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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天魔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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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石崩塌的轰响,鬼阵里怨魂的咆哮,刀剑相交的铿然混合在一起,顿成耳中的修罗炼狱,但在这之中,高英杰的轻声细语却那么清晰,仿佛紧贴身畔,连吐息都在耳垂上留下潮湿的痕迹。
——小高你这话,说得倒是十分有趣。
卢瀚文眼也不眨地盯着高英杰,唇上扔噙着笑意,心中却莫名鼓噪起不安。
高英杰迎上他视线,极是温柔的一笑,却从眼底深处透出丝丝寒意,他缓缓道,邱非外淡内傲,极少与人深交,你与他相识才多久,便能生死相托了呢?
小卢,你一向眼明心细,我不信你没猜过其中缘由。
那有什么好猜的,卢瀚文灿然答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这种事,世上也不少哇。
高英杰掩唇,似乎是在哂笑,随即依然是斯文的口吻,小卢,这世上的事,若有什么好得不像真的,那多半,便不是真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继续道,更何况,他是邱非,而你,是卢瀚文;
——是蓝雨阁阁主和剑圣的掌中珠玉,也是,我的好友。
卢瀚文挑眉,却看到高英杰面上笑意寒色皆褪尽,只余平静,不喜不悲,漠然如灰,他淡淡道,这世上最后见到叶修踪影的,便是我们三人。
叶修。
高英杰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名字,尝到了一种带着死气的苦涩,然而他面上不露分毫,只是道,三年前,四大门派联手剿杀重出江湖的叶修,围至千波湖,流血漂橹,尽数吞败,然而叶修却也从此销声匿迹,再无人听闻过他的消息。
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坚信他还活着,你觉得,他唯一的亲传弟子邱非,会相信哪一种结论呢?
我与你的阁主黄少皆因各自因缘留到最后,可说是寻找叶修下落的唯一线索,小卢,你以为你与邱非一道,皆是机缘巧合,是出于你的意愿么,先是找我解毒,以后,是不是还要去你们蓝雨阁?
恐怕还是你主动提出来的吧,高英杰望着似乎已然说不出话来的卢瀚文,语调温存柔和,却残酷地下了结论;
——小卢,他只是在利用你。
利用么,卢瀚文脸上神情变幻莫测,再开口时,声音竟无丝毫凝滞,从前到没看出来,小高你也是这般的好口才。
焰影裹挟着灼烫的炎气,在他手中绽放出蓬勃的战意。
我与邱非之间种种,于小高你而言,自然不是真心了,但若说小高你只是为了替我打抱不平来出这个头——可也真叫我感动呢。
他仍好似旧日笑语,天真烂漫,话里却是锋锐尖刻的嘲讽,然而高英杰瞧过他捏在剑柄上发白的指节,却微微一笑道,小卢你既痴心至此,我也不多讲了。
我要邱非手中的嘉世秘卷,昔日江湖第一人叶修亲手撰写,破尽天下武学的奇书。
高英杰平静道,当日千波湖,叶修以一敌万,所向披靡,独门兵器千机伞更是无坚不摧,诡谲超尘,他被嘉世驱逐之前,曾遗下秘卷,不仅记录了多年来见识过的武学和破解招式,还有千机伞的制作方法。
嘉世长老恨叶修入骨,曾严令禁止门内弟子修学,可就算是如此,为之触犯禁令遭逐的人却仍不胜枚举。
整个江湖都趋之若鹜的东西,如今既有机会一睹,我微草,便却之不恭了。
高英杰娓娓叙来,末了更是凝视着卢瀚文,款款道,小卢,这件事,想必你也蒙在鼓里?
若我说,你便不如将这也算作邱非体贴吧,他轻笑,否则,你既身为蓝雨阁继承人,肩负诸多期待,又该——如何自处呢?
