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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四十四、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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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千寻已经有四十一天二十一小时十三分钟三十四秒没有见过牧绅一了。
在这段时间里,千寻强迫自己忙碌起来。早上先进行两个小时的长跑,接着去武道馆训练,简单地吃过午餐后,回到家打扫房间,洗衣服,看录像。她不再去小钢珠店了,再怎么说也是即将踏入社会的人,要成熟一点才行。不过,她有时还是会去找仙道彰打电玩。晚上六点到九点,千寻还要赶到位于东银座的一家咖啡馆打工。
这看似充实丰富的生活的确可以让她暂时忘记某个人、某件事。但是每当夜幕降临,心中便充满悲伤与寂寞,好像白日里沉淀在心底的泥泞,因为感情的波浪翻滚出水面,搅乱了原本清澈的心湖。并且在泥水中,牧绅一站在那里。身上满是泥泞。
千寻的鼻子酸痛地快要爆炸,泪水夺眶而出。
很痛苦。我对自己和别人都感到失望。失望自己不会爱人,也失望无人理解我的心情。终于明白,安全感这个东西,如果心里本身就缺失,那么任何人都无法给予。我不再对别人寄予希望。我自己很强大。一个人怎么了,我不怕孤独。
千寻不想看见自己哭泣的样子,便将视线从浴室的镜子上移开,十分用力地洗起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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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樱花含苞待放的时节,风中带着春天的气息。天空如黑色的幕布,缀满点点繁星,如梦似幻。打工结束后,千寻兀自走在昭和大道上。东银座这一带虽然有许多高楼大厦和时髦商店,美轮美奂的歌舞伎座也在这一条街上,但拐进小路后,感觉就像一般的住宅区。越是接近新富町花泽住宅区,这种感觉越强烈。这一代有许多小型、低矮的楼,夹杂在商业大楼中间的歇业门面,也不是那种在新型住宅区里常见的国际风格,而是店门口露出半个空调机的和式温馨。某些人称新富町和明石町为“银座的高原”,然而对银座这个繁华、大企业大公司林立的地方而言,这里就像在都市创业成功的人留在故乡的父母,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容貌,成为充满怀旧情愫的一角。
街灯照亮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牧绅一的背影伟岸挺拔,从千寻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挺直的鼻梁。站在他对面的女子含情脉脉地微笑着——也许并没有含情脉脉,只是千寻这么觉得。她一头长发梳得很整齐,嘴唇微翘,长得十分漂亮;妆浓了些,但也许是街灯的效果所致。总之是个随处可见、靓丽可人的女孩。
女子注意到千寻的目光,精致的小脸庞转向这边。千寻的心脏一阵收紧,并且一直持续着,因为在同一时刻,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她的名字。
站在她面前的是穿着圆领黑白条纹衫和卡其色休闲裤的泽北荣治。千寻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面庞,更没有思考,下意识地像只兔子般飞奔过去,双手环上泽北的脖颈。
泽北似乎又长高了些,千寻的双脚几近离开地面,重心不稳,但是她丝毫不敢放松,双眼紧闭,屏住呼吸。
她似乎看见阿牧向这边扫视的目光,接着说道:“没什么,不过是对普通的情侣。”
听到汽车引擎的声音逐渐远去后,千寻才抬起头来,猛然跳开。浮现在街道绚丽灯光下的两人身影,因为黑暗与光线的交杂而显得虚幻暧昧。
“啊,抱歉……刚刚看见了一个熟人,我不想让他看见我,所以……”千寻的声音很没底气,说出这句话后连自己都不能信服。
泽北像吞了一根木头一样浑身僵直。许久才颤抖着声音回答道:“千寻,真的是你啊!简直难以置信!”他缓缓移动着眼珠,打量着身穿灰黑带帽卫衣和粉色灯芯绒迷你裙的千寻。“你变了好多……”
“是吗?你也是啊,我都要认不出来了。”千寻说完这句话才得以近距离观察泽北的脸庞。干净利落的和尚头,轮廓鲜明的双眼皮,清澈凛然的大眼睛——其实他并没有变啊。“你从美国回来了呀?什么时候?”
“二月份,因为爷爷得了癌症,我回来看看他。”
“呀,怎么样了?”
泽北摇摇头。“前天刚刚去世。”
“……抱歉,真遗憾。”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嘛……诶,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嘛呢?”
“刚打完工,正打算回家,结果就碰到你了,好巧啊。”
“嗯……”泽北在思考要不要开口约她去咖啡馆聊天。这种心情就像在玩搭扑克牌的游戏,要放最后一张时的感觉。
“墨田篮球场……”千寻喃喃道。
“什么?”
“墨田的户外篮球场呀,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你就想到那儿了。是不是已经拆掉了?”
“没有。”
“嗯?”
“没有拆。还是老样子。你想去看看吗?”
浅草线电车上,千寻就像娱乐记者一样不停地发问。“美国怎么样?”“英语很难吧?”“篮球是不是超级无敌了?”之类的问题令泽北应接不暇。其实,泽北也很想关心一下她的近况,两人分手已经一年多了,但这并不代表泽北对千寻没有感情了。今天能够遇见她,泽北的心里简直又惊又喜。千寻的拥抱来得太突然,他心中轮番涌现着幸福与苦涩的情绪,身体却不能做出热情的回应,就连普通对话都觉得舌头打结,冷汗直冒。真是毫无长进!
