后太白金星白日高悬，师傅知自己大限将至，才将孤女成涟碧托付给两个年少的徒弟。莫凡本是四海为家的浪子，是以原是在西岭郡有一点势力的蔡家担负起成涟碧的安危。
　　一时无语凝噎，相对黯然。

　　银白狐裘曳地，自称姓艾的女子伫立在白家绣庄前，淡漠的看着客人进进出出，五彩斑斓落在她眼里，皆是深浅不一的黑白颜色，其他再无差别。
　　白如玉送出一位买绣品的贵妇，正要转回店里，对上艾姓女子波澜不惊的目光，脑中神识突的一跳。
　　好厉害的搜魂术！
　　“如玉师姐，见到你真好……”
　　那女孩忽然展了笑颜，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活力。
　　白如玉怔了怔，恍然大悟：“你是——碧碧？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艾碧碧重又落回哀戚之色，忧郁不决：“我不知道。我本来在龙湖畔修习，有东西魇入我的神识，引我来此。”
　　白如玉连忙牵着艾碧碧走入绣庄。这小女孩连日奔波，面容上满是疲惫之色。白如玉一面又想着艾碧碧的话，四国之内还有什么东西能魇住艾碧碧的无上神识呢？
　　饱餐一顿，又美美睡了一觉，直到傍晚的时候，艾碧碧才有空和白如玉闲谈。休息过后，艾碧碧双颊终于浮出一丝血色，于清丽卓绝中透出几分俏皮。
　　“碧碧，你仔细想想，是什么东西侵入神识的？”白如玉一面说，一面替艾碧碧梳理秀发。这孩子常年隐居龙湖，刻苦修炼，从小接触的都是各种各样的术士和法师，对于如何打理自己的穿着打扮显然是一窍不通，整日披着银白狐裘，随意束着头发便罢，今日换了件鹅黄绣彩鸳的衫子，经白如玉一摆弄，俨然一个绝色的美人儿。
　　艾碧碧仰起尖瘦秀美的下巴，努力回想道：“好象是……一个鬼。我觉得他是我很熟悉的人，却想不起任何与他有关的事。他一路引我来西岭，昨日在紫石街上没了气息。”
　　“啊？昨日收鬼的原来是你？”白如玉握住艾碧碧纤细的肩膀，担忧道：“你不知道擅自闯入世乐国境，被执法堂截获踪迹不是好玩的事，若遇上布衣猎手，麻烦透顶。”
　　艾碧碧一直孤身一人在龙湖畔修行，很少听说这些事，心思单纯。她眨巴着眼惊惧地望着白如玉，手心里捏出一片湿润冰凉的汗。
　　正愁着，家丁送来名帖，说是执法堂蔡洛来访。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白如玉一横心，携着艾碧碧一起去见蔡洛。
　　蔡洛正等在厅里，看到白如玉出迎，起身见礼。白家乃是西岭首富，顾而白如玉虽是鬼行者身份，执法堂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安享白家的供奉，
　　待看到艾碧碧，蔡洛呆了呆。艾碧碧已经换了一身装束，水灵灵粉嫩嫩的我见犹怜，举止间尽显纯真。饶是蔡洛聪明，也想不到白如玉敢将鬼行者带到布衣猎手眼皮底下招摇。
　　“我说蔡公子，你看够没？”白如玉见蔡洛面露惊艳之色，于是趁势笑道：“我这如碧表妹年方豆蔻，尚未婚配哦。蔡公子似乎也未娶亲？她家业败落来投奔我，要是寻得如蔡公子一般的人才，结一门亲事也算是造化了……”
　　此言一出，蔡洛方觉失态，连连道：“白老板取笑了，是在下唐突，在下唐突……”
　　艾碧碧忽然脸上挣的通红，期期艾艾说不出一句话。
　　白如玉扑哧一笑，揽过艾碧碧，继续打趣蔡洛：“果然唐突了佳人。蔡公子一向知礼，却待怎么说？”
　　蔡洛几欲夺路而走，尴尬至极，转言道：“白老板说笑。蔡某来是想问一问紫石街上收鬼之事，白老板生意繁忙，应该没有时间管这等闲事吧？”
　　“这是什么说话！”白如玉佯怒，“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镇镇家鬼就罢了，哪有那么大能耐替人解危去。其他的，如巫教里面的事，我听你们执法堂的劝解，早撇得两清。绣庄的生意便忙不过来了，我管什么闲事？”
　　“这样最好。”蔡洛点点头，白家女子的伶牙俐齿果然名不虚传。白如玉表示明哲保身不过问此事，执法堂行事就方便的多。“那蔡某先告辞，不打搅白老板忙生意了。”
　　待蔡洛退走，白如玉松了口气，猛觉怀中的艾碧碧在颤抖，连忙安慰：“碧碧别怕，有师姐在，谁也动不了你……”
　　“有鬼。”艾碧碧慢慢平静下来，“有鬼附着他，刚才趁我不备魇入我的神识，差一点弹压不住。”
　　原来她刚才满脸通红，一言不发，不是因为白如玉的几句戏言所致，而是神识被袭，挣脱不开。
　　“可是之前魇你的那只？”
　　“不是。”艾碧碧想了想，断然否决，“那只鬼只是引我来此，并无害我之意。这只却是厉鬼，见谁都想缠上一缠。”
　　“好了别多想。”白如玉爱惜的拍拍女孩的小脑袋，“你就安心呆在师姐家，不要随便出门。绣庄里设有防御结界，妖鬼邪物都进不来的。”
　　艾碧碧应了一声，挽住白如玉的胳膊舍不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