山岩崩尽,只余黑魆魆的基石,被瀑流冲刷走所有的斑驳绿意。
在这暗沉的底色之中,孙翔那身锦袍便显得格外耀眼夺目,又兼悍勇,却邪如怒龙翻腾,斗气横扫之处,山溃地陷。然而邱非虽不如他锐气飞扬,一招一式中,法度森严,竟也固若金汤,凛然不可侵犯,他素衣因罡气而起,猎猎作响,望之仿佛身随云流,御风驰骋。
炫纹转换的空隙中,孙翔却嗤笑出声,道,邱非,被追杀的日子,恐怕不好过吧,你比过去,可是退步了!
他话音方落,遮影步忽出,身形一时消失,只闻得四面八方逼迫而来的锋利杀意;
——霸碎!
邱非眼底凶气一盛,战矛应声击地,斗破山河!以他为中心,层层斗气翻涌而起,竟带得垒石根根竖立,仿佛开出了一盘千重万瓣的肃杀地莲。
极招相冲,锐响凄厉,直欲撕破苍穹,然而烟尘微退,孙翔扯下现出裂痕的左手护甲,阴沉地哼了一声。
在他对面,邱非紧握的战矛的手上,一滴一滴的,坠落鲜血。
他却无视裂开的虎口,冷然道,孙翔,这是你的耻辱。
——你竟让却邪染毒。
却邪退魔,从来只凭一柄尖锐与遍身斗气,邱非深锁的眉中暗含凛冽,却并不是因为自己便是受其所害,只愤怒于过去的信仰,被算计溅上污点;
孙翔,你就是如此对待却邪的吗!
邱非声色俱厉,是孙翔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无礼,然而他却顾不上这些,心中只为一言而震惊;
却邪竟会染毒?!
初入江湖的人喜欢在自己的兵器上涂毒,只为在相斗中博取一丝优势,然而如孙翔这般身份,如他那般自傲,听到这样的话,无异于当面甩在脸上的一巴掌!
他咬牙切齿,当即喝道,胡说八道!
我是不是胡说,你回去一问便知,若不是因为我余毒求解,微草堂又怎会牵扯其中,邱非颜色冷肃,说不出是愤怒还是失望,他沉声道,孙翔,就连这件事,你也一无所知吗?
风声一时沉寂。
他二人住手相对,远在战圈之外的高英杰虽是面对卢瀚文,仍在第一时间便分心察觉。不明所以,他皱起眉头,足尖一点,刚想靠近,却被一道滚烫的剑气挡回。
蓦然侧首,高英杰眼色骤沉,不想再与之纠缠;
却见卢瀚文双手握剑,竟是毫不退却的姿势,道,没有那种东西。
高英杰一愣,什么?
我说,邱非身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嘉世秘卷,卢瀚文重复道。
迎着高英杰的视线,他明明想一如既往地笑出来,提了提嘴角,却觉得脸上僵硬得很,只好一叹,小高你既然说我眼明心细,我也不好白担了这句称赞不是。
从跟他同行的第一天起,我就注意过,除了自己的战矛,他根本什么也没有。
高英杰停下了脚步,凝眸望去,卢瀚文的神情坚定,眼神澄澈,竟仍然不沾阴霾,他总是这样光明,坦率,不屈不挠……
可惜啊,高英杰心中轻叹,话中却带着一丝冷意,风雨欲来,小卢,执迷不悟,可不值得。
他不相信。
卢瀚文遗憾地想,如果自己的信用再好一点,也许便能像平日看惯的那样,黄少那样信誓旦旦地跟阁主发誓,我真的不跟你扯谎。
然而他自己不是黄少天,高英杰也不是喻文州,更何况中间还插了个意味不明的邱非。
邱非。
想到这个名字,卢瀚文就觉得自己仿佛正被慢慢拔出一柄长在血肉里的剑,并不是疼痛,那摩擦的声响,却令骨髓深处都渗出酸涩。
小高,他清脆地说,这件事疑点甚多,我劝你再好好想清楚。
更何况,不管你怎么说,现在你想动邱非,我是不会让开的。
他摆了个起手式,焰影在他掌中,倏然一亮,火光似炽。
高英杰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同样叹道,小卢,我真不想伤你……
但和我的愿望相比,这点遗憾,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高英杰想。
晨露出袖,清光漫天。
卢瀚文与高英杰少年相识,彼此熟稔,如今翻脸动手,起招拆式分外紧凑,也分外激烈,兵器相交之音不绝于耳;只是卢瀚文重伤方愈,气力不济,难免落了下风;若在平时,高英杰自不肯咄咄相逼,然而当此之际,他五阴暗炙,下手便毫不留情面,挡下半招幻影无形剑后,右手持晨露,左手却迅疾如电地拍在卢瀚文腹上,伤上加伤,卢瀚文再也支撑不住,气血反冲,痛呼一声,焰影脱手而落!