千寻仍然不能正常思考。她不能让自己的大脑平静下来,不然那个翘嘴唇美女的面孔会像鬼魂一样缠着她,使她胡思乱想,而诸如“她是什么人?”“他们在交往吗?”“已经接吻了吧?”之类的问题会不断冒出来折磨着她。千寻心里很愧疚,难道我对荣治的关心都只是为了让自己逃避现实吗?难道我对与荣治的重逢一点也不高兴吗?我怎么能这样自私!
墨田篮球场的确还是老样子:破旧的铁丝网,锈蚀的篮架,缺失球网的篮筐,坚硬的橡胶地,刺眼的照明灯。两人心中都涌起了感怀之情。
“我们第一次相遇就是在这里吧?我当时真是逊毙了。”
千寻有些走神。“啊?什么?没有啊,你可是很漂亮的赢了小彰。”
“小彰?”
“仙道彰呀。你已经不记得他了吧?”
“不对不对,我记得当时我在这里被一群大学生找麻烦,你恰好路过,就把那些人教训了一顿。‘你们一群成年人欺负一个国中生,难道不觉得羞耻吗?’现在想想都觉得很酷呢。”
千寻恍然大悟道:“哦,你说那个啊,那才不是我们第一次相遇呢。你莫非不记得你曾经和一个很厉害的国中生在这里较量过了吗?”
“我记得呀,可是那时候他明明是一个人啊……”
“什么?!你竟敢无视我的存在!”千寻抬起右腿向泽北的臀部踹去。泽北躲闪及时,跳到一旁。而这个动作也让两人相视一笑——这是二人交往期间经常出现的情景。
“千寻,你在和别人交往吗?”泽北小心翼翼的问到。
千寻端正的面庞浮上一丝阴影。这一次,那个美女的面孔明目张胆地闯入千寻的脑海。她果决地摇摇头,前面的头发一乱,落在额上。
“没有。没有人。”
泽北轻轻松了口气,随后不禁在心里嘲笑自己。即便如此又怎么样呢?
“喂!那边的光头小哥!”
球场上发出一声呐喊。二人抬眼望去,四五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在球场上向泽北招手。
“对对!就是你!”最高的那个向泽北跑来,离近了才发现他只到泽北的鼻子。“小哥,我看你挺高的,会不会打篮球?”
“会倒是会……”
“那太好了!我们正好缺一个人,你也一起来吧?”
“这……”泽北看向千寻。“还是算了吧……”
“哎呀,有什么关系,我们也都是业余的,而且只打半场,随便玩玩呗!”
泽北还在犹豫,千寻用手肘推了推他的腰。“你去吧,我就在这儿等。”
“好……好吧。”泽北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只用左手运球,轻轻撸起右臂的袖子。千寻眼睛很尖,她看见在泽北的右小臂内侧,似乎写有几个字母,像是ch或oh,剩下的部分被衣袖挡着。
“呀,这是什么?刺青吗?”千寻用下巴指着泽北的右臂,轻轻说道。
泽北的反应却很激烈,他猛地放下袖子,还把右手背在身后,说:“啊,没什么,随便写的……”
比赛开始了。那几个男孩的跑动很积极,传球迅速,勇于出手投篮。而泽北每次接到球,几乎只在原地运一次就传出去,也尽量避免与其他人的身体冲撞。这种情况没持续很久,与泽北同队的队员终于发现情况不对劲,不满的喊着“小哥,你是不是故意的?”“喂,不要看不起我们啊!”装不下去了,泽北这才卷起袖子,弯下腰,重心下移,做出准备战斗的姿态。
“在荣治去美国之前,就可以一个人对付你们所有人了。”千寻站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默默观战。她看见的是十四岁的泽北荣治。他有清扬的短发,刘海儿有些长,眼睛大大的,总是被欺负。她看见的是十五岁的泽北荣治。他高高的个子,身板儿结实。他大眼睛,尖下巴,短发剃成和尚头。他收到情书会面红耳赤,被球队的前辈“教训”会哭鼻子。他的球技飞涨,永远是球场里闪耀的明星。他灌篮的英姿,留着汗水的面颊,握拳呐喊的姿态……他说他要去美国。这是泽北荣治充满血泪的青春。千寻有些感动了。
泽北的身影在一瞬间跟刚才的梦境结合,立刻消失了。一记漂亮的换手灌篮后,年事已高的球框在微微颤抖,发出如气喘般的“吱呀”声。泽北用结实的手臂吊在篮筐上,照明灯刺眼的光线聚集在他身上,聚集在他的右手臂上——千寻看见了。
泽北轻快的跳落在地,有些羞赧地望着呆若木鸡的众人。“不好意思啊……”
“好……好厉害……”
“是真正的灌篮啊!”
“和我们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
“所以我就说嘛……”泽北不好意思地退下来,摸着脑袋向千寻走来。“你看,他们不带我玩儿了。咱们走吧。”
千寻站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却能感受到一种威严与诡异的气场——明明刚才还没有。她一动不动地呆立着。
“千寻?你没事吧……”
泽北抬起右手想去摇晃千寻的肩膀,不料反被千寻抓住了手,她用力一扭,泽北疼得身体向右侧歪去,成半跪的姿势,右手臂内侧完全暴露在灯光下,那上边用英文花体字写着——
chihi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