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非X卢瀚文]华山畿》森犀

16、爱别离

　　乔一帆原本紧追在刘小别之后，然而眼望刘小别抱起高英杰遁走，却没有出手阻拦。
　　空气里还残余着腥甜的铁锈气息，地上暗红片片，皆是高英杰咳出的血渍。
　　他心中酸恻，只觉得造化弄人。

　　崖下空地里，喻文州遥遥看来，乔一帆不敢失礼，拱手远敬，却不知心中如何作响，未曾出声。
　　那人似乎是笑了笑，颔首过后，连带着蓝河一同回到车内。
　　四匹雪白神骏嘶鸣一声，马车飞驰，很快就消失了踪影。

　　蓝雨阁。
　　乔一帆心内生出寒意，此时出手，不见局促，如此从容，也不知潜伏了多久，若是卢瀚文未曾遇险，是否还会继续不动声色地跟随？
　　同样意欲嘉世秘卷……还是其他？
　　乔一帆回想着那位儒雅和蔼却深不可测的阁主，不禁感到了一丝后怕。
　　然而他还来不及深思，瀑石之上对峙的两人，此时尽皆开始动作。

　　哼，我确实不知道你的事，孙翔傲然开口，然而话锋一转，却道，那现在呢，全好了吗？
　　邱非容色不变，内心却暗暗诧异；
　　他识得的孙翔傲慢跋扈，虽然也不见得有多坏心，但武学之外，为人甚是不讨好，纵然自己从不参与，私底下也经常听到弟子们对孙翔腹诽不止，谁知如今他竟能坦然承认自己的过失，又有此问，与先前已是大为不同；
　　——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竟有如此转变；
　　虽在思索，邱非回答时也依旧不亢不卑，早已无恙。
　　孙翔锐利的目光审视着他，良久后一声哂笑，你就别放大话了。
　　却邪乌光顿起，邱非却神色一怔。
　　只见孙翔毫不犹豫地在自己左臂深深划下，血流如注，他目光坚悍，竟无丝毫动容；
　　我可不占这个便宜。
　　孙翔冷冷说道，你中毒未净，我一手负伤，如此也算得公平。

　　来战吧，邱非！看你和我，到底谁是更强的战法！

　　回答他的，是伴随着直指来的战矛周身翻卷而起的斗气，邱非目如深渊，简单应道，却之不恭。

　　金石相交的峥嵘之音拔地而起，铿然回荡。

　　在嘉世中时，孙翔与邱非少有切磋，一方面是因为孙翔贵为庄主，邱非是名义上的普通弟子，上下有别；再来，大长老陶轩曾特地跟孙翔说过，邱非日后便是他的影子，若无必要，少接触为好。
　　现在想起来，陶轩对邱非的态度很是微妙，孙翔从前心粗，未曾在意过，但自从肖时钦进了嘉世以来，旁敲侧击地在待人接物上提点过他许多，拜他所赐，孙翔总算有些开窍。
　　然而此刻，诸般杂念皆被他抛在脑后，却邪横扫，战火在他胸中咆哮，孙翔脑海中只有一件事情，撕裂眼前的敌人，用那鲜血，为自己铸就荣耀！

　　邱非知道自己的身体在发烫。
　　沸腾的鲜血在皮肤下奔涌，应和着心底那头野兽的怒吼。
　　迫面而来的斗气有如身具实体的锋刃，稍不注意就会留下锐利的疼痛，然而那种威胁却令他更加清醒，清醒中格外渗出一种激烈的狂喜。
　　激烈又险恶，或有一日，吞噬其他种种。
　　战矛仿佛蛟龙，在躁动的斗气中畅快遨游，凶暴的战意终于挣脱了理智的束缚，邱非唇上扬起一抹冷酷笑意，遮影步同出，起手便是豪龙破军；