高英杰待要乘势,空中却蓦然浮现出一丝颤动。
不止如此,一种异样的感觉如同轻拂的云彩般飘来,无声无息,却又覆天盖地,无处逃脱。
未等高英杰明辨,一个儒雅和善的声音自远方,悠然传来。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甫一听闻,高英杰便浑身一抖,痛出了满身冷汗的卢瀚文模模糊糊地抬眼看他,下一刻,却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那声音飘忽不定,却又格外悠长,连鬼阵之中的乔一帆与刘小别皆能听到,毫无征兆,鬼阵如雪融般消散无踪,乔一帆正自心惊,刘小别却脸色大变,骤然转身而出;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谷,我独何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谷,我独不卒。
就此念罢,空地中不知何时已停下一座马车,车前站定两个身影,一人怀抱卢瀚文,正是那蓝溪五都令之一的蓝河,而另一人,身着一袭藏蓝织锦长袍,面目俊雅,稳重温文,甚至还带了些书卷气息,正微笑看来,声音沉郁而和蔼,道,
瀚文年少,若有得罪,也请高掌门看在蓝雨阁的面子上,高抬贵手,莫要如此粗暴。
那人说话慢条斯理,态度极为和气,高英杰却倒退了两步,后背皆被冷汗沾湿,他勉强压抑着自己疯狂的心跳,从牙缝里挤出字句,这倒好说……喻,阁,主。
刘小别刚一赶到,还来不及注意突然出现在此地的喻文州等人,便被高英杰惨白的脸色吓了一大跳,压低声线问道,英杰,怎么回事?!
高英杰想说话,谁知刚启唇,顿时气促,咳嗽了好几声后,竟哇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天魔音。
高英杰尽力平复着气海里的汹涌,喻文州方才并非仅只吟诗,而是将内力灌入其中,千里之外,催人心神。更糟糕的是,他先前所受的那发掌力本以为早已炼化,谁知竟刁钻至此,潜伏在气海之中,受此一击,顿时翻江倒海,险险令他走火入魔!
还有,《蓼莪》……
高英杰心下一片冰冷,这一次,他与微草,说不定才是那只被黄雀叼走的螳螂。
他已无力站立,腿一软,叫刘小别眼明手快地拉住,后者见他如此,脸上生寒,流魂欲动,喻文州身后的马车里却突然传来一声嗤笑;
——我说刘小别你有没有点儿眼力见儿啊我们家阁主面前还敢造次也不怕将来是怎么死的要不是我们阁主还留了点情面不准我出手现在还轮得到你竖眉毛立眼睛啊有没有谱啊我说你;
少天,喻文州微笑着打断他,准备走了。
哎呀好的没问题!
那声音应得欢快利落,高英杰却难以自制地感到绝望;
黄少天——剑圣;
这个人既然也在,那自己在外围的布置恐怕凶多吉少,他当机立断,攥住刘小别的手臂,低声道,师兄,走。
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伴随它们咳出的血沫,便染红了刘小别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