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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尴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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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黛玉自从那日之后,感念父母恩德,自愧不该感伤抑郁,行事也从容淡然了几分,吃饭喝药也都不用人劝,晚上睡眠也安稳了许多。又加之紫鹃暗暗减轻了她所服丸药人参等大补虚旺之物,只拿滋补养身之物小心调养,如此一段时日下来,竟觉身子轻快了不少,脸上笑容也多了些。
老太太见了,自是念佛不已,愈加疼爱黛玉。
黛玉心知大半是紫鹃的功劳,因而也愈发倚重她起来。
却说这一日王子腾夫人寿诞请筵,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贾母不去,王夫人见贾母不去,便也不去了。倒是薛姨妈同着凤姐并迎探惜三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
宝玉、迎探惜等几个回来,先来正房中见了贾母,贾母正和黛玉说话,见宝玉喝了酒,脸上滚热,忙一迭声叫他去王夫人处回话后就立刻回房歇下,婆子丫鬟们忙簇拥着宝玉去了。
迎、探、惜几个陪着贾母坐了一会儿,贾母年纪大了,谈笑了一回,便有些神思倦怠,姊妹几个见状,忙都辞了出来。
月色清冷,婆子丫鬟在前头掌灯领路,姊妹几个相携往园子里走来,说起今日席上几位堂客,戏文酒席如何。一时又讲到家事闲话,说起席上碰到的赖嬷嬷家的媳妇来,那赖嬷嬷虽是奴才,但伺候过贾府家里老一辈的主子,如今自己也跟老封君一般了,出入也是仆从如云的,不仅孙子做了官,儿子赖大也坐拥万贯家财,家里也是好大庭院,收拾得极为精致漂亮,且园子里的花草之物出息也大,一年也得几百两银子。探春叹道:“咱们府里也着实该精简些,瞧着外头风光,里头内囊却渐渐上来了,一年一年的,怎么是个头呢!”
黛玉闲时也被凤姐叫去帮忙记过账目,心里也偷偷计算过府里的之处用度,总是入不敷出的,而且一年比一年艰难,凤姐用自己的嫁妆贴补,又偷偷挪用外面账上的银子,还暗中求着鸳鸯变卖了贾母的私房,这才勉强支撑着。
那回黛玉同宝玉也说起府里的账目,但宝玉只知和姐妹们玩耍逗乐,只道别缺了他和姐妹们的就行,似浑不在意的模样。
“先前不是连月例都没发下来?”惜春冷笑道,“大家心里都清楚,不过都帮着遮掩罢了,等哪一日都揭开了,那才好看呢!”
迎春道:“前些时月例确是晚了几天,我还只当是二嫂子一时混忘了。”
探春道:“她那样精明的人,怎么能忘了这头?定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缘故自然是因为凤姐挪用账上的银子在外头放贷,紫鹃早告诉了黛玉凤姐在外头放利子钱,黛玉知道后,心惊之余,也感叹了一番,想来贾府真是空摆着虚架子了,故而凤姐才不得出此下策。
只不知将来这放贷取利之事若被人捅出来了,贾府还能不能笼得住?
姊妹几个正说着家计艰难等语,忽然听到那头王夫人房里吵嚷起来,丫头婆子乱成一团。探春忙止了步子,打发侍书赶紧去看看,侍书打着灯笼去了,一时僵了脸回来通报,说是宝玉被热油烫了脸,凤姐正打发人去取药呢!
大家瞧了侍书的脸色,知道其中恐怕还有别的事,果然又听得里面王夫人怒骂赵姨娘的声音,猜到定是贾环惹了祸,因怕探春不自在,忙都装作没听到的样子,一齐道:“想是太太那里也乱着,我们先回去,再打发人来瞧宝玉如何。”
一时各自散了。
探春一言不发,强撑着和众人一起回了园子,等回了秋爽斋,那满头满脸立即紫涨起来,眼圈也红了,只强忍着不肯落泪。侍书、翠墨也都不敢说话。只服侍着探春梳洗了,一时前去打探的小丫头小蝉回来道:“可不得了呢,宝二爷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瞧着跟肿了半边似的。”
探春忙道:“太太怎么说?”
小蝉道:“太太心急,骂了赵姨娘一回,叫人好生送宝二爷回房去了。”
探春脸色一白,道:“真是环儿烫的?”
小蝉回道:“不敢瞒着姑娘,今儿太太叫环三爷在房里抄《金刚经咒》,宝二爷进去,王夫人叫他躺在炕上且醒醒酒,环三爷就将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烛全推到宝二爷脸上去了,满屋子的人都瞧见了,连二奶奶平姑娘都在呢!”