　　逆龙咆哮，神鬼共惊！

　　天崩地陷之后，唯有瀑声如雷，全意尽在相斗，邱非与孙翔谁都无余力布起罡气，奔腾的激流当头落下，将他们皆浇得透湿，然而水溅之中，却见孙翔狰然裂开嘴角，森冷笑道，邱非，也太小看我！
　　一招伏龙翔天，却邪横挡于前，劲气波动蜿蜒，竟是硬生生地吃下了邱非灌入全力的一击，他的战矛已刺在却邪矛尖，却再无法前进分毫，邱非意在战先，转瞬便想换招——
　　谁知却邪矛尖凝成的龙头虚影，竟仿佛活物般突起龙吟，蓦然摇头一摆，狠狠咬住邱非身形，比炫纹炸裂更加澎湃汹涌的力道直冲他而去！
　　——龙抬头！
　　邱非避无可避，当下亦是战意炽起，咬牙直上，蛟龙出海溃于却邪，劲气当空炸裂四散，他周身如遭重击，虎口一片血肉模糊，却依然不躲不闪，挥矛而出风转云流；
　　这本不是必胜之意，谁道藉着先前残招，水气相交，风卷云流竟在霎那间带起一阵浓厚云雾，邱非的身影瞬时模糊！
　　孙翔吃了一惊，这从未见过的场景令却邪也微现迟疑；
　　转机一瞬即逝，邱非却抓住了这一丝空隙！

　　连击悍然而出，七空！斗破山河！

　　接连而起的爆裂本令盖才捷无暇他顾，然而天光亦不知为何暗了又亮，却叫他无法置若罔闻。
　　所幸肖时钦也是如此。
　　他收了银灰色的机械旋翼，从半空中落下地来，周身却还萦绕着无数嗡嗡作响的飞虫般的机关，看上去微不足道，盖才捷却绝不敢掉以轻心。
　　他曾试图以符咒一一击落，谁知那些机关小则小矣，不知其中有何玄机，只是轻轻触碰便会炸开，看上去是内含火药，但如何能一面保持这样易于携带的体积，一面增加杀伤力，除了肖时钦外，只怕无人能解。
　　肖时钦乃是江湖第一机关师，心灵手巧，博闻强识，虽则平素里大多只在雷霆门闭关潜心研究机关阵法，但他若出手，无人能小觑。
　　譬如此刻，方圆十丈之内，遍地都是机关残骸与符纸遗迹，青驱深陷土中，其上首尾各三道漆黑锁链将之死死钳制，纵是御魂也唤不回来。
　　激战方歇，盖才捷抹去额角留下的鲜血，有些喘息，神情却依旧沉稳。
　　肖时钦眼中闪过一丝不忍，然而开口时，语气十分平静，小盖，我说过了，在这里与我对战，你绝无胜算，因为——这座别院的设计，本就出自我的手笔。
　　盖才捷抬眼望他。
　　所以，我也知道……你并不是此地主人。
　　——应该是，霸图的那位宋公子吧。
　　肖时钦温吞地说，我知你最近接了个重要的任务，却万万没想到是跟霸图有关，他仿佛有些伤脑筋般叹息了一声，唉，我真不想去触韩文清或者张新杰的霉头。
　　那便不要动宋奇英，盖才捷开口，声调冷静，他是霸图的继承人，受张新杰亲自抚养，若有闪失，不管您在雷霆还是嘉世，都必起争端。
　　我会记得的，肖时钦一笑，只是我有一件事，或许须得找他帮忙才行，不得不出此下策啊。
　　盖才捷眼色沉了下去，口中却清晰道，
　　——邱非？
　　肖时钦道，你和虚空知道的事情，我与雷霆也不会毫无察觉，邱非为人坚冷，若道好友，只怕唯有那位宋公子……
　　他话音未定，耳边倏然传来一声锐响，肖时钦眉头一皱，心下还在踌躇，那锐响却变得更加急促，滴滴答答，滴滴答答，他终于变了脸色，不发一语地转身奔向外崖。

　　风鸣止歇，水流断涸，两名顶尖战法相争，斗气浩大，竟生生截断了一道瀑布。
　　地上积水如渊，邱非立于其中，素衫皆湿，却依然挺拔如剑兰，淡淡道，我赢了。
　　我也没输！半跪在一旁的孙翔咬牙便要站起，却有人从后抓住他手腕，回头一看，愕然道，肖时钦？！你不是说去找这地方的主人了吗？！
　　邱非颜色一冷。
　　肖时钦却苦笑了起来，他怎么能说自己担心孙翔，暗暗在他身上留下了机关，若遇危急，则会自动警示自己……
　　等等，他温言安抚了孙翔两句后，转头向邱非，邱公子——
　　有话直说吧，邱非闭眸然后睁开，你就是那个代替刘皓的新任副庄主吧。
　　肖时钦点头，见他神情冷漠，便也免去客套，单刀直入地说，我与孙翔皆为秘卷而来，邱公子身为嘉世弟子，为何定要自毁长城？就算心中有怨，也不该——
　　邱非打断他的话，这些话是谁说的？他见肖时钦犹豫，干脆地问，大长老吗？
　　肖时钦默了会儿，无言点头。

　　哈，邱非冷笑过一句，他的战意已经平息，整个人便如素常般冰雪冷淡，眼底却深燃着他人不明的暗焰。
　　没有那种东西，他声如寒霜，从来就没有过，大长老逼走叶修，却又想利用他维持嘉世声誉，方才捏造了秘卷的存在。
　　而这才是嘉世真正的危机，建立在背叛和谎言上的荣耀，邱非心中想，大长老，他会毁了嘉世。

　　他深爱的嘉世。

　　说完之后，邱非头也不回地转身步下崖石，身后传来孙翔暴躁的质疑和肖时钦无力的劝慰，然而这些声音都渐渐远去了，从耳边，从心上。

　　天地无声，他眼前只有自己要走的路，又孤独，又骄傲。

　　那身影落在了暗处一双沉静的眼中，击起些微波澜。
　　盖才捷追寻鬼气至此，难得有些恼惑地问，你是怎么出来的。
　　宋奇英转过头看他，未语先叹。
　　这个一向稳重，处变不惊的青年此刻一身狼狈，灰头土脸，额上还带血渍，明明是不满的声气，眼中却能看出关切。
　　——对不起，才捷，宋奇英歉道。
　　盖才捷顿了顿，绷紧的心弦不知为何便松了开来，他也同样叹了一口气。
　　宋奇英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继续说道，从我跟你定下契约的那天起……副堡主就给我了一样东西，你的命符。
　　身为驱魔师，命符为人所知，便无异于将性命交予他手，他所施下的咒印，自然也无从束缚。
　　……不愧是张新杰。
　　盖才捷默然片刻，如此说道。
　　希望你不要在意，宋奇英看着他，眼眸乌黑剔透，我不会用它做任何威胁你的事。
　　副堡主只是担心我……

　　我五岁时，巫疆暴乱，阖家遇难，义父是我生父的挚友，千里驰骋，只来得及救下我一人。从那之后，他便将我收为义子，视如亲儿，交给副堡主抚养。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些，盖才捷依然默默倾听着，并未出言阻止。
　　我身中鬼蛊，当时是副堡主昼夜不歇，守了我三天三夜，方才救回，后来，在遇到你之前，义父与副堡主为解除鬼蛊殚精竭虑，遍邀天下名医，奇人异士，驱魔师也请过，田森前辈，你认识吧。
　　确实认识，盖才捷想，江湖第一驱魔师，曾是他的榜样。
　　可他们都说没办法，就算副堡主想尽办法为我吊命，我也活不到成年。
　　我很难过，但我知道，副堡主和义父只会比我更难过。
　　我不怕死，但我怕——他们伤心，我怕无法回报他们给我的爱。

　　宋奇英低下了头，声音很平静，其下却是暗涌，怅惘而哀愁。
　　邱非……也是同样。
　　我九岁认识他，一年只能见面一次，但我觉得自己一次比一次更喜欢他，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不希望他为我悲伤，我宁愿他恨我，因为恨比爱，更加容易宽恕和遗忘。
　　可是我却做了一件蠢事。
　　宋奇英看着盖才捷，苦笑道，我主动与他绝交那年，嘉世生变，叶修见逐，他的生活也从此天翻地覆。

　　可笑吗，我自诩是他最好的朋友，却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弃他于不顾。

　　他恨我，我绝无怨言，宋奇英道，我只想补偿他，甚至还想过，也许他能听我解释，然后我们重归于好。
　　可是这已经不行了，他不行，我也不行了。

　　宋奇英闭上眼，我累了，即使这都是我的错，我也觉得累了，你说我无法自拔，也许是对的，但我不可能放任自己继续下去。
　　我是霸途堡的少主人，我不能辜负的人，不止邱非。

　　所以，就到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