探春听了这话,心中又气又苦,那眼泪珠子再忍不住,沿着眼角滚落下来。侍书、翠墨等忙劝道:“都是小孩儿顽皮,一时失手,手里也没个轻重,这才有些不管不顾。”
探春咽呜两声,冷冷道:“一年大二年小的,兰哥儿比他小呢,都知道读书上进了,他还只是慌脚鸡似的胡闹!还有那个不顾脸面的人只知道撺掇斗狠!不怪人说他上不得台盘,他但凡知道一两点尊重,我又哪来这么多的苦头吃?”说着想起自己的出身,心中愈发酸苦,本来以为一心孝顺王夫人,总能谋个好前程。偏偏那赵姨娘三天一闹,五天一疯的,唯恐别人不知道她三小姐是从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连带着王夫人对她也时冷时热。连环儿也被赵姨娘养得一副畏畏缩缩的粗鄙模样,毫无大家公子胸襟气度,每每行事,也总不讨人喜欢,连洒扫粗使的丫头都看不起他,带累她这个当姐姐的脸上无光。
若是赵姨娘能安安生生过几年,她又何必如此辛苦。难道非要撕破脸皮,带累她这个亲生女儿一辈子不成?殊不知她将来若得了好结果,岂会真的不看顾自家兄弟生母?
探春哭了一回,又自苦为什么没叫她托生在太太肚里,偏偏是这样一个不尴不尬的身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有赵姨娘在后面煽风点火,总不能安生。
如此愁思满腹,直到三更时方才辗转入睡。
翌日刚起了身,便打发人去瞧宝玉如何,一时侍书回来道:“脸上敷了药,虽看着厉害,好在没伤着眼睛。”
探春到底不放心,自己亲自走来看了一回,宝玉道:“虽然有些疼,但不妨事的。”
及至见了贾母,宝玉谎称是自己不小心烫的,贾母心思清明,知道宝玉是怕她生气,所以替人遮掩,虽不拆穿,但仍然把跟从的人都叫到跟前狠狠骂了一顿。
到王夫人房中,王夫人见了宝玉的脸,心里一阵心疼,待迎、探、惜三姊妹和黛玉几个进来问安时,对探春便有些淡淡的,众人也不敢说笑,怕探春脸上挂不住。探春却一如既往,待王夫人既恭敬又亲热,对宝玉也极关怀,提起贾环来,也跟着痛斥了几句。王夫人见了她可人疼的模样,方渐渐回转。
王夫人昨夜动了怒,精神不大好,问了众人几句,便都散了。
黛玉回屋叹息道:“三妹妹可怜见的,夹在中间,两头难做人。
黛玉这人爱读书,难免有些清高的孤傲之气,生平最不喜奉承讨好别人,今天看到探春陪笑哄王夫人开心,心里总觉得堵得慌。
紫鹃深知古代人对嫡庶身份非常看重,一般规矩人家,庶子连继承家产的资格都没有,除非这家没有嫡子,才会将庶子认在嫡母之下,叫他承继烟火。当然也有那世家大族,特别重规矩的,连庶子都不许改认,宁可从亲近旁支里过继别房的嫡子,也不愿叫庶子接掌祖宗基业。至于小姐姑娘们,也是嫡女要尊贵些,嫡女出嫁,嫁妆丰厚排场盛大,庶女出嫁却必须次一等,除非嫁的人家实在不一般。
贾府里因老太太喜爱女儿,都接了在身边教养,迎、探、惜三姐妹平日的吃穿用度都是一样的,固而瞧着都是一样的娇贵。但是府里下人都是惯会捧高踩低的,对嫡出的小姐和庶出的小姐的态度自然也是有差异的。迎春是庶出,又本性懦弱,房里的丫头婆子都敢辖制住她,将她的首饰金银偷出去变卖,还敢当着她的面说不敬的话。惜春虽小,但因是宁府嫡出,底下人也不敢轻易慢怠她。试想迎春若是嫡出,就算她性子平和,下面人又哪敢这样张狂?这也是探春格外要强,绝不许下人轻易欺到她头上的原因之一。
“三姑娘自己厉害着呢,日后自有她的造化。”紫鹃想起府里人对探春的称呼——“刺玫瑰儿”,能让王夫人、凤姐、薛宝钗几大巨头都让她三分的庶出女儿,又怎么会一般呢?